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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皇帝简单,真的很简单。可是你们愿意吗?我想,肯定是不愿意的,否则你们也不会那样的指责我。但是,想实现让人民过得更好、不再受到种种不公的压迫,这很难。”

“你们的愤怒,源于你们把自己当成了拯救者。你们是上帝吗?是安拉吗?是圣人吗?都不是。你们这样能救下十个、百个、千个,但能救下几千万底层的被压迫的艰难求活的人吗?”

“要记住,获得自己的尊严和活下去的权利,要靠自己,而不是靠别人去拯救。靠的是几千万人的觉醒,靠的是他们明白过来什么是人,明白过来不靠神仙皇帝。靠的是觉醒之后的自我解放,而我们……相对于这个壮阔的事业,只是小人物。”

“这是一个伟大的族群,屹立数千年,出过许多让我们读过他们的史都折服的人物。这样的族群,只要底层的人醒过来,就会自己砸碎身上的一切枷锁。而不是说,靠我们建设什么义庄来拯救他们。我们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能力。”

陈健看了看四周那些已经沉稳下来的人,沉声道:“我们在这里还很弱小,不能走的如此激进,我们需要慢慢渗透在不引起保守势力反对的情况下慢慢来。”

“在南安,在闽郡,我们可以做的很激进。为什么?因为南安有我们四千多同志,矿山、工厂、农村的合作社和雇农协会、运河帮工处处都有我们的组织……不管谁去当了县令,南安的天变不了,除非将整个南安的人都杀光。”

“但在这里,我们不可以,因为我们只有百十人的组织,只有百十人相信人与人是平等的、世界上被压迫的人应该争取自己的自由,所以我们这点人什么都做不成。”

“那些跟随我出海的士兵,不是我们的同志,你们要搞清楚。这一次环球航行结束后,进步同盟内很大一群人都会急速地坐到右边,支持扩张、支持将异族都变为奴隶、支持屠杀……而这些士兵很可能就会成为这些人的支持者。”

“一旦在这里引发了保守势力的反对,我们这百十个人能做什么?那些悲剧只会在数千万人中继续重演,我们谁也救不了。”

“所以我们要虚以委蛇,先在这里站稳脚跟。引导这里的人们自发地觉醒过来,用他们自己的双手解放自己。”

“我们所追求的自由、平权、公正、兼爱、主权在民这些东西,此时并不是世界的主流。为什么我会看重这里?因为一旦这里成功了,我们本土也成功了,两个真正的共和国所倡导的这些价值观,将会塑造整个世界的人民的追求和取向。”

“不是我们刻意去追求这些东西,而是因为我们追求这些东西所以今天才会坐在一起。否则的话,我们不信这些东西,我们便可以回去支持扩张、支持将异族变为奴隶、支持对明国的肢解,这里的人民死活与我们何干?”

“天主教耶稣会可以为了他们的信念,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我们也是一样,为了我们的信念,来到这里,把神仙皇帝全都推翻。世上有这样的人么?当然有,就是你们,就是我们。”

“如果我们连这点追求都没有,连这点信念都没有,那我们还不如那些耶稣会的教士。”

“因为你们的理想,所以你们并不是为了赚钱远赴万里跟着我一同来到这里,也因此你们之前会那样的斥责我。”

“但,这不是造反这么简单的事,我说了,想当这里的皇帝,给我三十年时间,我只要脱党就能当。咱们在故土的南安,一个县就有四千多志同道合者,而这里成千上万个县,又需要多少人?”

“砸碎旧的一切很简单,难的是怎么建设新的。需要的是几千几万的觉醒过来的、拥有知识和管理才能的人,彻底撇开旧的那些官僚和教士阶层。否则的话,只是一场换了一个人跪的轮回。”

“这里和我们故土不同。故土的土地所有制的不公平之处在于大土地所有制和雇工制度,而且还有大荒城可以移民。所以我们在那里对土地制度的激进追求,是土地国有化,将私人的雇工变为共和国的农业雇工,成立集体所有的大农场。”

“而这里,我们需要的纲领是保持小土地私有制,均分土地,打倒皇帝、打倒藩王、打倒大地主、打倒乡绅教士……做到这一切,就能得到最多数的底层的支持。”

“但是,打倒了他们谁来管理?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人,这一切的成果又都会落回那些人手中。”

“丈量土地要人、发展经济要人、治理水患要人、整军自卫要人、宣传鼓动要人、开办学堂要人……没有这些人,只是换了个皇帝继续跪。别说平均地权,就算掌权了地契还是地契,什么都没变。”

“什么都没变,这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吗?”

“既然不是,我们就需要培养,需要教育,需要当好先生。用二十年的时间,培养几千人的基干力量,建立自己的组织。一旦情势有变,深入到一些县城,改革土地、建立学堂、宣传鼓动、杀官造反,将基层控制在自己的手中,这样才能站稳脚跟,才能改天换地,才能靠自己来解放自己。”

“二十年,一批新的科举人才长成,同样一批接受了新思想新科学的年轻人也已经长成,我们才不会怕那些旧势力的反扑而选择妥协。”

“但现在,我们连立足都难以立足,所以我才说这时候需要妥协。等到我们站稳之后,再做我们要做的事,不要急也不能急。不然的话,就现在这个小小的义庄,能撑的住那些反动势力的反扑吗?不能,而且会将所有接触这些思想的人都杀光。”

“以南方那座岛为基石和后方,不断培养人才。以福建广东为前沿,培养工商业阶层和小市民的自由思想。以海运贸易和开拓为准备,积累活动资金和经费,熟悉地形和海岸线为今后运送枪支火药和人员。以那几个偏远的、贫穷的、易于闹灾的省郡为目标,抓住机会派人去开展运动。”

“既然这里的白莲教都能鼓动数县,难道我们连这些人都不如?我们在这里活动的纲领,就是均分田地、土地改革、识字教育、保护城市小资产者的利益、发展贸易、制定宪法、移民开垦。这与在国内的完全不同,这一点我们必须认清其中的区别。”

“但说一千道一万,都需要先在这里站住脚。而不是此时就要做出一些让统治阶层恐惧和反对的事,现在不是撕破脸的时候。是救这一千人?还是让千万底层获得解放?这很难选吗?”

“一旦我们现在这么做了,那就是相当于对整个旧时代宣战。可我们准备好了吗?没准备好,那不是自寻死路又是什么?”

“谁还有什么疑问?”

众人相互看了看,也知道刚才有些激动,如今真要是闹起来,他们倒是不怕,大不了一走了之。可是只能救下这义庄中的千人,却很难有机会深入这里开展种种活动。

陈健说的很明白,现在的敌人多得是,还要和国内那些人抢时间。既然确定了反对奴隶、反对压迫,和平共处、人人平等、主权在民这些理念,那作为此时世上的巨大国家的大明,就是重要的一环。

在国内那些打着族群利益至上的那群人肢解掉这个国家之前,党内的人必须抢在前面让这个国家完成自己的变革,否则的话世界的主导将会是最黑暗的劫掠体系之下。

不想出现这种绝对黑暗的丛林法则的世界,说教是没用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殖民和占领的成本太高,无利可图。

至于资本的隐性剥削和新的隐藏的殖民方式,那又是之后的事了,早点均衡发展市场相对狭小早点打一战把底层真正打醒是正途。

这些人和陈健一样,都是“叛国者”,而陈健此时所能真正依靠的也只有这些“叛国者”。真正“爱国”的人,会选择此时往后金送枪送炮送技术人才,力求分裂与肢解这个在太平洋唯一可能的威胁和唯一不能获得高额利润的国度。

之后陈健又和众人透露了一点随船的高层内部会议上商量的结果,回去后会成立“共和与反封建国际”,对外的主要重心就是欧洲和亚洲事务。

国内和亚洲的事自不必说,欧洲那边也会大规模资助各邦国独立和反教会反封建特权的起义,吸引大量的欧洲的自由主义者和小市民以及极端反教会人士加入,之前的救死扶伤人道主义国际协会就是在欧洲的立足方式。

将这一切都说清楚后,之前那些斥责陈健和反对如此妥协和懦弱的人,也终于无奈地同意了陈健的意见。

收养的婴儿和儿童允许那些家人带走,但是需要他们认出来并且说出来胎记之类的记号。

那些有婚书的女人,也都请他们自己选择,但是义庄既然建立在泉州,要尊重大明的习惯和法律。说的好听,实际上也就相当于不再管这些女人了。

刘罗氏知道这个消息后,瞬间崩溃了。

那几个平日和她相熟的女人只是低着头,不敢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

刘罗氏恨恨地看了陈健一眼,她觉得这些人忽然改变的态度,就是和这个男人有关,和后来出现的这二十多人有关。

好容易当了大半年的人,没人打骂、对生活燃起了希望、觉得自己不再是猪狗。却忽然间这一切希望都破碎了,这种痛苦远比之前的麻木更难以忍受。

丈夫抱着膀子站在外面,吆喝着,刘罗氏忽然间抓着一个和她讲过很多事的女人喊道:“你们让我变成人,怎么又要把我扔回去当鬼?早知道这样,你们干什么要让我知道我是个人?”

那个女人躲闪着刘罗氏的手,咬着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看着远处那个已经忘了一年的丈夫,回身看了看这义庄。

往前一步就是曾经经历过数年的炼狱,往后一步就是自己当了一年人的地方。

看着那些女人哭哭闹闹,看着义庄的人只在后面有些怜悯地看着她,刘罗氏忽然抄起地上的一把砍甘蔗的刀。

旁边的人吓了一跳,她的丈夫也急忙往后一退,以为这是要发疯,正要大喊,却看刘罗氏忽然间拿刀划在自己脸上。

鲜血淋漓,三道伤口让刘罗氏彻底破了相,眼睛因为有血而眯着,嘴角像是疯了一样上扬着。

身后的几个女人急忙跑过来想要夺刀,刘罗氏却把刀一扔,径直地走向丈夫。

“来啊,把我领回去吧,我要让你一辈子就看着我这样脸!你还要吗?还要吗?我生不了!如今脸也破了!休了我吧!休了我吧!”

她丈夫见众人都看着他,竟也发了狠,上去就是两巴掌,骂道:“贱妇!莫说花了脸不能生!只要能日,我就要!窑姐儿还得花钱呢。”

重重的两耳光打下去,刘罗氏也不捂脸,而是大笑道:“好啊,那就领我回去。那你可要看住了我,只要看不住我就让你当乌龟王八,我就去街上找那些得了杨梅大疮的日。不是能日就行吗?我倒要看看等我下面都烂了,你还日不日!”

周围的人和她丈夫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这样惊世骇俗的话当着数百人的面说出来,比之寻死更需要勇气,也或许她心里还有活下去的希望,至少再当几年人。

看着如同疯了一样的女人,她丈夫终于受不了了,刘罗氏满脸是血,哈哈大笑,看起来有如鬼魅。

“疯了!疯了!这女人疯了!”

刘罗氏却不管,猛然拉住丈夫的手喊道:“今天你给我个交代,是休了我?还是让我回去?我就问你要不要我!要不要!”

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似乎感觉不到那些伤口的疼痛,眼神如同恶鬼紧紧盯着男人,那男人实在受不了了,骂道:“谁爱要谁要吧!”

转身就要跑,刘罗氏却不松手死死拉住,冲着后面那几个女人喊道:“借些纸笔!”

后面的几个刚才准备夺刀的女人一怔,赶忙跑回去拿出了纸笔,刘罗氏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看着身边一个穿着体面的人,问道:“你会写字吗?”

孙元化是怎么也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癫狂的一幕,他是听过破面守寡以证清白的故事的,却没见过破面只为一封休书的,这些血分明在冲刷着他的三观。

忽然被问,却下意识地点点头。

刘罗氏拿着毛笔,照着脸上的伤口沾了一些鲜血,直到饱满地往下滴坠,交到孙元化手中道:“劳烦先生!”

孙元化实在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心里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也能从这个女人的绝望中感觉到那些痛苦。

拿着血笔写字,还是第一次,甜腥的血被风一吹,说不出地让人胸口烦闷。接过笔,就在地上刷刷地写完了休书,早已经吓傻了男人懵然地摁下了手印。

拿着这样休书,刘罗氏转过身,擦了擦那些已经糊住眼角的血,一步步地朝着那个曾经当了一年人的地方走去。至少,那里有把她当人的人。

几步之后,反应过来的女人们赶紧跑过来扶住她,一边喊着让后面的人准备纱布和烈酒。

她的背后,还有几个原本和她命运一样的女人,正在那抹着眼泪哭泣却不知所措,终究被“家人”领着远去。

背影相对,直到再难相见,人畜殊途。原本相同相似的命运,终于在起身反抗和继续忍耐两者抉择的时候,分出了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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