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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数年前陈健和他说起过的棉吃人、蚕吃人、机器吃人一天天变为现实,可眼见这一切发生的他却无能为力,即便被选为新议事会的成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被人为加速地发生。

湖霖甚至感觉到浑身有些冷,这种寒冷一如当初他说陈健的心是死的那时候一样,坐在这里听着这些议事会上讨论的条款,深刻感觉到那种渗入骨髓的寒意其实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

为了棉纺行业的自由竞争,用轧花机毁了棉纺行会的上游,批量制造了大量的因为农场种棉而流入城市的失业廉价雇工;为了防止那时候就出现反噬,为了今后的运输方便,那时候修建运河制造了虚假的美好的未来、隐藏了可能出现的让人害怕的乱局;为了制造棉纱的虚假繁荣和为那些原本的家庭手工业大作坊积累更多的资金,先弄出了宽幅织布机,靠合作社扶植了一批没有土地利益的小作坊主完成积累;为了让棉布卖的更好,出海去寻求走私的市场,成立航海保险公司和南洋公司,保证销售的同时继续积累;当市场繁荣后推出了水力纺纱机,让那些没有土地利益的小作坊主靠着之前的积累成立了水力工厂,靠着之前棉吃人出现的廉价雇工保证利益,弄出一个新生阶层,顺便扩大了那些原本不会支持无心支持但现在肯定支持的雇工阶层数量……

一环环、一步步。湖霖以为那天骂过陈健之后,陈健会有所触动,但现在看来那幅冰冷的画布上涂抹的笔,至今为止就没有停过。

耳边议事会的争论还在继续,湖霖却觉得有些无趣,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不可更改的宿命,那么自己这些人又在争取什么呢?又在折腾什么呢?

既没有外辱,又没有敌寇,放眼四周更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产生威胁的敌人,那么是不是那种不折腾甚至慢一慢、将这些不可更改的宿命从十年拖延到百年来完成,会不会更好呢?

这种迷惘与落寞让湖霖像是吃馒头的时候没有细嚼就咽下去而噎在了食道中一样,闷的耳边越来越模糊,直到一阵阵掌声传来。

他想,不知道又是谁终于说出来一个大家都接受的提案,这可真是难得。

然而等他回过神来,就听到耳边有人道:“柱乾先生,你还坐在这干什么?今天结束了。”

这才茫然地抬起头,发觉很多人已经离开,叫他的是那天在投反对票时给了自己烟叶的那个墨党的年轻人。

湖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起身要离开的时候,鬼使神差地问道:“你们觉得你们可以解决闽城的问题吗?或者说解决全国南北三十六郡的种种问题吗?”

“柱乾先生说笑了,我们只是个雇工党。既然被割裂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只能沿着我们设想的未来前进。我们不是全国的执政,又没有挽救族群的危机,所以我们现在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也背不动你说的这口大锅,也没有资格背,不是吗?我们不是族群党,也不是全民党,至少现在不是。”

听到这样说,湖霖觉得这个所谓的神圣的议事会,变得一点都不神圣,只不过是一群群人在这里争取自己利益的地方。

不肮脏,但却绝对不纯洁,甚至没有几个人能够站出来说我要为所有人考虑,也或许考虑了但考虑的却是未来而非现实。

那种议事会的神圣感一旦去除,便变得有些荒诞不经。

湖霖看着逐渐离开的众人,苦笑道:“如果今天的议事会没有达成你们的最低要求,比如你们不可能退步的票权和减租以及禁止砸机器的问题,而是退回到行会时代,你们墨党会怎么办?”

那个年轻人的回答如同一记重重的、熟铁作坊里打铁的水力重锤一般,敲在了湖霖的心头。

年轻人笑着,用一种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却又总觉得有些漫不经心地语气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就要掀桌啦,用燧发枪和大炮去讲道理了!”

这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让湖霖笑的前仰后合,笑的那个年轻人不知所措,他觉得这句话并不是那么好笑,可不知道为什么柱乾先生笑的这样厉害。

等湖霖退出议事会大厅的时候,退出了许多步,直到可以看到整个议事会全景的时候,仰起头看着他曾以为可以解决很多事但他想解决的很多事一件都没解决的地方,想着刚才那个掀桌的笑话,大笑不已。

……

新议事会成立后,到处妥协的墨党没掀桌,闽河上游河流落差较大的水力纺纱厂密集区附近城镇的手工纺纱从业者掀桌了。

活不下去以至于要破产、沦为最底层的雇工甚至彻底失业,丧失了自由劳动者的最后一点尊严,他们有足够的掀桌理由。

新议事会成立后不久,很多提案被通过后,墨党的纠察队从闽城离开,回到矿场和党产工厂继续做工,城内的纠察队也不再每天保持武装,但是手中仍旧保留着大量的武器。

闽城成立了新的“忠于共和国效忠闽城平民议事会的维持稳定治安巡逻队”,很多人就是以前的街头流氓和一部分南洋公司的武装雇工,资本家们出钱,嗟远山解除了墨党纠察队维持秩序的权利,这些人就成为了闽城的新巡逻队。

闽城的议事会并不是彻底合理合法的,就算合理合法也仅限于在闽城和墨党控制基层的南安,而不是整个闽郡。

但是闽城理论上又是闽郡的中心,即便这一次的议事会没有更为广泛的周边地区参加,但从某种意义上仍旧可以算是闽城即为闽郡。

不管新议事会还是老议事会,在某些事上的决议是一致的,比如《禁止砸毁机器法案》,唯一不同的就是废除了绞刑。

当初那些人讽刺这个法案同时暗暗插了墨党一刀的时候,就质疑过绞刑的合理性在哪?到底是人命值钱还是机器值钱?

然而这是个无解的问题,砸机器的肯定买不起机器,买得起机器也不可能去砸机器,那么让这些人赔偿就变的毫无意义,因为赔不起。

可问题是只要不死人,仍旧只是财产问题,而不是生命问题,所以绞刑怎么都是不合理的。

这涉及到一个生命权的问题,而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法案问题,属于意识形态的范畴,也是整个议事会从习惯立法变为有意识形态根据立法的一个缩影。

这场争辩的意义是巨大的,不只是废除了砸毁机器最高绞刑的决定,更是在街头辩论中给广大的市民阶层上了一课,这一场看似意义不大但却在议事会上争论了三天的事,启蒙了很多人。

可结果……却不尽人意。最终砸机器不伤人最高绞刑是废除了,但是砸机器者全部监禁劳动直至死亡、没收全部财产以赔偿等就是最终的结果。

闽城内的意识形态生命权之类的启蒙并没有大规模传到外面,这需要时间,于是很多闽城之外的纺纱手工业者愤怒了——这和绞刑有什么区别?

新的议事会成立了,该投机的依旧投机、该破产的依旧破产、该难以和水力工厂竞争的手工纱线依旧滞销、棉花的价格该波动的时候依旧有人操控……

或许有很多新的地方,可对于某个特定的人群来说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于是从一开始的兴奋变为出离的失望与愤怒。

既然你们闽城可以成立新的议事会,我们城镇为什么不可以?反正纺纱水力作坊又不在闽城,而是在我们这里。

你们的新议事会并没有得到共和国真正国人议事大会和王上的许可,那么我们就可以不认。

你们做的初一,就别怪我们做十五!

你们闽城什么时候能够在城内建起你们所幻想的、煤与蒸汽带动的纺纱机,再把你们闽城当成闽郡的中心吧!

带着这种寻找漏洞或是出于愤怒、报复的心态,亦或是有人从中暗中操控推波助澜的阴暗,亦或是一些出于良心和怜悯的年轻人的躁动,一场掀桌行动就这样展开。

在闽城上游支流河谷区的纺纱水力工厂,数百人宣读着他们城镇的议事会决议,宣布砸机器合法,并拒绝承认闽城议事会决议的合法性。

已经有四个纺纱厂被砸毁,只是没有杀人。

闽城的维稳治安巡逻队和已经获取了资格的南洋公司武装雇员们立刻前往了上游的城镇。

跟随而去的很多人质问谁是领头的,却不想这数百人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每个人都是领头的,我们每个人都是这场‘暴乱’的将军,来吧,来把我们都抓去绞死吧!”

眼看着近千人气势汹汹,去的人不多,灰溜溜地退了回来。

当天夜里,闽城的纱厂主聚在一起,凑了一大笔钱,武装起来的八百多街头流氓和南洋公司的武装雇工被授予“抓获这些违法分子”的任务。

这是依法规办事,不需要议事会的授权。

四门青铜的大炮也跟随一同行军,说是为了防止“那些气急败坏的违法分子武装反抗,因而大炮是必须的,但如果他们愿意接受处罚赔偿砸毁的水力作坊的损失或是主动投降去服终身监禁的强制劳役,不可开枪不可开炮。”

听到这个消息的湖霖,惊呼一声,连夜跑到了新议事会,请求嗟远山停止这场必然会流血的行动。

但嗟远山不是以郡副守而是以新议事会委员长的身份告诉他:“议事会无权干涉已生效之法规的执行,这是当初就定下的。此时完全合法,没有制止的理由。况且,这只是去抓获违法分子,不是屠戮。”

一句话,让原本已经动摇的新议事会在湖霖心中彻底坍塌,不管不顾地冲到街头,抢了一辆马车,将马抽到即将发疯,疯狂地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一个人,一辆马车,就这样拦在了道路的中央。

他伸开双臂。

背后是那条通往支流河谷区的道路,旁边的河水是清澈的,但他却仿佛看到了染红的血。

面前是八百名武装起来的巡逻队,四门闪亮的大炮,还有议事会拟定的法规的神圣的权利。

但这一切,都不如此时这个张开双臂的、渺小的人胸腔中跳动的那个被热血所包裹的事物。

他称之为……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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