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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耿纪

六月初一的襄阳很热闹,准备了半年之久的大汉第一届博览会这个新鲜玩意终于召开了。在襄阳书院新建成的院落中,琳琅满目的各种稀奇物品摆出了足足十条通道,通道两边都是笑面迎客、热情得有些过份的商家。不过川流不息的人群大部分的注意力并不在此,他们都知道,摆在校舍空地上的东西再好看,再新奇,也不过是比那些根本没有入围,只能摆在襄阳大街上的东西好一点,但也仅仅如此,他们的货物远远不是博览会上最好的——虽然这些东西已经是平时难得一见的稀罕物——最好的东西都在校舍里,蔡家书坊的新书,庞家酒坊最新酿出来的据说值一金一瓮的好酒,蒯家能返老还童、起死回生的药茶,还有列侯木匠刘琮和韩暨等人主持的工学院研究的最新机械,都在一间间的校舍里,分别呈列,有专人讲解。

不过,现在他们只能在外面转转,因为小曹将军正陪着许县天子派来的贵客在参观,闲杂人等必须等贵客走了,他们才能进去一饱眼福,而且为了保证秩序,必须持票入场。这些参观票现在是襄阳最热门的货物,黑市价已经炒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而且还有个问题,不是你肯花钱买到票就能进去随便看,仅仅有票还不行,有些东西你还需要南郡太守刘巴亲手签发的通行证,大有都在传说,那些东西才是最值钱的玩意,都是一本万利的好东西,将来不管是哪家得了,想不发财都不行。

远道而来的商人、士子都在猜测着那些要保密的东西是什么,而钦差大臣伏典和侍中耿纪却在这些东西面前目瞪口呆。伏典指着刘琮、周群等人通力合作了大半年才搞出来的浑天仪,有些不敢相信的说道:“这就是张平子的那个浑天仪?”

曹冲连忙陪笑说道:“国舅学问广博,果然非同小可,一眼就被你认出来了。不错,这就是张平子的浑天仪,是阆中周仲直和蜀郡张南和与刘仲玉、韩公至根据张平子的遗著,花了半年时间研制出来的,国舅可是除了他们几个之外,第一个看到此物的人。”他一边说一边将刘琮拉到伏典面前:“仲玉他们为了研制这个浑天仪,可是花了不少精力,好多机巧,书中描述得并不详细,是仲玉多次试验才有的结果。”

伏典看了刘琮一眼,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他知道刘景升的这个小儿子做木匠是把好手,对诗书却是蛤蟆跳水——扑通扑通,跟他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他直觉的觉得这个列侯木匠就是个手艺人而已,主要应该还是对易经颇有研究的周仲直和张南和的功劳。所以他对憨笑着的刘琮只是假笑了笑,然后就转过身去和荀悦探讨这个浑天仪的妙用了。

刘琮的脸一下子黑了。

曹冲拉着刘琮苦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别生气。刘琮瞪了一眼伏典的后背,愤愤不平的走到一边去了。他在外面的展台间走了一会,刚刚拿起一株看起来很是奇怪的花前站定,却见许靖被一个东张西望的年轻人拉着,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一见到他,许靖就大声的叫了起来:“仲玉,仲玉,总算找到你了。”一边说着,一边挣脱了那个年轻人的手:“好了,你想见的人就在这儿,别再拉着我了,让我喘口气,唉呀,你这个竖子,跑这么急干嘛,把我这把老骨头都拖散了。”

刘琮有些不解的看着这一老一少,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个年轻人,那年轻人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眉清目秀,看着刘琮有些紧张的搓了搓手,拱手说道:“汝南陈祇,见过刘教席。”

刘琮连忙拱手回礼:“不知有何见教。”

陈祇脸一红,欲言又止,回头求助的看了一眼许靖。许靖刚刚喘了两口气,脸色还有些潮红,见陈祇看他,抬手给了陈祇一个爆栗子:“竖子,不让你来,你吵着要见刘教席,见到刘教席了,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倒哑巴了。”

陈祇一缩头,嘿嘿笑了两声,许靖白了他一眼,抚了抚胡须说道:“仲玉,奉宗是我兄长的外孙,年少而孤,长在我家,他跟你一样,对诗书不敢兴趣,对摆弄这些物件倒有些灵性,见过你做的东西后,一直吵着要来向你请教,这次法孝直派人来襄阳参加盛会,他就跟着来了,一到襄阳就找你这个大忙人,这不,今天才见到你。咦,对了,仲玉你不陪着钦差大臣,跑到外面来干什么?”

刘琮有些尴尬的笑道:“伏大人正在和荀先生谈浑天仪,我又不喜欢听那些之乎者也的,就出来转转了,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玩艺,买点回去给小儿玩。”

许靖一听,连忙说道:“那你指点一下我这外孙,我进去听听伏大人说些什么。”说着,不等刘琮应允,以一种他这个年龄很难得的敏捷飞快的跑了进去。刘琮看着如飞一般的消失的许靖,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陈祇见他出神,静静的候了片刻,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刘琮才回去神来,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他看了看陈祇,一时找不到话,便随手指了指那花说道:“奉宗可见过这种花?”

陈祇顿时来了精神:“见过见过,这是天竺传过来的花,名为白叠子,在益州也是个稀罕物事,一盆大概要两金的……”

曹冲陪着伏典和耿纪参观了半天,对伏典说的那些话他根本听不太懂,也不想听懂,好在有个学问精深的荀悦在旁边顶着,他才没有丢人。他就觉得奇怪,怎么看到这些东西伏典除了对那个浑天仪赞叹过一番之外,对那些刘琮和韩暨等人费心费力研究出来的机械却不当回事,只是随便问两句,然后就和荀悦去讨论学问了。倒是侍中耿纪,对这些东西比较感兴趣,详细的问了使用方法、工作效能、成本之类问题,因为刘琮不爽跑走了,只剩下韩暨和作坊里几个长相不错、学问还说得过去的后生在解释,把他们忙得团团转。

“将军,这个水排真是个好东西,不知能否在许县宫里装上几架,以后宫里的米也不要人舂了,可以省不少人力。”耿纪笑眯眯的看着曹冲,指着韩暨发明的水排说道。曹冲还没来得及回答,耿纪叹了口气又说道:“少府没钱,能少用一个人也是好的。”

耿纪字季行,扶风茂陵耿家的后人,耿秉的曾孙,名符其实的名门之后。他四十多岁,长相儒雅,说话和声细语的,脸上总带着一丝笑容,看起来很平易近人,不象伏典总是摆着一副学究的面孔。他年轻的时候就有美名,后来被司隶校尉钟繇举为孝廉,曹操的司空府征辟他为吏。曹操很欣赏他,前不久推荐他到朝中为侍中,守少府,也就是天子的管家了,这次跟着钦差大臣伏典一起到襄阳来,就是为了看看襄阳的新政,看看这个小曹将军究竟多有钱。在襄阳住了几日,他被襄阳的繁华给深深的吸引住了,下意识的把曹冲当成了土财主,想要替天子讨点好处。

“大人何出此言?”曹冲立刻听出耿纪话中的意思了,这是替天子在哭穷啊。

“将军有所不知,初平以来,诸郡战火连连,虽然经丞相大人力挽狂澜,可大汉已经是满目疮痍了,人口凋零,赋税自然就少了。更何况这几年一直没停着打仗,荆州、关中都在打,北边鲜卑又不安宁,丞相府一直捉襟见肘,陛下也不能视而不见,这些年宫内能省的都省了,就连皇后皇子的衣服,都是穿的旧的,要不是将军刚刚送去百匹蜀锦,只怕今年的祭郊皇后还得穿十年前的冕服。”耿纪滔滔不绝的诉起了苦,表面上说天子有多节俭,其实话里话外说的是丞相府对天子有多不厚道,克扣天子的用钱,让堂堂的大汉天子活得跟叫花子一样窝囊,连襄阳的一个商人都不如。

曹冲明白了,敢情他和伏典是各有任务,伏典是来看他的忠心,是精神,而耿纪是来要钱的,是物质,而偏偏这个精神和物质又是相连的,给钱了,当然是忠心,不给钱,那说什么都是假的。

问题是曹冲有些不解,这天子才几个鸟人,要那么多钱?前几天才送过去几十车的东西,他一年半载的应该不缺钱啊,难道就是为了证明一下我是不是忠臣,送钱多就是忠臣?

曹冲没有多问,只是打了个哈哈,说是回去再和刘太守商量一下,到时候一定给耿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耿纪笑眯眯的应了:“将军既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放心你妈个鬼,曹冲暗自骂了一声。当然骂的不是耿纪,而是天子,你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就借着这个机会来要钱了,这哪象个天子啊,直接一守财奴啊,当真是守财奴奶奶教出来的孙子,还是一守财奴。

正在和伏典高谈阔论的荀悦冷眼之间将耿纪和曹冲的话全听在耳朵里,他扫了一眼耿纪的脸色,又看了看曹冲的表情,暗自摇了摇头,连忙走了过来,拱手笑道:“耿大人,你放心好了,镇南将军一心为国,当然不会看着天子困迫。他本想亲自到许县去给天子送些贡物,奈何益州战事紧张,襄阳又在筹办这个我大汉从来没有过的盛会,这才拖延了几日。大人有所不知,镇南将军早就说过了,这届盛会举办之后,评出来的上层物事,都是献给天子的贡物。”

曹冲一听荀悦许下这么大一个诺言,当时就急了,他刚要说话,却被身后刘巴扯了一下衣角。曹冲知道刘巴必有用意,这才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对用探询的眼光看着自己的耿纪和伏典笑了笑,挤出一脸的直诚。

耿纪和伏典相互看了一眼,满意的笑了:“哈哈哈……伏大人,我说镇南将军一定不会忘了陛下的,如何?将军早就有了打算,我们又何必担心呢,这次伏大人满载而归,陛下一定会什么高兴,伏大人就等着陛下的嘉奖吧。”

伏典嘿嘿的笑了,很有派头的点了点头:“曹将军忠义,陛下没有看错你啊。”

曹冲心里窝火,却又不好摆在脸上,只好哼哼哈哈的跟在后面打着哑谜,他心道,我可没有答应你,是荀悦这个老糊涂答应的,跟我没关系,到时候我不发令,看谁敢给你一个五铢钱。

伏典和耿纪完成了任务,心里痛快多了,说话声音也响了,兴趣也浓了,看着什么都要问两句,看他们那样子,似乎什么都是上层的,都应该在会后搬到许县去,给天子享用,这才是正理。

曹冲心情比郁闷的刘琮还差,他强忍着心中的不快,陪着这两个钦差看完了校舍里的展览,再也没有心思去陪他们胡扯了,随便找了个理由就退了出来。伏典和耿纪心情好,倒也没有计较,反正曹冲又不跟他们谈学问,他们也觉得没什么共同语言,有荀悦陪着就足够了。

荀悦陪了一天,回到襄阳的将军府里,已经是亥时(晚上九点),他一进后院就大声的叫了起来:“来人啦,给我倒点热水烫烫脚。”

话音未落,荀文倩从房里闪了出来,一边上来扶着荀悦,一边笑着说道:“伯父大人,今天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啊,说你不累吧,好象有点不孝,说你累吧,你的声音还这么响,你老人家到底是累呢还是不累呢,我还真有点搞不清楚了。”

荀悦呵呵的笑着,扶着荀文倩的手臂进了屋,一眼就看到曹冲虎着脸坐在那里,他微微一笑:“文倩,我就知道他要在这里等我,我就是再累,也得先把他说明白了才能休息。”

荀文倩笑着白了曹冲一眼,扶着荀悦在床边坐下,一边招呼下人拿水来替荀悦烫脚。“从伯,你可别怪他,他就是这样,有点事弄不明白,这一夜都睡不安稳。”

荀悦看了一眼曹冲,轻声笑道:“仓舒,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不和你商量就答应了耿侍中那么多东西有些不妥?”

曹冲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可脸上却不好这么说。他相信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荀悦这么做,一定是为他好的。只是那么大的一笔财物,几乎能抵得上襄阳一年的赋税,就这么被荀悦嘴一张送出去了,让他实在有些舍不得。

“仓舒,你知道我大汉朝一年的赋税总共有多少吗?”荀悦将两只脚放在热水盆里,由荀小青细细的捏着,舒服得直吸气,笑眯眯的看着曹冲。

曹冲一愣,他摇了摇头,确实不知道大汉朝一年的赋况是多少。襄阳这几年情况不错,但赋税收入也不过是几亿钱,大汉朝有多少,他真不太清楚。

“光和以前,大汉朝一年赋税大概有四十亿钱,支出官员俸禄大概有二十亿,还有二十亿用于其他的事务,不打仗的年景,还能剩下一点,一打仗,就能将几年的积余用光,永康初年段纪明打羌人,用了一年半时间就花去四十亿,他仗是打赢了,可是国库也被他打空了。”荀悦叹了口气,又说道:“你知道少府一年有多少收入吗?”

曹冲又茫然的摇了摇头,照这么说,这大汉朝也就是个空壳子,怪不得越打越穷的,段纪明虽然打了大胜仗,却没有落个什么好,除了替那个昏君桓帝挣了个听起来还不错的谥号。

荀悦说道:“这十几年的事情就不提了,还是说光和年间吧。少府一年大概能收入十几亿钱,多的时候近二十亿,这些钱,都是天子的花费。”

曹冲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奶奶的,这也太离谱了吧,皇帝的小金库收入居然有国家税收的一半,就用来供养他们一家子,那灵帝还穷得要西园卖官?

荀悦显然没有看懂曹冲吃惊的意思,他继续说道:“初平以来,陛下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多次挣扎在死亡边缘,几乎饿死在安阳。到了许县之后,虽然日子安稳了些,手头却还是紧张,丞相大人一直说军国事繁,开销很大,对许县的供养一直不佳。陛下的礼服,有近十年没有换了。这……实在有些太让人寒心了,这不仅是陛下的悲哀,更是我大汉的悲哀啊。”

荀悦说起天子在许县有难过之处,神情凄然,痛心疾首,就象天子已经饿死了一样。曹冲却有些不以为然,这些年一直在打仗也是事实,老曹同志虽然掌着大汉的大权,可手头也不宽裕,套用一句台词就是“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你天子有吃有喝也就行了,难不成还想象灵帝一样荒唐不成。不过这些话他只能自己想想,要是让荀悦知道他的真实想法,说不定要比听到那个谣言还要上火。

“陛下穷怕了,这才会让耿侍中和伏大人来襄阳,向你这个富翁开口,皇帝做到这一步,也算是颜面全无了,你就多给一些给他,也不为过啊。”荀悦希冀的看着曹冲。

曹冲沉默了半天,他虽然估不出来这一下子要挖掉多少肉,但估计肯定不会少于襄阳一年的赋税,这让他实在有些舍不得。他正想着,荀文倩笑道:“从伯放心,既然你都应了,夫君又岂能驳了你的面子。你今天也累了,就好好的休息吧,等半个月之后博览会开完了,一定让钦差满载而归就是了。”

荀悦见曹冲不语,知道他心里舍不得,不过荀文倩既然这么说了,一定有她的把握,他冲着荀文倩点了点头,使了个眼色。荀文倩笑着,将荀悦扶倒,然后拉上丝帐,这才依然有些不乐意的曹冲退了出去。

“夫人好大方,一口就送到我襄阳一年的收入,我还要打仗呢,可到哪儿去筹钱?”曹冲懒懒的躺在床上,冲着正在卸妆的荀文倩报怨道。

荀文倩笑了一声,拔去头上的发簪,脱去外面的深衣,穿着一身丝质的小衣钻进帐中,一手拨开曹冲伸过来的狼爪笑道:“你也不想想,耿季行都开了口,你还能躲得过去吗?你可别忘了,你能在益州一帆风顺,可是借了天子的招牌的,如今送他一点钱物,岂不也是应当的事情。”

“一点财物?”曹冲叫了起来:“那至少也得近十亿钱吧?”

“说你傻你还不信,一看到钱,你就一点不象个天才少年了。”荀文倩一边说着,一边替曹冲脱去外衣,将他往里面推了推,取过一把扇子扇着:“从伯不是说了吗,上层的物事送给陛下,这什么是上层的物事还不是由你说了算?你就本着宁缺勿滥的原则,少选一点就是了。至于其他的,你愿意送多少,那就是你的情份了,这样又不驳了天子的面子,又没多花钱,岂不是两全齐美?”

曹冲一愣,立刻又笑了,转过身拉倒荀文倩搂在怀中,在她的樱唇上狠狠的咬了一口:“还是夫人高明,竟想出这等应付的法子,莫不是从伯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荀文倩咯咯的笑着,扭着头躲闪着曹冲贪婪的嘴:“夫君,话虽如此说,你还是和耿大人好好说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觉得我们是在糊弄陛下,这后面的仗,还要借着陛下的光呢。”

“好说好说,我明天就去见他。”曹冲嘎嘎的笑着,夺过荀文倩手中的扇子伸到帐外,用力扇灭了青铜灯。荀文倩惊叫了一声道:“夫君,你不坐忘了吗?”

曹冲怪笑一声:“夫君的坐忘已经大功告成,从此可以百无禁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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