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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桃花挂满枝头。京都上方的天被染成深深浅浅的红,似火,艳丽得不像样子。而风则从火似的天边缓缓聚拢,不停地穿过窗棂,向屋子里的人身上笼去。

谢姝宁无力地倚在窗边,远目望着天,被这早春的风吹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蓦地重重咳嗽起来。云锦帕子掩住了嘴,却一点也掩不住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几乎要耗尽她的气力。

“娘亲——娘亲——”

突然间,紧闭着的门大开。穿着宝蓝色缂丝夹袄的小童踉踉跄跄地冲进来,睁着双圆而明亮的眼睛,手脚齐用想要扑进她的怀里。

是箴哥儿!

谢姝宁一边咳嗽,一边急急让人拦住了儿子。

她病得厉害,病气重,生怕过给了箴哥儿,所以平日里并不叫他近身。于是大丫鬟月白跟绿浓便飞快上前,一人一边拦住了他。

“娘亲,你不喜欢箴儿了吗?你为什么都不抱箴儿了?”小小的孩童瘪着嘴,眼中泛着泪光,挣扎着喊道。

谢姝宁听得心都要碎了,可是喉间的痒意却丝毫没有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咳嗽而退去,反而越来越是叫人忍耐不得。她咳得弯下了腰去,眼角噙着泪,口中难以吐字。

她听到月白带着哭腔对箴哥儿道:“世子爷,夫人还病着呢,您听话些吧。”

可箴哥儿已经许久不曾见她,这会哪里肯听月白的劝。

“箴儿……”她无法,只得挣扎着直起腰来,努力将喉间的痒意止住,哑着嗓子劝道,“你乖乖的……等、等娘的病……好了,便……”

话说到这,语声停顿,她忽然再也说不下去了。

年仅四岁的孩子苦着脸,好不容易才将眼中的泪忍住,扬声道:“好,箴儿乖乖的,娘亲也要快些好起来!娘亲要乖乖地吃药,等病好了,便带箴儿放风筝去。”

谢姝宁别过头去,眼泪簌簌而下,止也止不住。

“世子爷,奴婢领着您回去好不好?”绿浓弯腰,轻声问道。

箴哥儿应了,一步三回头的被绿浓领着出了门。

等到那小小的人影从面前消失,谢姝宁才松了紧咬的牙关,放声痛哭起来。

除了她可怜的儿子,如今这府里还有谁不知道,她已命不久矣?

她恨自己无用,恨毒了自己。若非她无用,一场小小的风寒又怎会演变成如今这般地步?

时年成国公燕淮正得势,权倾朝野。

谢家先前得罪了他,如今苟且偷安,在众人眼中却早已是垂死挣扎。林远致生怕被她牵累,亲自与她喂“药”——一碗要她命的药!

但她明白,如今这时节,谁不怕燕淮?

先帝驾崩后,由便成国公燕淮扶年仅七岁的十五皇子即位,改元承兴,是为嘉明帝。帝幼无助,故由成国公摄政。

燕淮今时亦不过二十有五,可其人手段毒辣,狠戾过人。兼又喜怒无常,众人见之无不避退。

其不过十三之时,前任成国公燕景病重,身为世子的他自外归京。三日后父死,他软禁继母,将同父异母的幼弟送往漠北。直至十六岁,继母万氏偷寻其弟回京,被燕淮发觉,丢下三尺白绫命其弟吊死万氏。十七岁诛其弟,升锦衣卫指挥使。次年,升中军都督府左军都督,主管京师驻军。二十二岁,以雷霆之势吞并东西两厂。

此后短短几年间,朝中众人皆闻燕淮之名便两股战战。

所以,如今这天下虽还姓纪,却早已是燕氏的囊中物。甚至于便连宫闱之内,他亦犹入无人之境,毫无避忌。

这样一个人,谢家得罪不起,林家不过一个破落的小侯,更是躲也躲不及。更何况,林家如今还有个温姨娘……

谢姝宁闭上了眼睛,不忍再去想。

她知道林远致不过是做个正确的选择,哪怕换了她易地而处,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对他动手。可若是她死了,她的箴哥儿会怎样?喉间一阵腥甜,雪白的帕子便染上斑斑红痕。她虚弱地丢开帕子,闭着眼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她从睡梦中陡然惊醒,浑身冷汗淋漓,抓住身上盖着的锦被嘶声大喊:“绿浓,世子爷呢?”

绿浓正往鎏金掐丝珐琅的香炉里添粉料,闻声微怔,迟疑地道:“世子爷不愿意回房,带着人往园子里去了。”

园子?

谢姝宁身子颤栗不休,勉强支撑住,口中厉声道:“去找!好好地将世子爷送回屋子里去!”

绿浓拿着银勺的手一抖。

“夫人——不好了夫人——”忽然,外边响起了箴哥儿乳母周氏的声音。

谢姝宁心中一惊,想起自己方才的梦来,登时心乱如麻,急急唤人进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周氏满脸骇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重重磕着头道:“世子爷溺水了……”

惶恐的话语像是一道惊雷落在耳畔,谢姝宁霍然掀开锦被,吃力地起身,便要往外走去。月白闻言亦是心神俱裂,又知自己此刻是决计拦不住她的,索性便取了厚厚的斗篷来为她披上。绿浓却急急要拦,被谢姝宁冷冷扫了一眼,心虚地松了手。

周氏从地上爬起来,跟了上去哭着喊道:“奴婢罪该万死,夫人……”

“住嘴!”谢姝宁浑身发软,腿脚无力,哪里还有力气同周氏纠缠,咬着牙斥得她闭了嘴才算安生。

路上,她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了月白身上,被月白搀扶着艰难前行,心中默念着箴哥儿可万万不能出事。可是堪堪靠近箴哥儿的屋子,她便听到一阵嚎哭声。

心里“咯噔”一下,谢姝宁煞白着脸,推开月白踉跄地往里头冲去,却不防一头栽进了个冰冷的怀里。

“箴儿,去了。”

头顶上的声音极冷,抓着自己肩膀的双手亦是极冷。

谢姝宁“哇”地一声痛哭起来,想要推开林远致,却被他给制住,只能硬生生听着他用痛恼的语气道:“你知不知道,雪萝为了救他落了水,失了孩子!”

温雪萝会救箴儿?

天大的笑话!

说到底,不过是她错,是她不该以为林远致对自己有真心,不该将温雪萝当做闺中密友……

谢姝宁瞪着眼睛仰头去看林远致那张清隽的脸,哭着哭着却笑出了声,“虎毒不食子,侯爷您可真是纳了个好妾啊!”说完,她眼神渐冷,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微微开合,“你生怕谢家的事牵累你,却怎的不怕温雪萝连累?”

温家辉煌之时,林远致的姨娘温氏年不过两岁,便跟同样年幼的成国公世子燕淮定了亲。以如今燕淮的性子,便是他不要了的东西那也只有丢弃的份,林远致敢捡,就已是触了逆鳞!

她头一次,似个市井泼妇,狠狠一口咬在林远致手上,趁着他呼痛松开手的时候冲进了屋子里。

静寂的室内,她的箴儿,瘦瘦小小一团蜷在锦被里,像是锦被上头绣着的一朵花,苍白的没有一丝颜色……

“箴儿,娘来了……你同娘说说话吧箴儿?”她看着箴儿苍白泛青的脸庞,看着他纤长的羽睫像是没有生气的蝶一动也不动地停在那,蓦地呕出一口血来。

林远致冲进屋子里,伸手要来拉她。

她睁着无神的眼睛盯住他,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要杀我也就罢了,为何连箴儿也不放过?”

“你疯了不成?箴儿也是我的儿子!我难道便不心痛了吗?”林远致闻言,抓在她手臂上的手霍地收紧,脸上露出沉痛的神情来。

谢姝宁无力地垂下了头。他心痛?他若是心痛,箴儿才去,他心心念念的为何只有温雪萝腹中的孩子?他究竟是如何心狠,才能在这个时候还要喝问她知不知道温雪萝失了孩子?

“温姨娘,您不能进去!”门外忽然喧闹了起来。

话音落,温雪萝却已经由人扶着,脸色苍白地走了进来,一把在谢姝宁面前跪倒,哭着道:“夫人,都是我的错,没能拉住世子爷……”

“这怎么能怪你,你快起来。”林远致心疼她才失了孩子,急忙要去扶她。

温雪萝却只是执拗地跪在那,哭得梨花带雨,叫人好不心疼。她身下茄花色的裙摆上渐渐泅出了一团暗红,看得林远致心疼不已,转头怒视谢姝宁,“你还要她跪多久才肯罢休?”

谢姝宁权当没有听见,只贴着箴儿冰冷彻骨的额喃喃唤他的名字。

“谢姝宁,你不要欺人太甚!”林远致横眉冷目,厉声喝道,“我知箴儿出了事你心中不好受,可是雪萝也才落了胎,你何必如此欺人?”

温雪萝声泪俱下,膝行着走至她脚边,纤弱的手抓着她的裙摆,“夫人,您杀了我吧……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声音虚弱,神态可怜,可是她抓着谢姝宁的那只手,在无人瞧见的角落却悄然收紧,留得水葱似的长指甲狠狠扎进谢姝宁肉中,“夫人……”

“来人,快来人将温姨娘送出去!”林远致紧紧皱着眉头,转身冲着门外大喝起来。

电光火石之际,温雪萝猛地抬起一张布满泪水的俏脸,眼神如剧毒的蛇牢牢锁定住她,樱唇轻启,用极低的声音道:“我早知腹中孩子难保,如今用来换你儿子的命,太值!”

谢姝宁如遭雷击,又是一口血呕出来,直直吐在了温雪萝的衣衫上。

“是吗?”谢姝宁嘴角带血,凄凄笑了起来,而后眼神一凛,“既如此,那便用你的命来偿我儿子的命如何?”

病弱的身子猛然爆出惊人的力量来,她一把从发上拔下簪子,狠狠扎进温雪萝的喉咙,“扑哧”一声,热血溅了她一脸。

闻声回过头来的林远致龇目欲裂,大步上前将她推到地上,抱住温雪萝急声呼唤起来。

谢姝宁倒在冰冷的地上,无声地笑。身子紧紧蜷成一团,她呜咽着:“箴儿,你等等娘箴儿……”

……

西越嘉明帝二年,春。

长平侯之子林箴,妻谢氏,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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