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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银针轻如鸿毛,拈在手中恍若无物。越是细巧之物,越难发力,能从视线之外的距离将银针射出,且认穴精准无误,这一手妙绝的工夫,在文曲的印象中,还没遇见过第二个人。

果不其然。文曲看到那单薄的身影匆匆走来,眼神都放柔了几分,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白医生来得好巧。若不是有您出手相助,我们这里所有人,只怕今天都在劫难逃。”文曲对着来人那一张冷脸,笑得灿若桃花,“上次您走得匆忙,我都没来得及和您好好说几句话。而且,您似乎还有一件东西丢在了我这儿。”

文曲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琥珀来,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在灯光之下,琥珀中心却并非固态,像是包着一汪水,其中沉睡的虫子似是受到强光的刺激,竟蠕动着翻了个身。

这里面的东西,是活的!

白医生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之后又转为绯红,伸手便要来夺。文曲见这平素为人一贯矜持淡然的青年竟然露出如此丰富的表情,顿觉有趣,使了个拈花拂柳的手法,将那琥珀落入自己袖中,一手格住白医生的手腕顺势轻轻一拉,便将对方的腰往怀中一搂,才发现这人远比想象得更为清瘦。

“白医生也未免太过清减了些,要好生补养才是。”文曲和他靠得极近,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吐息。这话的内容并无不妥,对方却被他故意用暧昧的语气说得恼怒不已。

“给我。”要论嘴皮子上的便宜,白医生自知不是对手。可重要的东西偏偏落入文曲这种奸猾之人手中,要偷要抢,皆非他一介医生所长。

“好啊。”文曲摊开掌心,琥珀奇迹般的躺在掌心正中,光泽莹润,当中的小虫徜徉游动,悠哉自得。

“用一个吻来换。”

白医生瞪大了眼睛,看向文曲那笑眯的狐狸眼,可不管怎么看,也没看出半点恶作剧的意思,在那眼神深处,反倒有隐隐的认真。

无法从记忆中抹掉的样子,和眼前的人有一瞬间的重叠。他和文曲长得毫不相像,那令人看不出是说笑还是真心的笑容,却如此神似。

那时候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天底下还有这么不正经的大夫,却被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令人称绝的医术深深折服。

只不过除了看诊之外,其余时候,他总也看不明白这个人。有时纵酒狂歌如散士游侠,有时奸狡如狐极似奸商,每每心下认定了此人满口胡言不可相信,他又偏偏说出十句之中仅有一句的真心话来,令人进退两难。

那是白医生数百年来,始终萦绕在心头的回忆。

桃红未歇,小月微沉。暖风拂面,年轻的白姓大夫已然有些微醺,却不是为夜色所醉。白姓世代行医,名声昭著,身为白家的嫡长子,年纪轻轻便已在同行之中博得头筹,在白家的百草堂中,也可独当一面。

只是大夫并非饮风吸露便能过活。白家如今的当家仅有一个独子,自是希望他飞黄腾达,入京为医官。眼下正有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御医院中有数名御医因牵连获罪,名额空缺,偏偏此时正值新院判上任。这新任的院判也是个古怪性子,非要不拘一格降人才,命举国各地举荐才能出色的年轻大夫,筛选合格者,上京由他亲自出题选拔。若在选拔中获得头名,便可直接入御医院成为候选,倘若表现出色,不出三年五载,便可成为御医留在宫中。

此等好事,同行们自然是抢破了头。白姓大夫虽然在筛选中轻松过关,心中却始终高兴不起来。因为在考试现场,他左等右等,就是没等到那吊儿郎当,一步三摇的一袭青衫。

名次公布之后,白大夫高居榜首,白家老爷着实欣喜,大请四方。却不想在席间遇到了多年未归乡里的一位故人。一见此人,白家老爷简直惊喜非常,因此人与那院判交往甚笃,几番言语下来,此君也对白家少爷的医术甚为赏识,主动提出愿为举荐,白家上下几乎都认定今日是撞了大运,逢迎示好自不用说。

此君却并未借此机会大行敲诈,只提了一个条件,就是结亲。

原来此君仅有一独生女儿,虽聪慧异常,却体弱多病,一日也离不了大夫。为了女儿身体,此君有心将她许配与名医,但大凡有点名气的大夫,不是垂垂老矣,就是家境贫寒,故一见到白家少爷,诸般条件无不符合心意,遂当场提出结亲。

白家虽未当场答应,但看老爷的意思,大概上门提亲也不过是几日之内的事情。

年轻的大夫酒量不济,却在席间喝了好些酒。此时被暖风一吹,不仅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反而愈加步伐不稳,头脑迷糊起来。

跌跌撞撞地走过石桥,他本是找了借口说要取几味药材,此时却压根辨不清方向,只见月上柳梢,杨柳树下一对人影相依,不知为何一股憋屈涌上心头,酒气上冲,肠胃翻搅,他倚着桥头便大吐起来。

树下的人似是受了惊扰,踱步前来。白大夫正要道歉,却听到了多日未闻的熟悉声音:

“你怎么会在此……喝得如此烂醉?”

火不打一处来。

白姓大夫张口还未开骂,先吐了青衫上满是污秽。对方连连顿足,却也不恼,摸出帕子来给他擦拭,“哎,若要是我,万香楼里的头牌莺儿来劝酒,也不至于喝到没了人色。白少爷今日莫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人生不过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白少爷您这哪一件都挨不着啊……”

“谁说……挨不着!”白少爷一见那纵然一身脏依旧笑得如春水映月的脸,不知为何竟有了种恶毒的冲动,“家中已给说定了一门亲事,过几日便要上门提亲,洞房花烛夜……也不远了。”

对方为他擦拭的手猛地一顿,眼中的笑容竟僵了一僵,还未让人看清,便又不着痕迹地消失。

“洞房花烛夜啊……”他回过头去望了树下的女子一眼,对方像是会意,掩口匆匆离去。白家少爷看得有些发懵,尚未领悟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便被那人大力压上树干,火热的深吻不由分说地侵入他口中。

不管怎么回想,当时自己脑中飘过的念头既不是惊讶,也不是屈辱,而是对自己满口脏污的尴尬……甚至有些害怕他会因此嫌弃。

而对方似乎颇为熟知此道,又吮又啃花样百出,白姓大夫这连春宫都未曾看过的少爷哪里受得了这种手段,加上醉得四肢乏力,只能在心里大加咒骂这不知是从哪个青楼女子那里学来的伎俩……

“你想娶她?”那人挑起白家少爷挣扎之中散落下来的一缕长发,目中一片粼粼波光。

白家少爷很老实地摇摇头。

对方于是笑得更加灿烂,那时他眼中的神情,与当前这人,别无二致。

接下来的这个吻与之前绝然不同,轻柔如羽,覆在他唇间却重如泰山。

“以此诺君,生生世世,生死不离。”

“白医生可是在想什么人?真令我伤心。”文曲摆出一副故作委屈的脸,手中仍在摩挲着那枚琥珀,“很少见到您这么温柔的眼神,让我好生嫉妒那个能让您如此想念的人。”

本是想再调戏调戏怀中的人,没想到这话一出,他竟闭上了眼睛,再度睁开来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缠绵缱绻。

“你应该庆幸,你不是他。”白医生看了那琥珀一眼,冷冷地与他拉开距离,“他被活活钉死在京城之下奠做地基,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哪怕他的尸体,都收不回一星半点。”

文曲的头皮微微发麻。

都城本为镇邪所设,有不少重镇即是以妖邪为奠基,可保万世太平。可是……以活人为奠,屈死魂魄不散,且城中人气愈兴旺,魂魄怨气愈重,终将成为一座无人鬼城。故人祭之术早已禁止多年,况且,也从未听说有这样一座都城……

可那白姓医生的目光毅然决然,其中的恨意如千年寒涧,即使春日暖阳亦无法令它变为一汪春水。这刻骨的执念,绝非作伪。

文曲心中竟然有点微微地嫉妒。

为了给那个人报仇,他学习逆天的法术,数百年时光他孑然走过,虽然不知他要这琥珀是何用意,想必也是为了那令他念念不忘之人。

除了凡人,还有谁会如此执迷不悟地爱。相比之下,大彻大悟又怎么样,修为通天又能如何,比不过微渺如尘芥的一颗心,满满的爱恨愚痴,只为一人。

白医生头也不回地走过他身边,此时顾城越眼中金色尽褪,瞳孔呈现正常人的状态。他看着方涧流像是想要说什么,体力却已消耗至极限,白医生还未走到他的面前,就已昏倒在地。

商无期见状立刻上前,众人还道是他要帮一把手,哪知他却在已经断成一截一截的蛇躯中翻找起来,口中还不停地喃喃自语,“蛇胆呢蛇胆呢……可千万别弄破了啊,弄破了就不值钱了……“

就算是以厚脸皮著称的文曲,在心里都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商无期却是浑然不觉众人的眼光,在一堆堆血肉中大肆翻找,突然像是找到了什么东西,没有拿稳,掉在地上发出轱辘辘的瘆人声响。

那是一只女人的头颅,虽然已被胃酸腐蚀掉一部分,却仍能看出她精致的五官轮廓,即使那对空洞的眼窝,也不禁令人遐想那双明眸善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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