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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我很熟悉。残颚疈晓
每一次前来,我都能看到那个病弱的、无论是容貌还是神采极似大师兄的少年坐在琴案前含笑的看着我。
可今天,琴案前不再见那少年的身影。
果然……果然……
我的心没来由的一紧,耳边已传来杨昭的咳嗽声。
“昭儿……昭儿……”
寝宫里间,杨广和萧皇后的声音相继传来,透露着焦急、心痛。
随着高公公步进里间,我看见御医跪了一屋子,还有杨昭的侧妃及孩子跪了一地。
“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
“观音婢,你来了……来……”杨昭扬起熟悉的笑容,有着一种病态的美、病态的柔和,他强撑着身子向我招了招手,“过来,我有一样东西送给你。”
我起身来到病榻前,看着脸上有着红润的少年,那双眼睛乌黑透明,依然散发着往日的光彩,以我21世纪的经验,我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凝噎难语,嘴微翕几次却终无一言,鼻子一酸,无来由的就泪满眼眶。
“瞧瞧,这是古本的《琵琶古曲》。我知道观音婢的琵琶弹得好,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弄到手的。”说着话,杨昭有些颤抖的将《琵琶古曲》塞到我手中,又道:“我想听观音婢替我弹一曲,如何?”
我‘嗯’了一声,接过《琵琶古曲》放在病榻前,又接过宫人早就准备好的琵琶信手掂来。
阵阵琵琶声中,似看见第一次在桃林中见到杨昭的情景,一袭黄衫清贵的人与漫天飞舞的落红是那般的融洽。依稀中,似看见在荷池边看到他的情景,一袭黄衫的他羞得那满池的白荷亦是低下了高贵的头……
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是哪一次的见面……一如现在的死别般,他都是以这种柔和、无忧无虑、充满着希冀的目光看着我。
‘崩’的一声,弦断了。
我有预感的、震惊的看向杨昭,他的眼神有些浑浊,却是极清晰的说道:“真好听啊。一如观音婢煮给我喝的荷花茶……父皇,答应儿臣,儿臣每年的祭日,想听观音婢弹一曲《六幺》,这是儿臣唯一的眷念了。否则,儿臣九泉之下亦不安心。”
心底漾起丝丝缕缕凄凉的笑,我默默垂下了眼眸,泪‘啪嗒、啪嗒’的滴在琵琶上,为这个善良的太子,也为自己无能为力的软弱……原来免死金牌果然换不来我的命,他这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我求一条能够活下去的路啊!
见杨广久不应声,又见儿子以期待的眼神看着丈夫,萧皇后悲泣的跪下,俯身叩拜,“皇上,您就答应昭儿吧。”
萧皇后凄婉、柔软的声音清冽如珍珠坠地,撞击着这里所有人的心。
半晌,杨广阴诲不明的点了点头。
见杨广允了儿子最后一个愿望,萧皇后忽悲忽喜、肝肠寸断的看着儿子,“昭儿,父皇答应你了,你父皇已经答应你了。”
听着萧皇后的话,杨昭嘴角扬起我再也熟悉不过的笑容,他伸出手摸索了一阵,“观音婢,让我再弹一曲《广陵散》,好吗?”
只是一瞬的相对,眼前的人影已然模糊,是大师兄还是杨昭……还是他们本就是一个人?
“观音婢!”
唤我‘观音婢’,是杨昭。恍惚中,我惊痛的抹了抹脸上的泪,轻‘嗯’了一声恭敬的站起,“观音婢扶殿下去琴案。”
“好。”
阵阵曲音含着生离死别、含着万般不舍、含着念念情深……
似乎看到了那年桃树下他笑着问我‘你是谁’的场景……似乎看到了那年荷花池畔他问我‘观音婢,你煮的荷花茶真香,可否年年煮给我喝’的场景……似乎看到他将带血的帕子偷偷的塞进袖袋中以免我担心,想在我面前呈现一个健康形象的场景……似乎看到他为了我活下来将免死金牌塞到我手中的一幕幕……
余音缭绕中,身上一重……感觉到他的身子渐渐不支的倒在我的身上,柔柔的头发萦绕在我的脖颈有微微的痒,但那气息……却透着些许的凉。
多时掩藏在心底的无力无助瞬间即逝,抛却端庄与矜持,我伸手环上他的肩背,那心脏的跳动已是微弱至极……泪夺眶而出,我将手一点点的收紧,“殿下……”
“观音婢,谢谢你,让我遇到你。自从遇到你后,那些药都不苦了呢。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当作是一年……原来,老天真的是公平的,它让我先吃遍苦,然后让我尝遍甜……”
颈窝的重量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最后,随着琴弦那毫无章法的零乱,杨昭的手无力的从古琴上滑落……
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悄然触动,痛在顷刻间呼啸着汹涌而来,我凄迷如梦呓,“殿下,走好……走好……来世,你也许就是大师兄,身体虽不好,但至少能够活着,不是一天当一年,而是一天就是一天……”
“昭儿……我的昭儿……”萧皇后将杨昭一把抱了过去,声嘶力竭的哭了起来。杨昭的那些侧妃和年幼的孩子齐齐扑到他身边,饮泣不已。
此情此景,纵我无情亦心痛……痛得久了,我骤然起身,便觉一阵晕天晕地,我‘卟通’一声,跪在了杨昭面前,双膝的痛楚令我霍地清醒,我在大隋。在我面前闭眼的人是大隋的太子,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一个对生活永远充满着希冀的少年。
东宫哭声一片,高山更是泣不成声的将舅舅替杨昭访到的书放在了杨昭面前,“太子殿下,老奴都没来得及说一声,这书……这书……”
一直咬牙忍痛的杨广默默的拿过书翻看,“高士廉回了?”
高山略带哭腔回道:“回陛下,高大人在外候着呢。无诏不得入内。”
“宣他进来。”
语毕,杨广默默的走到杨昭面前,轻轻的抱起杨昭,紧紧的搂着,直到嘴角咬出血来,他才缓缓的抱着杨昭走到床榻前,“昭儿,父皇会给你一个公道。如果观音婢真许了人,父皇就依你所嘱……如果观音婢没有许人,那父皇……定叫她追上你,一样可以为你弹《六幺》,一样可以听你弹《广陵散》。”
追上?
父亲的离去、母亲的绝决,杨昭的英年早逝一幕幕在我脑海中回放,长孙府中那些哑了的家仆、城堡中那些被烧得尸骨无存的人们……
我到底还有多少罪孽?
如果今生所来就是为了造下罪孽让我下一世偿还,那我宁愿这一生尽早的结束!
至少,这一世我可以不再拖累三哥,不再拖累方方险中求险为我筹谋的舅舅,也许还有以后有可能被我拖累的太原李家……
追上……也好!
历史也好,梦也罢,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微臣高士廉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舅舅温和如春的声音传入耳鼓,我抬头看向他。他的眼神并未在我的脸上做过多的停留,只是四周望了望,不待杨广回复,他已是扑到杨昭面前直挺挺的跪下,泪水肆无忌惮地溢出眼眶,“太子殿下……殿下……昭儿……昭儿……”
“好歹你也曾是昭儿的老师,如今这一声‘昭儿’也是情之所至。朕颇感欣慰,昭儿没有白白的尊敬你这个师傅。”
并未回头,舅舅直是抓着杨昭的手不忍放下,“……昭儿……”
“高士廉,不要说朕不讲情面。有一件事,朕必须得到准确的音讯。”
杨广的话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舅舅怔怔回头,“陛下……什么?何事?哦……微臣该死……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广端正坐在床榻边缘,阴戾的盯着舅舅问道:“观音婢到底有没有许给李家二郎?”
舅舅闻言颇是诧异的看着杨广。只听杨广又道:“不妨告诉你,昭儿一生无欲无求,唯对观音婢……唉,可偏偏长孙将军说观音婢许了李家二郎了。如今长孙将军夫妇双亡,而长孙将军的姬妾却对朕说‘不知此事’……朕想,你是观音婢的舅舅,她的事你定然清楚,如果你都不知……”
“陛下。”舅舅恍然大悟,急忙叩头说道:“陛下,观音婢确实许给李家二郎了啊。”
“哦?”
“那艳姬是长孙府的妾室,如何能够将此等大事托付予她?自从季晟病重,臣妹只怕就已抱定要同去的心了……都怨微臣这段时日远在它乡,否则……否则……哦,对了,草帖,臣妹在季晟病重之时,就托人将李家二郎的草帖送到微臣府中,接草帖的是臣的妾室张氏。张氏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那锦盒中为何物,只当是重要的物什,她不敢擅自打开,是以只到臣归来打开锦盒方知那是李家二郎和观音婢的草帖,臣这才知道臣妹放心不下观音婢和无忌,只怕是委托我这个大哥来抚养他们兄妹二人。”
舅舅的话说得极是笃定,想来父亲和母亲送过许多物什给舅舅府上,而张氏以小妾的身份必不敢拆,这样一来,也就坐实了我和李世民的草帖送往高府一事……
杨广似信非信的看着舅舅,只听舅舅又道:“臣一看到草帖后就急忙去寻观音婢和无忌。不想……不想两个孩子孝义,偏要守在季晟、臣妹墓前尽孝。臣只好再度转回府中去取草帖,想让他们兄妹知道微臣所言不虚,他们确实受臣妹所托予我抚养……只是当臣再转回臣妹墓地的时候,不想观音婢却是被陛下传入宫中来了……”
不待舅舅的话说完,杨广‘哦’了一声,打断说道:“也就是说……草帖你带着?”
“是啊。臣就是担心他们兄妹二人不信,两个孩子守在荒郊野外的太不安全……”
“给朕看看。”
舅舅不明白的看着杨广,接着似乎猛然明白了,急忙从怀中掏出两本文书样式的帖子递到杨广手中。
古人出生,将拟好两份草帖,同时盖上户部印章,若订下亲事,则必须将其中的一份给亲家相互收藏,意寓订亲。
订则定矣,不能更改,否则就会问官司。
杨广接过草帖一一翻看,最后他合上帖子,闭眼沉思,恁谁都猜不透他此时的心思。
东宫,静极。
“他们可有聘礼?”
对于杨广的猛然问话,舅舅急忙回道:“回陛下,聘礼是用千年玄铁制成的一套兵器,名号‘巨阙’,据说‘巨阙’是上古之物,幸被冼夫人有缘得之。因冼夫人对二郎爱极,赠予了二郎……唐国公顺势用那套兵器和季晟订下了观音婢和二郎的亲事。但季晟很疼二郎,终是将巨阙天弓、天箭送给了二郎,仅只留了一柄巨阙弯刀予观音婢妨身……”
听着舅舅的讲述,杨广的目光阴沉的移到我的身上,“观音婢,你有臣阙弯刀?”
舅舅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当着杨广的面撒谎,不过是辛苦筹谋让我活下去,一如远走突厥、避居岭南的父亲。我心中升起暖意也泛起苦涩,原来有这么多的人为我筹谋,希冀我能好好的活着,可是……也许我还会连累你们啊……
在杨广征询的目光之下,我伸手抓出袖袋中的弯刀,递到他的面前。
杨广将巨阙弯刀抓到手中细看了看,又左右挥了挥,“果然,果然是上古兵器……听人说过巨阙天弓、天箭一事,却不知……观音婢,你怎么从来不和朕说这聘礼原来一直在你身上?”
“观音婢不知什么是聘礼,只知道这弯刀是父亲交给观音婢并要观音婢好生收藏保管之物。”
东宫再度静极。
半晌,杨广将弯刀递到我手中,又将我和李世民的草贴递到舅舅手中,“观音婢能够嫁予二郎,朕也放心了。好歹二郎是朕的表侄儿……”说到这里,他看向床榻上躺着的杨昭,“昭儿,你的遗愿,父皇会一一替你完成,放心去罢。”
李渊虽然只是太原留守,但经过这些年,手中重兵在握,杨广终是有些忌讳。若真下令将李渊的‘准儿媳’陪葬,想来不光李渊会寒心,那些追随的臣子们只怕也会寒心,天下的百姓更会寒心,杨广的妥协也就有了道理。
我那陪葬品的身份因了李世民的草帖荡然无存。
只是奇怪的是,杨广并没有安排我参加杨昭的葬礼,想来是他心中终是有心结不能解除。
当我和舅舅踏出宫门的时候,漫天的雪飘然而下,似乎是来迎接那位冰清玉洁的少年归去……
大业五年(609年),冬,太子杨昭薨,杨广命罢朝一月以示哀悼,举国举丧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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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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