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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整理了一下思路,先问道:“利与害,是可以比较的。如果一个人想要钱,那么得到钱就是利、丢失钱就是害,这是同一件事上分出的利害。这您是认同的吗?”

此时百家的辩论,都需要先埋下基调挖好坑,墨家尤其重视。

任克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知道墨家辩术的陷阱之多,仔细思索许久后觉得实在找不出太多的毛病,只好说道:“是这样的,我是可以认同的。”

适又道:“如此。天下贫,则从事乎富之;人民寡,则从事乎众之;众而乱,则从事乎治之。能够做到这一点,您认为这可以算作利天下吗?”

任克在此点头,适立刻机会道:“而不能做到这些,相反却让天下愈发贫穷、人民越发寡少、政事越发混乱,那可以被认为是害天下。是这样的吗?”

因为之前已经定下了利害相悖的基调原则,这时候就算适不问也可以继续讲下去,但他需要让任克亲口说出来。

如果任克不同意,那就等于自己不同意自己之前已经同意的事,因而他不承认也得承认。

看上去这几句话都是废话,但诸如辩五十四、墨翟等寥寥无几的人暗暗点头,心道这一次,适已立于不败。

他们眼光锐利,任克还未发觉到他已经掉进去墨者挖的大坑之中,考虑之后也称是。

适正色道:“那么,我们就看如今已有的厚葬久丧的规矩,到底能否利天下。先看人民寡,能否让人民增多。”

“现在以厚葬久丧的原则去治理国家,国君死了,服丧三年;父母死了,服丧三年,妻与嫡长子死了,又都服丧三年。然后伯父、叔父、兄弟、自己的众庶子死了服丧一年;近支亲属死了服丧五个月;姑父母、姐姐、外甥、舅父母死了,服丧都有一定月数。这是天下已有的规矩,也是墨者反对的规矩,这并不是诽谤。”

任克刚要说这是仁义的基础,如果一个人不孝会怎么样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墨者刚才所说的利天下、害天下中,并没有说道德,而只是用财富增加、人口增长、政事治理这三个标准去平定的。

如果想要讲这是仁义的基础,任克清楚这就等于自己在这个论题上认输,而是转而新去相辩仁义的基础之类的问题。

他硬着头皮听完了适的话,心里已经发觉似乎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圈套,不由心神戒备,只待适说错一句,便反驳。

可现在还没法反驳,因为适只是陈诉了一下现在厚葬久丧的风气,这是事实。事实不能反驳,只能反驳由事实得出的结论。

适借着已经举出的例子,说道:“像这样久丧,后果是什么呢?”

“会让人面目干瘦,颜色黝黑,耳朵不聪敏,眼睛不明亮,手足不强健,因之不能做事情。”

“一些人甚至说:上层士人守丧,必须搀扶才能站起,拄着拐杖才能行走。按此方式生活三年。”

“那么,按照这些久丧的规矩,百姓冬天忍不住寒冷,夏天忍不住酷暑,亲丧时可能饿死、亲丧后田地荒芜而逃亡。可以说是不可胜数。”

“寒冷的时候不愿意、酷热的时候不愿意、饥饿的时候不愿意、逃亡慌慌的时候不愿意。”

“这样做,必然会大量地损害男女之间的。”

“所以,用厚葬久丧的办法追求增加人口,就好像使人伏身剑刃而寻求长寿。人口增多不但不能实现,反而会让人口减少。”

“既然人口增多是利天下,那么人口减少就是害天下。”

“所以说,现在的制度风俗不改,其实就是在害天下。那么墨者的道义对于利天下难道是没有意义的吗?”

任克是万万没想到适会从居丧影响男女这个角度来探讨人口增加还是减少的问题……这种事,难道可以说的如此直白粗俗吗?

他却不知道,墨者内部对于这种事讨论起来向来直白,所谓“败男女之交多矣”。

更有甚至,墨者直接批判某些大国动辄发动战争的理由就是:“常年征召士兵出征,导致夫妻聚少离多,完全没有的机会,这会让人口减少……”

这是既不扯礼仪、又不扯道德,直接用具体的原因说话,说的直白而又让人难以反驳。

任克哪里想到墨者会说的事,想了半天觉得要是按照墨者的这一套,肯定要把自己绕进去,只能想办法先杀一杀适的锐气。

思索半天,故意作色怒道:“我听人说,墨者有自己的仁义。而这里谈及到人民的时候,却把人民当做野兽,谈论他们的,这难道不是夷狄才能做的事吗?难道把人看作野兽、看作事物,这就是墨者的仁义吗?”

“农夫种植,会撒入地中种子,然后说秋天可以收获许多,难道墨者是把天下的人,当成了农夫种植的粮食了吗?”

“我和你们已经无法交谈了,墨者这是在侮辱人。人不是畜生,不能这样考虑。”

适哼了一声,反问道:“如果您犯了禁杀了人,我说您杀了人,那么您觉得我是在侮辱您吗?”

“如今天下的君王,今日征战明日征伐后日征召修宫室,难道不是把人当做畜生吗?喂养畜生,尚且还需要自己准备食物喂养,但天下的人却需要自己种植然后再被征召,这在君王的眼中,是连畜生都不如的啊。”

“您说墨者谈及,那就不是把人做人看。那么人难道是不的吗?如果人是的,并且是人口增加的唯一办法,那么谈论人口增加却不谈论,难道不像是谈论种植却不准谈论土地和种子一样可笑吗?”

“况且,我是在用您理解的天下和您辩论,因为我理解您理解的天下,而您不能理解我们墨者所理解的天下。难道您需要先和我们学一下墨者所认为的利天下的天下是什么吗?”

任克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适又急问道:“难道魏侯不希望魏的人口增加吗?”

任克摇头道:“并不是。”

“那么难道魏人出生都不需要父母的吗?”

“也不是。”

“那我就不知道为什么您会觉得墨者谈,是把人当成畜生和货物了。”

任克喃喃道:“只是从未有人这样说过。”

“也从未有人说过冬季可以种植麦,那么难道您不知道沛县冬麦已经收获了吗?一定要有人说,才能算是道理吗?”

任克想了半晌,沉默许久,心中终于承认墨者的说法……虽然粗俗到一定的境界,但却真实的不能再真实。

人口,其实就是这样增加的,只是从未有人直白地指出怎么才能行之有效地增加人口。

行仁政也好、复井田也罢,似乎只要这么做了,人口自然就会增加。

可这些墨者却无耻而又无趣地将这些隐藏在大道理之下的、粗俗且浅陋地真相揭露出来。

任克从未见过这样辩论的,不讲圣王、不讲汤武、甚至不讲墨者所尊崇的大禹,而是将人口、、天下这样的事用最基础最真实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他暗暗擦了把汗,终于明白今天要辩论的对手,和以前遇到的那些完全不一样。

他们不讲道理……可又句句讲道理。

只是墨者认为的道理,是天志,而不是圣人之道、汤武之言。

天志是什么?

任克想了半天,觉得似乎明白了。

天志,就是人要靠妈妈生出来,而想要生出来需要先,需要不挨饿、不寒冷、不炎热、有余财、能相聚。

到头来,要考虑的不是一个笼统的、似乎不粗俗的、圣人也会谈及的人口增加。

而是要考虑如何才能,然后分析出来影响的缘故,再解决那些缘故。

这才能真正的解决问题。

很简单的道理。可却从未有人这样直白地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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