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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还未回答,墨子便道:“勿急躁。他们可能要做的事极多。不止是烧粮仓,还可能在井中投毒、可能发动兵变、可能刺杀我、可能勾连楚人、可能围逼宋公……种种,都是险恶之事,也都涉及到万千生死。
“适只是想到了这种可能,但可能这么多,我们又怎么能够提前预防呢?”
“正如大河滔滔,一旦暴雨倾盆,便可能决口淹死百万之民。你公造说,只要提前把大河的河堤加高百尺,便无忧了!可能够做到吗?”
公造冶咬牙思索片刻,冲着适赔礼道:“是我不对,我不该这样问你。”
待赔礼之后,公造冶又忽然问墨子道:“先生,您之前说,要引蛇出洞。如果今夜这些放火之人可以被抓到,但粮仓又已经被焚烧……您说可能太多,不能全都顾及……弟子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墨子点头,公造冶道:“如果提前可以知道就是要放火烧粮仓,但是可能放火之人会被抓到从而真正的引蛇出洞,我们应该选择这样做吗?即便最终的结果是利天下的。”
他问完墨子,又看向了适,问道:“适,你又怎么看呢?”
墨子正色道:“若能提前知晓,自然要阻止!即便可能最终更利天下,依旧要阻止!”
公造冶抬眼看适,适却回避了这个问题,打了个哈哈道:“我觉得若是那些新种地瓜鬼指之类的作物,有足够的种子,即便粮仓被烧,也不会出现饥荒,总可以撑过去的。所以,我若有足够的备荒籽种,那么烧不烧这件事也就不涉及到万人性命,那么我觉得不阻止也没什么。当然,若没本事阻挡接来下的饥荒,那定然是要阻止的。”
公造冶点点头,叹了口气。
墨子摆手道:“此事不必再提,粮仓非是寻常之处,即刻派人去救火,公造你自带一队人前往防备再生此类事!若能抓过一二,最好不过!”
…………
次日清晨,天刚亮,城外楚人再度鼓声震天,似乎要进行更为猛烈的攻城。
为了分担墨者的心思,不但明面攻城,还明面挖掘地穴坑道,将所有可能用上的攻城战术都展示出来。
昨夜有人趁乱出城,楚人未必是真的要攻破商丘,只是要做足姿态。
真挖地穴、假挖地穴、亦或是真挖而不真用此法进攻,对于守城一方都必须分心应对,这就是楚人的目的。
夜里的损失已经回报,粮仓被焚烧一部分,存粮损失甚多,不能再支撑太久。
这消息不能被封锁,因为天还未亮,有心人就已经大肆传播。
公造冶带着那些防备的人回来后,满脸怒容,却无可奈何。
他猜到是城内的人做的,甚至能够猜到是哪些人,但是没有丝毫的证据。
等他赶去的时候,倒是留下了几具尸体,但是这几具尸体在死前都已经自毁面容,根本不能辨认。
身上佩戴的剑,却是很有楚地特色的收腰短剑,然而这种短剑墨者手中也有不少人有,这不能够欺骗那些想要探究真相的人,但却足以欺骗那些民众。
公造冶从那些毁掉面容的人身上,知晓这些人必然是贵族蓄养的死士,为了防止做事之后被追查,往往会采用这样的手段。
因为给公造冶脸上留下疤痕的那人,曾经和公造冶谈到过死士的作为,也说起过市井之中的游侠儿做一些大事之前,为了不牵连家人会采用这样的手段。
只是即便知道,却也不能够没有证据就指责城内的那些贵族,公造冶愤怒于这些贵族会为了自身利益做出这样会招致商丘一年之后会有饥荒的恶行。
他已经过了靠自身武艺去平天下不平事的年纪,只能将这件事回报墨子,询问该如何做,如何惩罚那些人。
墨子问道:“惩罚是为了让人不再做这样的事,所以墨者惩罚那些害天下之人,从来都不会隐匿自己的目的,也会将他们害天下的行径说与天下听。可如今你只是猜测是哪些人做的,终究此时还不能做!”
“等着吧,会有机会的。难道你忘了在沛县,适对付那些巫祝、那些掾吏、那些大族,用了多久吗?”
说起沛县的事,公造冶终于收敛了怒容,想到为了对付那些人,墨者足足准备了两年才动手,也知道今天这事就算是想要惩罚,也只能等下去了。
墨子又道:“今日楚人又再攻城,城内只怕人心惶惶。城墙上的事,要靠你我;城墙之下的事,还是要靠适和宣义部的人。这便是人尽其用。你先去歇息一阵,不用担忧。”
公造冶领命退下,城外楚人鼓声如雷,公造冶也不担心,因为墨者还有许多手段尚未施展。
而之前,适也说过引蛇出洞之类的话,公造冶也知道墨子必有后手,只是因为这件事做的实在让他愤怒,这才不能宁神。
如今墨子既然淡然,他也知道先生的脾性,知道定不会这样简单,便安心去休息,以预留气力,准备之后可能的厮杀。
…………
城内,那些没有轮到去守卫城墙的民众之间,都在讨论着昨夜发生的事。
墨者既没有试图去阻止,也没有抓获那些谈及这些事的人,因为这只是一个事实,并非夸大敌人的力量或是祸乱人心,没有触犯禁令。
所谓不犯禁、唯害无罪,便是墨者律令的根基。
有心传播的人,逻辑很通顺。
前几日楚人攻城,显然是准备攻城破城,但是墨者死守导致楚人不能攻破。
于是楚人动用了城内细作,烧毁城内粮仓。
所以,今晨楚人又抓紧攻城,显然昨夜的大火就是为了配合今日的攻城。
这逻辑极为顺畅。
可民众们并不关心这个逻辑看似通顺的故事。
他们关心的只是粮仓被烧,楚人攻城……会不会出现当年楚人围城易子而食的惨剧。
至于粮仓是谁烧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可能会挨饿,甚至被饿死!
经历过那场悲惨围城的人,如今都已经死了。
作为他们的后代,却依旧流传着当初的故事与记忆。
于是今晨,商丘城内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局面。
城外楚人鼓声震天,城内人心惶惶。
城内民众不担心楚人破城。
他们担心的,反而是宋公不投降继续抵抗。
众人多数在想,楚人来了,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又凭什么帮着宋公守城呢?
肉食者谋之,这是多数民众的想法。
既是习惯,也是某种理所当然,因为肉食者得利,自然便要肉食者谋之。
商丘人守过许多次城,而最惨烈的那次,是因为当时的宋公在做公子的时候,就乐善好施,让城内老者贫者没有饥寒而死的。
如今的宋公,以及已经死掉的悼公,从未做过这样的事,那么城内的人便不可能支撑到折骨而炊的地步,因为没有足够的理由。
墨者说,楚人来了,会征发劳役,这是有道理的,所以要守城。
但这个理由,是不足以到守到易子而食的地步的。
这个理由,似乎只够守到筋疲力尽。
城内人多想:现在城内粮仓被烧,墨者若是再守住楚人的这次攻城,到时候楚人再选择围城,又该如何?
谁也不愿意饿死,城外的大片农田都无法耕种,很多人已经开始盼望着墨者守不住,干脆让楚人攻陷商丘算了。
墨者的宣义部其实一直在讲“为什么要守城”。
但讲的那些道理从没有一句是类似于“这是自己的国都,所以一定要守”这样的理所当然的道理,而只是在和民众们说楚人来了可能会征发劳役之类。
这是一个诡异的宣传,于守城胜过没有宣传,但是宣传的方向有着极大的问题。
这种宣传隐藏着一个疑惑:若是守城付出的代价,比楚人征发劳役更大的时候,那是不是就没有守城的理由了?
这种疑惑在昨夜之前,没有人去想。
但在今晨,不止一个人在想这个问题。
伴随着那些贵族们有心提及的当年围城惨剧,这样想的人也就越来越多,而他们思考的方式,恰恰是墨者一直在默默宣传的“利”。
那些适从数年前悄悄埋下的种子,伴随着昨夜的火、今晨的谣言,开始萌发。
正如一棵树,可以生长的笔直,也可以生长的弯曲。
但在萌芽之时,不论是喜欢弯曲的,还是喜欢笔直的,都会对萌芽本身充满喜悦。
适走访了城内许多人,听到他们的疑惑后,于无人处大笑不止,这些民众的思维方式正逐渐被墨者影响,民心可用。
小司寇的眼线们,听到民众的疑惑后回报,大尹等贵族相聚大笑不止,这些民众的想法正符合他们的目的,民心可用。
适想的是一世,众贵族的要的是一时,但一世终究包括此时,而此时却不会囊括一世。
不管是适,还是那些贵族,都有自己的目的。
既然双方都认为民心可用,而这民又似乎是同一批民,那就只能看谁能把这些民心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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