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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城。
楚王的使者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
自从那日他们的馆舍被人盯住之后,他就听到了不少的消息。
彭城内有报,他既然作为出使泗上的使者,自然认得泗上的文字。
宋国的事已经成为了这几天的头条,楚王的使者急需知道泗上到底想要干什么。
是找借口占据宋国?还是真的就是皇父一族准备先发制人结果反倒被墨家这边抢了先?
最重要的还是宋国的事已经出了,泗上准备怎么办?
在来之前,楚王给他的谈判的纲领已经说得很清楚。
什么共和封建,什么民为神主还是君权天授,那不重要的。
只要墨家愿意将宋国一分为三或者一分为四,那么皇父一族乃至于宋公就有害天下之罪,楚国愿意出兵也愿意和泗上、魏国、韩国一同瓜分了宋国。
这是大略,但在一些细节上肯定是要争论的。
楚王打的如意算盘是让泗上夹在魏楚之间,使得魏国和泗上除了在飞地廪丘之外,直接对峙。
魏韩不分家,到时候由魏韩占据宋国北部;楚国占据宋国西南;泗上占据宋国中部。
这就牵扯到一些城邑的归属权,属于泗上还是属于魏楚韩,这都会影响到日后的局面。
楚王不想打,这是真心不想打,因为他明白泗上这团火已经无法熄灭,想要依靠一战击溃泗上,除非各国团结一致,照着十年乃至二十年的长久盟约,源源不断每年往泗上填进去十万人和数不尽的粮草,才有可能将泗上连根拔起,人换种、民换心。
否则的话,一两场胜利毫无意义。
既是这样,楚王觉得打铁还需自身硬,天下大乱的大争之世已经不可避免,这时候不要去做出头鸟,先安抚内部矛盾、解决内部集权和变革,再去考虑争霸天下。
打起来,贵族必然要权,之前的变革成果就会付诸东流。
楚王的使者作为楚王的心腹,那也是站在变法一派这边的,也就是站在太子臧这边,因为本身他也不是大贵族出身,也不是那几大族的大宗,虽然也是景氏,但却是旁支。
按照楚王的谋划,用绥靖政策对付泗上,那就是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而且还会越烧越旺。
但是,抱薪救火,最开始的时候木头若是湿润一些,确实可以压住火头,只需要在火燃烧的更旺之前,自己准备好足够的水就行。
最起码,这火能烧的地方多了,自己准备足够的水,魏国要是被烧了,自己便可以选择是救火、还是去魏国抢水。
楚王的使者其实对于墨家这一次行动也是充满了诧异。
不久之前,墨家的人刚去楚国,细谈了一下墨家和楚国的贸易、泗上的人进出楚国绘制山川地理的九州图之类的内容,完全看不出要打的意思。
尤其是如果墨家真的要打,肯定会早有准备,譬如一些经济管制、譬如早点下令削减种植亩数、譬如早点征召等等。
可以说在几日之前,泗上真的是一点要打的意思都没有,风平浪静,这是骗不了人的。
楚王的使者心中也更加相信这是一场意外事件,或者说真的就是皇父一族准备动手,结果墨家截获了消息直接支持了戴氏起兵。
至于皇父钺翎是不是先动的手、皇父一族是对还是错,那不重要,只有各国的需要。
需要他对,那他就是对的;需要他错,那他就是错的。
泗上有泗上的义、各国有各国的利、天下有天下的礼,根本连对错的标准都不同,又怎么可能评判对错?
现在重要的是事情已经发生,墨家要干什么?准备干什么?
在来之前,熊疑跟使者说过他的担忧。
楚国不想打,墨家也不想打,但打不打未必就是双方能够控制的。
如果真的发生了大战,如果墨家因为种种缘故吞并了宋国,楚王就算不想打也得打。
本身楚国变革,诸多人就反对说这是“阴谋逆德,好用兵器,逆行天命,变祖宗制度”。
贵族对于变法巨大的反对声,楚王其实根本无法压制,若不然楚国的变法也不会这么慢。
几十号有兵权的世袭封君,想要动他们,哪有那么容易?
如果墨家真的出兵宋国,楚王就算不想打,楚国的贵族也肯定要借机生事。
到时候一个“不顾天下制度、尊卑无序天下将乱”的大义扣在楚王头上,几十号封君名正言顺地希望出兵,楚王又能怎么办?
那时候便很可能压不住。
也就是幸于十余年前王子定分裂之事,使得陈蔡等地的旧贵族势力被一扫而空,楚王巩固的在陈蔡地区的权力,和宋国接壤的地方基本上不会出现封君轻启边衅、私自开战的场面。
要不然封君距离楚都极远,本身也有一定的临机处置的权力,包括开战等权力,一旦主动介入宋国乱局,楚王也只能无可奈何。
现在泗上已经开始了总动员,论及组织力和动员效率,泗上要比各国快数倍不止。
只要泗上铁了心要干涉宋国,楚国就算参战,那也至少要到一年之后才能准备就绪。
因为不是出兵这么简单,要先和贵族妥协、要先分配利益、要先把之前王权和封君之间的矛盾弥合,然后才有后勤、外交、会盟种种事。
各国诸侯现在担心的“友军不动如山、友军渔翁得利”。
楚国要是单独和泗上开战,魏国不用想,定然会摇旗呐喊,一方面瓦解泗上和楚国的关系、另一方面又坚定楚国开战的信心,可至于说是否出兵、出多少兵……那就是未知了。
魏国五年前有背盟的前科,各国对于魏国其实都不是太信任,而且又干涉过赵国继承权内战、干涉过楚国熊疑和熊定继承权之争,楚国对泗上警觉但却信任,毕竟打就是打、不打就是不打;可对于魏国,那真的是既警觉又不信任。
仓促出兵,打不打的过不说,魏韩不出兵,楚国也绝不会出兵。
因为泗上的崛起,宋国的地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二十年前,宋国是晋楚争霸的必争之国,只要宋国有乱,不管是楚国还是魏国,都会第一时间出兵。
因为对手肯定就是对方。
原本是两人恩怨,现在是三方情仇,宋国有乱,楚国就有了别的选择。
中原方向战略收缩、加紧建设洞庭地区、加强南阳防线,这是楚国的战略。
一则新农具普及、二则火药武器出现,在中原开战的利益远不如去开发苍梧、洞庭等地区。
而且还可以缓和国内矛盾、加强集权,楚王思考的并没有错,打铁还需自身硬,楚国若能集权成功,那么自身的选择就多;若是还没等集权,就先把所有的国运都放在“反墨”这个大义上,为旧时代殉道,那不是一个雄主的选择。
楚王的使者心中嘀咕的事不少,尤其是宋国事变消息传来的第一天他就想要见泗上的高层,却被拒绝,心中更是想了许多。
泗上想干什么?
泗上是不是真的准备就把宋国自己吃掉?
种种这一切,今日终于能有答案了,楚王使者心中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一次是特殊外交事件,也没有遵循当年菏泽会盟定下的许多新规矩,而是直接和适会面。
分宾主坐下后,楚王的使者对于宋国的事不发表任何意见。
因为没法发表,他不确定楚王怎么办之前,不能够发表任何意见。
说墨家做得对,那楚王万一要打怎么办?
说墨家做的天怨人怒,那楚王万一要和怎么办?
可却又不能不说宋国的事,于是这使者道:“墨家多谈利,宋国事,对楚利弊?”
既然谈利益,那就没有对错。
适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宋地事,与楚何干?我却不知道宋国何时如曾、随、蔡等国一样为楚附庸。”
使者起身道:“此言缪矣。晋楚相争百年,围绕商丘打了几次大战,死伤无数。昔年晋阳之战,且知唇亡齿寒;如今宋楚为邻,宋地若失,向南直至淮水、桐柏无险可守,如果不关乎楚国利弊?”
“如邻家失火,自己却不救援,只说那是邻家的事,与我无关,这难道是明智的吗?”
“墨家此次动员,意欲吞宋?意欲存宋?意欲救宋?意欲所谓利天下?我为王使,岂能不知?”
适道:“宋国皇父一族害民,民众皆怨,宋国国人暴动。昔年周历时尚有暴动,夏桀更有大乱,这可见宋地之民苦皇父一族久已。”
“墨家还是那句话,宋地事,由宋人来选择,各国无权干涉。”
“如果各国干涉,那么泗上必须要履行当年的非攻盟约。子墨子向来守诺,重诺轻生、泰岳为轻,皆我墨家之义。”
“泗上总动员,既不为吞宋、也不为存宋、也不为救宋,只是为了守信,当宋国需要我们履行盟约的时候,我们将会履行盟约。”
“因而这件事,不是泗上要做什么,而在于楚、魏、韩、齐各国想要做什么。他们若出兵侵宋,泗上岂能不管?”
“若不管,天下还有谁人信墨家之言?信墨家之义?子墨子数十年行义重诺之名,被背弃,被人嘲笑,墨家数万子弟,谁人背得起?”
“我背不起,别的墨者也背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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