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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析非是不明白墨家的意思,宋国这件事明显是准备借宋国将和墨家在那场大辩论后和解的学派绑在一起。
四年前的辩论有与墨家和解的学派,也有与墨家彻底决裂的学派。
虽然就农家的行动纲领问题这两年墨家和农家闹的不是很愉快,但至少在宋国双方还是可以合作的。
许析倒是乐于如此。
农家在泗上的地位有点不尴不尬,没有这个民众基础,在泗上就很难发展。说是一起合力利于天下,农家在泗上这边又不能进入核心决策层,中层官吏也都是墨家的人。
有时候许析就觉得,农家在泗上就是个陪祀的神像,不尴不尬。
当初农家在宋国的计划,墨家极力反对,其根源就是“未来”的问题。
不谈远的那些治国方略,按照农家的计划,在宋国询政院大尹即将重新推选的时候支持戴氏一族,发动失地流亡到商丘的农夫暴动,或者直接动手刺杀那些旧贵族,从而夺权变革。
单单是这一点,如果宋国是个孤立的、和天下毫无关联的一隅之国,或可行;可天下之间不是孤立的,农家没有考虑各国干涉的后果,以及这么做会把墨家拖下水的问题。
墨家有墨家的计划,农家有农家的想法,这也正是墨家一直希望农家能够融入墨家、批判空想的等劳动量交换的想法,围绕着共同的目的一同努力的原因。
现在砀山已经被攻破,宋国的事即将稳定,墨家这时候邀请当年和解的百家共商大事,许析多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他觉得农家出力少了些,按说这一次宋国政变农家该唱主角的。
等许析带着弟子去参加晚宴的时候,许析见到了不少其余学派的人。
譬如杨朱的弟子孟孙阳;管子学派的田无伤;楚国道家的长卢子;三晋中原道家学派的尸佼等人。
这些人都是些老面孔,多数都是早已名扬天下的人物,哪怕是相较于孟孙阳尸佼等人名声最不显的长卢子,也曾留下过杞人忧天而答的故事,和列御寇交好。
除了这些老面孔之外,许析还看到了一些新人,应该都是这些人游历四方新收的弟子。
尸佼的身后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互相介绍的时候,许析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尸佼在卫国收的弟子,也是公族之后,单名一个鞅,尚未及冠故而无字。
对于这个叫公孙鞅或者此地不是卫国当称之为卫鞅的人,许析也不在意,如今百家争鸣,各国的落魄贵族或者士人子弟游学者多矣,名声不显,难入这些人之眼。
这一次既然是学派之间的晚宴,墨家这边当然是要巨子出面,一些墨家的高层人物也都聚齐。
考虑到各个学派的习惯,也没有采用墨家那种过于平民的桌椅板凳的形式,而是用了跪坐分餐的方式,以示尊重对方的习惯。
各个学派的大佬们跪坐在前,众心腹弟子们跪坐其后,主位是墨家众人,下首也是相陪的墨家众人。
学派交流,也无需丝竹管弦之乐。
适也没有那些客套话,便直接说起来宋国的事,又谈了谈宋国的混乱给民众带来的损害等等。
这些学派,哪怕是和墨家矛盾道不可弥合的儒家,那也是讲究仁义的,只不过各家的仁义不尽相同而已,可对于天下安定黎民安康的心却是差不多的。
可心思是心思,利益是利益,仁义不尽相同,道义也不尽相同,适琢磨着今晚上的争吵是不可避免的。
等适说完,许析便先道:“适子之言极是。如今宋国已定,宋国今后该怎么样才能够使得民众富足得利,这正是我辈应该考虑的,也是应该投身其中的。”
适点头道:“这正是我墨家邀各位前来的原因。我们墨家出兵宋地,只是为了履行当年的盟约,应宋询政院以及宋之万民所请,一旦事成,便要撤军,各国不得干涉,我们也要以身作则。”
许析起身道:“宋国事,坏就坏在有君子院、庶民院之分。君子院执政,入其院者,都是贵族公族,墨家一直说义即利也,他们的利和庶民的利自然不同。”
“若庶民渴望不征不战,君子院却有否决权,那这庶民院竟是何用?”
“泗上亦无庶民院君子院之分,依旧繁盛富足,我看宋国欲定,第一件事就是要取缔君子院,全民选出贤人,共同议政。”
“既如宋地五十万民,不论贫富有无恒产,皆可推选,这才是集众义,这才是真正的平等为民。”
适暗自摇头,心想许析还是没看明白泗上的模式,泗上可不是真正的万民共政,而是有墨家这个组织牵头。
他也明白许析的想法,以农家的理想来说,宋国分为君子院和庶民院,那就明显不对也不合理。
如果能够不按财产全民议政,取民之粹,到头来占据绝大多数人口的封地庶民、自耕农肯定会站在农家这一边,利用人口数量的优势取得执政制法的权力。
这不是说不好,也不是说不行,而是以现在的受教育水平、民众的参与度、交通信息的传播速度,这明显是不现实的。
小国寡民还好,可宋国也算是千乘之国,这么搞肯定是不行的。
宋国出这样的事,是一种必然。
礼崩乐坏之前,礼法可以维系一个诸侯国的统治和法理,层层分封之下,君侯就是最大的封主,以此构成一个国家。
礼崩乐坏之后,急需一种新的模式来维系一个国家。君侯和贵族的矛盾、贵族和平民的矛盾、君侯和平民的矛盾三方或是对立或是合作,新模式有很多的解决办法,譬如中央集权的官僚制度……然而这对于宋国而言是种奢望,君侯无权贵族林立,谈何集权?
二十年前给出的办法,就是用询政院作为连接君侯、贵族、庶民之间的桥梁,以此维系一个宋国的存在。
当然那时候是包藏祸心的,实权封地贵族存在的前提下,这种询政院肯定要成为限制集权的嘴炮勾心斗角地。
适不希望宋国集权,也不希望宋国做过于激进的变革,对于宋国还是要想办法分权,弄成一个地理概念,不允许也绝不准允许出现“宋国人的宋国”这样的概念。
适此时反对许析的想法,可却也没有直接表露出来,他想看看其余学派的意见。
有些话不需要墨家出面说。
果不然,杨朱学派的孟孙阳起身道:“公言虽好,却不能实现,一如墨家常言的冬日太冷拉近太阳一般。”
许析哼声道:“只怕你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担心富者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之时,竟让万民共商大政,竟要均分土地财物吧?杨朱之学,人人利己,倒也不是不行,但需要人人能利的了己。”
“如贫苦无依与人佣耕为婢奴者,所忙所禄,皆为他人,如何利己?既说上古之时,神农未生,茹毛饮血,无有种植,那土地便和山川河流大海一样属于每个人,每个人都有权力拥有自己的土地以生存活下去,这是伏羲女娲造人之本意。”
孟孙阳亦正色道:“我的话,非是为己,也非是为了我杨朱学派之义。泗上可以做的事,宋国未必行。”
“但以泗上论,数万墨者,同义同心,使得每一处村社都有一两名墨者。教师先生遍布从陶邑到淮北,识字者众于天下。”
“敢问宋国,识字者几何?知长远利益者几何?知权衡利弊者几何?”
管子学派的田无伤也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泗上如此且不能够一切都万民共政。泗上墨家依旧在万民制法大会上有最终的否决权,若不然当年禁止粮食进口法令就要通过,到时候泗上的工商业必受影响。”
“你们农家要市贾不二价,不晓轻重之术,不知经济之学,你们尚且不懂,况于民众?届时宋国只怕只重眼前之利,长久看反倒是民众受苦。”
“依我看,泗上的做法是对的,但是民众要二十年才能够感觉到利益所在。工商不发达,农夫终究还是要苦,若是土地全部均分,民众短期得利,长久看并无大利。”
许析冷笑道:“宋贵族之封地,多有贫苦无依者。只有份田,一年劳作种植土豆地瓜,也仅够饿不死。剩余时间,要耕种贵族之公田,或是与贵人佣耕。”
“春日要种,秋日要收,夏日要服劳役,征战要服军役,赋税要缴,盐价多高,到头来一年所得竟不抵税,还要借贷。冬日放贷者相逼,只能逃亡。”
“既说长利,人都死了,又有什么利可谈?”
“如你所言,那贵族的土地就不用动,反正土地集中在一起产出高,是好的,对吗?”
“可即便如此,那也不对。以自然之法、上古之义,山川土地皆归于万民,凭什么贵族就要拥有封地?谁给他们的权力让他们占据那些土地?便不谈利,只谈义,他们占据土地难道是对的吗?”
“天子拥有土地,那天子的土地又是从何而来?上古之时,没有天子,土地难道就已经定下来是归属于将来的某个天子的吗?这何异于从别人的手里抢夺走财物,说这是自己的,自己愿意分封给谁就分封给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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