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当皇帝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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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的劝进疏,写得天花乱坠,甚是得体。
疏中说,刘季先得秦王,定关中,于天下功最多,又存亡定危,救败继绝,以安万民,于百姓德行最厚。
如今天下大定,无论于功于德,区区汉王的称号,均已不能与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与功德匹配。
因此,他诚恳地请求刘季,接受皇帝的称号,成为天下之主。
在刘季看来,韩信的劝进疏意味着现阶段的臣服,他心里自是满意,但本着谦逊的原则,便对这份奏疏置之不理。
张良没时间亲手指导韩信的奏疏,因为他正忙着督工,筑坛建台,并联络诸位异姓王,为即将举行的即位仪式做准备。
除新楚王韩信外,新任梁王彭越与韩王信、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芮、燕王臧荼、赵王张耳的长子张敖这几位异姓功臣,都在接下来的几天内,日夜兼程赶到了定陶。
配角们齐聚一堂,在布衣卿相张良的统一组织下,再行劝进;
而这次劝进,居然促成了一段载入史册的君臣对话。
起码,当九百年后的武则天读到相关文字时,眼前尚能浮现出清晰生动的画面。
不过,书中所载与亲眼目睹,论震撼程度,终究还是有着天壤之别。
在韩信之后,诸王联名上疏,再次请求刘季称帝,上皇帝尊号。疏进不回,诸王继而聚在刘季的主帐中,一致推举。
牵头的韩信,脸上写满着清澈的真诚,“请大王上尊号,即皇帝位。”
“论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才智,我弗如张良张子房。论安抚百姓、筹备馈饷的能力,我弗如萧何。如果论战必胜、攻必取的攻守之道,我又逊韩信一筹。
我这个无功无才之人,是没有资格当皇帝的。”刘季的左手搭在腰间,指腹一遍遍摩着束带上的兽面嵌金玉带钩,摇头笑道。
“大王于各诸侯王中,军功最高,德行最厚,皇帝之位,只有大王当得。”彭越抢上一步,粗声粗气地说。
刘季哂笑,把手一摆,
“什么军功啊德行啊,那些都是虚的。
我常听人说,皇帝应由贤者当之,我不够贤者的标准,还请大家另推贤人。”
坐在一旁的吕雉,看着满室攒动的人影与激昂的情绪,心神有些恍惚。
眼前这个场景太熟悉了,劝说者的真挚与坚定,推辞者的犹豫与谦让,慢慢试探,相互靠拢,最后完满地融合成一场所谓被迫登基的宏大叙事。
年轻的张敖向前跨出几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双眼紧盯着刘季,言辞恳切,
“大王起于细微,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灭乱秦,诛不义,安汉中,平定海内,此正为贤之大者。”
张敖果是个聪明人,替刘季说出了他不便明言的功绩,吕雉如置身事外的悠闲看客,竟在心底品评起来。
众人受了张敖的启发,纷纷附和,阐述起刘季之“贤”来——
“对啊,而且大王分封食邑,功臣皆有赏,如此大公无私者,亦为贤。”
“大王德施四海,吊民伐罪,这也是贤者所为啊。”
大家七嘴八舌说得热闹无比,刘季只静静坐着听,不出一言,亦不做拦阻。
张良见状,心知时机已成熟,遂大声咳嗽一声,进行总结性陈词,
“如今天下大定,如众人之见,大王之功、德、贤,均远在诸王之上,请大王即皇帝位,以示上下之分,以抚诸臣之心,以立生民之命。”
火候已到,下面该轮到刘季进一步推辞了,吕雉带着些许好奇,望向刘季,仿佛在审视自己的前世今生。
毕竟,论起当皇帝这件事,眼下的她可比刘季有经验多了。
“既然如此”,
刘季闻言,终于松开了始终紧握着带钩的手,他表面满不在乎,谁知手掌心里却一片潮湿,早就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站起身来,以前所未有的和蔼语气说,
“既然,各位都觉得吾称帝有利天下,那吾便为了天下,勉力坐了这孤家寡人之位罢。”
众人欢呼沸腾,没人留意到一旁的吕雉被惊得瞠目结舌:
什么,刘季老儿这便应允了吗?不用再多推辞几回吗?
她想起自己六十六岁那年,改唐为周的时候,可是按照《礼记》中的古礼,一丝不苟,做满了三辞三让,足足耗费数日,违心的话不知说了几百句,自己和群臣均累得口干舌燥,身心俱疲,这才当上了武周的开国君主。
更别提,称帝前那布局长达数年的复杂繁琐的预热工作了。
从祥瑞降世到诸王劝进,从笼络群臣到刊印佛经,从“圣母神皇”到“金轮圣神皇帝”,李唐的印记一丁点一丁点盖下去,自己的尊号一个字一个字加上去,每进半寸,都殚精竭虑,步步为营。
想到这里,她在温柔顺从的笑容之下,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自鼻子里哼了一声,
可见,所谓世代恪守因循的古礼,大抵多半是以讹传讹、层叠累加的,只坑苦了像她一样的后人。
当晚,定陶县城最宽敞的民宅内,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
从大泽乡揭竿而起、宁有种乎,到陈胜建立张楚政权;
从汉王刘季被西楚霸王赶到交通闭塞的巴蜀盆地,到韩信领奇兵明出子午、暗度陈仓;
从楚汉相持广武城,到项羽自刎于乌江畔,血与火的烙印,浇筑出三千多个刻骨铭心的滚烫日夜。
而如今,说了一万次的诛暴秦、平四海,终于成真;
盼了八年的论功行赏、封妻荫子,近在眼前。
这群随着皇帝刘季打天下的武人,大多与他一样出身草根,平素粗莽好武,值此普天同庆之际,黄汤下肚,各个放浪形骸,举止无状:
有人醉得不能自已,一脚将身前的矮案踢翻,案上的尊啊魁啊耳杯啊打翻了一地;
有人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拉起同袍叙着战场旧事,说到伤心处,不免嚎啕大哭;
更有人拔出随身所佩长剑,咣咣咣地猛击着堂柱,高声唱起长铗归来之歌。
戎马倥偬时期养成的粗犷习气,仿佛与高高在上的大汉皇帝身份不再相称。更何况,满座将相公侯喧闹作一团,恨不得上前与自己勾肩搭背,连个君尊臣卑都分不出来。
难道,这便是做皇帝的滋味吗?刘季眼皮一跳,轻微皱了皱眉头,目光不觉扫向席间的张良。
张良出身贵族,进退有度,始终维持着清醒与仪态,从刘季的匆匆一瞥中,他已察觉出皇帝今非昔比的不耐与厌烦。
看上齐,刘季只是嫌恶老部下们的粗鄙行径,但究其根本,刘季所恼的,其实是他们的“无礼”。
礼,脱胎于原始宗教仪式,是对外在行为的约束,是对身体纪律的训练与限制,也是区分人们身份等级的重要标志。
皇帝至高无上的地位,恰是通过制礼作乐而深入人心的。
张良迎上新皇刘季的目光,略一颔首,心下雪亮,
“看来,轮到那个人上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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