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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洒满地的汤汁,已被手脚麻利的小黄门们迅速抹净了去,空气中弥漫着的酱香逐渐消弭散去,恰如适才皇帝的震怒。

“看来,娄敬是对的,还是需要以关中制御关东。

这些来自中原的人啊,表面上是在为大汉定都,实则每人都带着私心。”

这个念头一出,刘季再看向群情激昂、激烈反对娄敬之策的群臣时,目光中便多带了一些审视和玩味。

忽然,他察觉了始终沉默不语的张良,便有些好奇,

“子房,你怎么看?”

听皇帝问到自己头上,张良一反以退为进的常态,双手自枰上费力撑起,有些蹒跚却郑重地起身出列,伏地拜了拜,然后抬头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

“陛下,倘若我与你易地而处,我只怕今夜就会驾车西驰,返回关中。”

“哦?”张良居然也有如此开诚布公说话的时候,刘季也大感意外,身子不禁又坐直了些,

“想不到,你居然赞同迁都关中?”

“洛阳城方圆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

张良说完,又是一拜,便默默退回自己坐席之上,又恢复了老僧入定般的淡然。

“用武之国”四个字的音量虽轻,但却如千斤重锤,狠狠击在刘季耳中,帮他最终拿定了主意。

“此人虽年老体衰,依然睿智至此,又深谙帝王心数。”

刘季面上不露声色,只捻了捻斑白的胡须,忽然闲闲地抛出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子房啊,你依旧不愿做相国吗?”

张良闻言,却是愣了片刻,脑中迅速回忆起初入洛阳时,皇后吕雉与他的一次闲谈。

那时,皇后与他立于南北宫之间的复道中,俯瞰着脚下庞大的宫宇,只见云楼欲动,鸳瓦如飞。

吕雉的语气中,流露出真诚的惋惜,

“张大哥,你当真都想好了?陛下悉封了几大功臣,唯有你始终推辞。”

“咳,老臣早就想好了。

我大父韩开地,曾相韩昭侯、宣惠王与襄哀王,我父韩平,也曾辅佐釐王、悼惠王。

后来,秦国灭了韩,我散尽家财,招募勇士,只为行刺始皇帝,为家族报仇。再后来,我得以三寸不烂之舌,辅佐陛下。

眼下已然是布衣之极,百尺竿头,步履维艰,万不能再往前行了。”

“若张大哥执意如此,那便请一定记住,无论陛下封你什么官衔,赐你多少封邑,你都要继续坚辞。

如若实在推不掉,那便务必少要封邑,也尽力选个虚职。

咱们就赌一赌,陛下终也有心软念旧的一刻。”

张良又眯起了眼睛,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愈发明显,

“多谢皇后了。

老臣看得出,皇后是真心为老臣谋划。”

“子房?”刘季的询问近在耳畔,张良如大梦初醒般呓一声,仿佛听不清楚似的,迟疑地看看皇帝,

“啊,陛下是在叫老臣吗?”

“是啊,我看你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精神头也大不如前?

你近日越来越瘦,听说整日在家中折腾什么辟谷?”

刘季觑着眼,借着一侧白琉璃窗户扇中透进的日光,细细端详张良的面孔,这才发现,他确实清减了甚多。

“呵,劳烦陛下惦记了,老臣近来确实践行辟谷之法,三餐都不食谷物,仅以些蔬果为用。”

“原来这就是辟谷啊?

你这么大年纪,又素来多病,如何经受得住?”

“陛下有所不知,相传上古时期,雨师赤松子历尽千辛万苦,从昆仑山中习来此辟谷秘方,又将它传给神农氏一族,以祛病延年。

老臣自行尝试,已有数月,感觉心旷神怡,似乎于五脏六脾都大有裨益。”

这话一出,不仅刘季大为诧异,连气势汹汹的群臣也都将方才的争执搁在一边,齐齐询问起张良口中的修仙之术。

尽管他说得神乎其神,但众人眼见为凭,但见他已消瘦到颧骨如刀砍斧刻般凸起,清癯的面上黄中泛白,没啥血色,只有病气,这辟谷修道是否真有效果,也便可想而知了。

“你一向明辨达理,怎么在修道啊神仙啊这桩事上,始终看不破?”

刘季哂笑地摇头,又问,

“那你便做个左丞相,为萧何之副,总可以吧?”

“这怕也是不妥。

老臣……每日到了午后便开始瞌睡犯困,神游天外,恐怕将误了军国大事啊。”

“罢了罢了,那你去当太子太傅吧,平日里替朕管管儿子,其余东宫的庶务,想管便管,不想管便不管,保证你清闲。”

太子太傅,顾名思义,即“太子师傅”,是自古便有的东宫职官,主要负责教喻太子,及统领东宫官属。

这算是一个既闲又贵的职缺,也便于未来进一步从朝中抽身,张良喜出望外,忙着要谢,却又听刘季说,

“还有,我打算赐你三万户食邑,都从齐地划出。

齐地最是富庶,你瞧着哪三万户顺眼,便都收了去。”

“老臣感谢陛下错爱,只是,陛下啊,老臣现在连谷都不吃了,要那么多食邑的粮食与租税,然无用,都是人间阿堵物,反而徒增累赘。”

“眼下还有那么多大将等待封赏,你再推三阻四,岂不是让人看了我的笑话。”

“啊,这”张良似也很为难,低头想了想,

“实在不行的话,请陛下把留县封给我吧。”

留县是个小小的县,人户不到五千户,地处沛县以南,正是当年张良与亭长刘季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张良这一请,是示弱,也是求情,刘季默然一叹,又看了看他那老得几乎缩小成一团的身形,心下已是应允了,却又指着他,对众人笑骂道,

“你们看看这个人,白日里想成仙,简直想疯了。这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倒是已然看不入眼了!

行吧,既你自请了留县那个穷地方,以后便封你做‘留侯’罢。”

唯有刘季知道,自己的嬉笑怒骂中,带着多么难得的如释重负。

殿外的天色逐渐转阴,风卷云聚,愈发闷热,想是一场大雨将至,刘季正打算让众人散了,忽见叔孙通小步跑上前来,

“陛下,您适才说,准许臣去北宫授课传道之事,可还作数?”

“哎,你怎么还记得这事?”刘季一拍脑门,

“作数,作数。张子房现在是太子太傅,你预备讲些什么,自去与他商议。

天下已经定了,以前那套逐鹿中原的方法,想必不再合适。

你便把你们儒家那堆忠孝节义、君臣有别的大道理,都讲给朕的儿子们听听,让大家都学着如何做个好儿子,如何做个好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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