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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谈到暮色初降,宫女已开始掌灯,别的立灯倒也罢了,唯有一架铜制的树状多枝灯,向四周伸着数不清的灯盘,点到这盏灯时,颇为耗时。

刘季侧着头看了半晌,问,“这个灯,也是秦宫旧物吗?”

吕雉点头,秦之奢靡铺张,实在令人咋舌。

那么多只灯盘里,都需挨个倒入灯油,彼时宫中已弃用动物油脂,改用白苏子油,燃起来气味香美清新,又少烟。

这白苏子油呈莹莹碧绿色,纵使白天日光下,亦色绿可爱,可为装饰,犹如一座高大锃亮的金属花树上长出了片片翠叶,甚是赏心悦目。

看着宫女只点了一小半灯盘便移步走开,刘季一怔,不由得笑说,

“你如今已贵为皇后,怎的还如此节省?

就算日子过得再紧缩,点个灯还是点得起的。”

“这灯实在太华贵,我数过,足足有九十六枝灯盘。

若部点亮,简直如一棵火树,炙烤逼人,这炎炎夏日里,我可消受不起。”

吕雉笑笑,她只在初入洛阳宫那阵,点过一次这盏灯。

九十六个灯盘分层错落,尽数燃起后,灯火与铜光交相辉映,枝繁叶茂,如天上神树,气派得惊心动魄。

待海内平定、八方臣服,闾阎生民都能点得起灯后,我一定日日夜夜燃着这灯不熄,方与盛世之煌煌相得益彰,那日的吕雉,立在这一人高的火树铜灯下,暗暗打定了主意。

刘季见她又神游天外,便伸个懒腰,准备回南宫,临走时抛下一句,

“过几日,等韩信也到了,我会再议一下和亲与备边之事。

说到底,匈奴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只怕我们大多数人都没亲眼见过。

兹事体大,都需从长计议,一切到时再定夺。”

吕雉犹豫片刻,还是从那把新式椅子上起身相送,并笑吟吟地补了一句,

“我是鲁元之母,又身为皇后,于情于理,你们这次议事时,需得有我在场。

再说,我也很久没见到韩信了,只听闻了他在楚国的诸多事迹。”

“好罢,你要来听听,那便来吧。”刘季一面往殿外走,一面摆摆手。

几日后,禁中议事。

这次与会人员来得颇齐,不仅有新入京的楚王韩信,还有新赵王张傲,以及旁听的皇后吕雉。

皇帝尚在东厢未出,皇后吕雉又与在座多数人相识于微时,朝中诸元老熟不拘礼,纷纷寒暄起来。

而大家议论的焦点,便是数月不见的楚王韩信。

韩信在楚地出入陈兵、煊煊赫赫之景况,洛阳城中早已传得人尽皆知。

此时,见他待不及十月的大朝会,便提前进京,众人心中都暗自狐疑,却苦于不便明言,只得捡些旁敲侧击的杂事发问。

又是心直口快的樊哙头一个忍不住,

“都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甚是无趣。

你这遭在楚国,当真富贵还乡了,究竟是何等滋味啊?”

韩信低头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皱皱眉说,

“不瞒你们说,我这小王的排场也摆了,恩仇也都报了,所谓衣锦还乡的滋味,还真一言难尽。

似乎……并没有传说中的那等畅快。”

樊哙瞪大眼睛,赞道,

“你那几件事做得漂亮,连我们在洛阳都听说了。

单是对那恶少的处置,我便自愧不如,服了你了。

若有人当年曾让我受胯下之辱,如今老子非得让他绕着下邳城爬三圈方作罢。”

坐在堂上的吕雉闻言,飞速扫了一眼韩信的面孔,见他脸上的怅然之色不像作伪,倒也有些诧异。

坐在列首的萧何也回过身来问,

“那你这次预备在洛阳住多久?

我怎么听说,你已在城东永和里买了座第宅?”

韩信笑笑,

“丞相好长耳朵,这都知道了。

是,我此番动身来洛阳前,已先遣家人看好了一座宅邸,昨日我实地去看了看,三进的大院子,跨院还有园林,其中设有水道,甚是住得,便下了定。

以后,小弟就住在永和里了。”

众人皆是大奇,“你不回下邳了?你是楚王,怎可不之国?”

“不想回去了,那个楚王也当得甚是无趣。”

韩信随口答着,忽然瞥见了在座的张苍一张白得发亮的脸,便微微颔首致意,心下却陡然一惊:

张苍这些年来不是一直在代北吗,怎的没来由把他也召到洛阳了?

哪怕是为着十月上计,也未免太早了,这么急急命他回来,定有要事。

他瞬间又联想到,进京后所听到的那些关于燕王臧荼称病不朝的沸沸扬扬的传言,只一刹那,后背竟已冒出一层冷汗。

原来,自皇帝于定陶登基后的短短数月间,朝中暗流涌动,波诡云谲,早已变了天。

直至此刻,韩信才大彻大悟,张良在信中三番五次催他速速回京,实在大有深意,他远在楚地,消息隔绝,当真如砧上鱼肉,只能坐以待毙。

东厢中传出一阵咳嗽声,众人顿时收起喧哗,敛容入座。

刘季眉头深锁,面色发黑,缓缓走至堂上,一屁股坐在正中的带屏大床上。

忽然,他似想起什么,猛地抬眼在堂下诸多面孔中搜寻,一眼找到了韩信,便挤出个笑脸道,

“哦,你这么快就来了。

怎么,楚王当得不痛快吗?”

韩信心头突突直跳,忙跨出几步,伏拜道,

“臣此次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臣给陛下的奏疏中,所写的一字一句,皆是肺腑之言。

臣……不想当这个楚王了,还望陛下恩准,让臣今后常住京里。”

满座震惊,尽管韩信此人平素狷介,常摆一些贵公子的古怪派头,但明明封了王却不想当,还是太匪夷所思了。

刘季不做声,从侍女奉上的漆盘中,接过一只玉卮(zhī),卮中盛着方煮好的新茶,幽幽地冒热气。

他低头吹了吹,又轻轻啜了一口,才缓缓道,

“当王,不好吗?

我听说,你的排场摆得倒是挺大的。”

“不瞒陛下说,臣以前做梦都想着分封建国,还我故土,光宗耀祖。

可自从到了楚地,不单要设僚属、治国民,还要征田赋、算赋与口赋,还要管盐务和徭役,每日里甚是琐碎,让人头疼。

陛下所说的出入陈兵,确是有的,可这楚王的排场,摆了几日也就味如嚼蜡了。”

听韩信说得无比恳切,刘季微微一扬眉毛,黑漆漆的眼珠死死盯住韩信的脸,慢慢地说,

“那,你如今意下如何?还回楚国吗?”

“臣不想回楚国,也不想再当什么楚王了。

臣已在洛阳城里相中了一处宅邸,若陛下恩准,臣便把家老小都接来城中,以后就过过那种万事不操心的富家翁日子。”

韩信又是深深一拜。

“你这人当真奇怪,这又是犯了什么毛病。

也罢,你若实在不想回去,朕也不好勉强你,你便在城中多住一阵,看看再说。”

刘季搁下玉卮,嘴角隐约浮上一丝笑意,又斟酌着说,

“今日找大家来,实为着匈奴之事。

昨日,云中与五原两郡皆来了边报,匈奴人今年的劫掠虽较往年稍减,但这才入五月,也已三度犯边劫掠了。

他们每次抢一番便跑,我们的人马追也追不上,打又打不过,只能任他们一阵风似旋过,如妖魔鬼怪一般。”

刘季语带困惑,

“冒顿单于的那些旧事,相信大家也都曾听过。

但你们谁能给我明白讲讲,这匈奴一族,究竟渊源为何,属何方神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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