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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飘落的枫叶像思念……

八月,住了雨的黄昏,天空浓郁。在湖畔别墅里,裴叶偶然打开衣橱,看见一件子旧衣,他恍然若失地就愣住了。旧外套是褐灰颜色,泛着陈年的气息,有几块补丁,是很多年前用针缀的,搭眼一看针法就很拙。

裴叶用手指碰摸着外套,在想某些往事。后来,即使气候没有冷,他照旧是穿上了。他觉得屋里声太过寂静,厌倦寂寞的表情堆起,像雨前浓云堆积。

他走到屋子外的天空下,看见湖水间飘动的云岚,法拉利停在湖边公路。他摁醒车钥,想开车去热闹的地方。在敞打开左门的片刻里,他顿住了,凝神了几秒后又将门关了,脚步沿着湖堤走去。

沿湖边绕一段路,有公交站牌。他自己独行,摸了摸口袋,没摸到硬币。公交车来了,他只好投入一张整钞,找座位落了座。日头渐渐地下坠。

将夜了,邹平各街的路灯都亮起。盛夏的夜比如拉菲的醇厚。裴叶去酒吧里,点了一瓶古久的拉菲,偎在角落里独自轻酌。谜一样的灯光如繁雾弥漫。别人都在疯了般地戏耍,他却黯然地很不合群。

裴叶抬手腕看了看腕表,时针指在七点半的位置,他耳朵听的很好,能从嚷嚷吵闹声里清晰捕捉到秒针震颤时细微的弹动声。他总能清晰地知道自己所心悦的是什么。

去洗手间浣手时,不经意抬了一下脸,镜子里准确地影出自己落拓不羁的面容,没刈的微浅胡须,过时的外套,始终如古井不波的眼睛。

就在对着镜子的愣神间,有个女子忽然奔进来,冲到左旁的盥洗盆边,张嘴就呕吐酒。一股类似于橡树蜜酒的清淡香气弥漫着飘送入鼻里。裴叶皱了皱眉,从霜白瓷墙上的纸盒里抽下几张纸,厌恶地擦拭去被溅在外套上的秽物。

女子呕吐完,抬头呵了口气,眼边的几点泪珠闪着光,她对镜开始补起了妆,从镜子里看到了一旁的裴叶,见他穿着陈旧,和来这儿一掷千金的消费者不搭,猜测他准是才来的服侍生,便用吩咐的语气说:“给我拿一杯柠檬水。”

裴叶懒得搭理她,转身就走了。女子犯了疑,边又拿出唇彩抹着嘴缘,边喃喃私语:“谁啊,这么拽。”

女子妆颜好了,自个儿去柜台沽柠檬水。一口气酌到底,又要了一杯。她就倚贴着吧台边斜身坐,无聊地嘴啜着杯沿,边东张西望。远远看到裴叶坐在角落里,才晓得是误会了。他并不是服侍生。

但裴叶并没有往这儿张一眼,她的剩余醉意还没散透,她眯着眼,恍惚里觉得远方的裴叶很悦目。

“嘿,美女,能请你喝一杯么?”此时,一个颈里悬大金项链的胖子腆着脸凑了过来,手里还晃着一杯伏特加。

女子嫌他的大胖脸恰好截住了她遥望裴叶的目光,没好气地说:“起开。”说着把胖子推离出视线里,接着欣赏昏暗里那张春寒料峭的脸。

裴叶于偏僻角落里一樽接一樽地默默饮。女子手托着腮,花痴般地入了迷,隐隐听到胖子不满地咕哝说:“哼,不就是个小白脸么。”

其实,裴叶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发呆,根本没注意到有一个人始终凝视他。忽然之间,酒瓶被人从桌子上凌空拿走,裴叶抬起头来,见桌旁立着个胖子。胖子转着酒瓶询看商标,故意找茬,说:“拉菲,嗯,还是好年份呢……小子,你是用了几个月工资来这里买醉的啊?”

裴叶没心情去理会他的胡闹,将眼睛望向了别处,接着发呆想自己的心事。

胖子就像是用尽力气却一拳击入了软海绵里,莫名地怒火更烧狠了,将酒瓶往地上猛地一摔,瓶子轰然碎成千万片,大半瓶拉菲流散了一地。

裴叶被突如其来的摔瓶声深深打扰,从发呆的自我意识里醒寤出来,眼神不耐烦地闪了一下,显露寒秋颜色,寒冷的眸子如野兽久饥。

胖子对视到他无温度的双眸,背脊斗然地冒起一股凉气。裴叶强忍着没发作,以手指尖在高脚樽樽口一圈又一圈画圆圈,淡淡说道:“如果滚快点的话,我可以让你还活十年。”

说完他停止了指尖画圈,自内里散发出的万人之上的凌厉气质,并没有因为寒酸的穿着而有所减损。

胖子望着他说完话风云不惊的,心头微颤,一点儿不觉得他是在说大话。胖子本来想大笑三声来掩饰心底的恐惧,但笑出后却是干哑的声音,他说不出来话,愣愣地不知所措。

裴叶酌空了樽底仅剩的拉菲,心里蓦然间就觉得厌了,看来这里的热闹并不适合他。他没搭理胖子,起身去到酒吧外透气。外面已经很夜了,邹平夜里的街头倒是静谧,没大有人,他沿街向西漫无目的地走。梧桐树峭楞楞地站了一排。

多年了,他从没有余空这样子独处。今夜,月光下的一次散步,所享受的,竟然比酌用香槟更令人着迷。

街旁一株连着又一株路灯,光线泼向他,印出一个孤独的影子。

突然间他不走了,在一株路灯下停住脚。他注意到,有一台车始终缓速缓缓在后头跟着他。是一台淡蓝色的宝马迷你。

他想等那台车先走。

那台车开到他身旁,却熄了火,下来一个人,是那个在洗手间里吐酒的女子。

女子轻轻一笑,夜色里显得分外妩媚,她说:“我捎你一程吧?”

裴叶微微盯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他并没有结识陌生人的爱好。

女子越过街围,袅袅走向他,挨着他右旁,同站在一株路灯下,月光很暖。裴叶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橡树酒和香橙花的味道。他低眉看了眼腕表,想借故走开,忽然觉得嘴唇一片湿热。是女子踮起脚,绵绵深吻了他。

裴叶默默地,没有杜绝这个吻,但也没感动,就这样心无波澜地被吻了。女子吻过后,肢臂紧紧缠着他的脖子,细微发香散入喘息里,如这夜色的美丽。她将嘴凑到他耳朵旁边魅惑地说:

“我喜欢寡言沉默的男子。”

女子载裴叶去她家,是位于城东的某个小区。在电梯里女子又疯狂吻了裴叶,13楼到了,电梯门叮地打开,女子还在忘我地给着吻。不久后电梯门向内里闭合,裴叶却是清醒的,插在裤袋里的手抄出来一只,拦住了电梯门。

向右第三个门是她的家,手输完门锁密码,进到房间,她忽略了起居室,直接带他到寝屋里。床很大,却只有一个枕头。空气里弥漫着香水百合的味道。她迫不及待地想与他做ai。

她急促地呵着气,在不开灯的房间里。

“我已经有三年没喜欢别人。”

做ai时,裴叶像一头野蛮的安静的兽。女子在黑暗里的喘息声,让他的眼睛露起凶光。女子一遍又一遍地向他索吻,她的身体滚烫,裴叶残忍地侧开脸。他像个暴君,对待她没有一点的温存。

他的手从不抚摸她的皮肤。

事后他去外间的窗台抽烟。女子裸脚走下床,脚心贴触到冷气浸凉了的木质地板,让她稍微醒酒了些。睡衣里的她依然新鲜。

她去到起居室里接水喝。自温壶里向杯子倾白水时,她看到了立在窗台边裴叶落拓的侧影,从他伶仃的指尖里向外袅袅冒着青烟。已经是凌晨。夜色黑魆魆地,颇有点吓人。

她回思起自己在酒后的燥乱,不禁热了脸。她以先并不是这样轻浮的人,今日之所以失态,或许是酒精作祟的缘故吧。

可是,她的心里却没有一丝的后悔。

她目睹他一直望着一无所有的夜空,寂寞抽着烟。她过去跟他要了一根,点燃,熟练地吸入肺里,又将烟吐出。她对他说:“我叫尹。”

裴叶说:“嗯。”

尹说:“你叫什么?”

裴叶微微皱了下眉,说:“随便。”他没预备要和她互相了解,连个名字都吝啬说出口。

尹苦苦笑了一下:“那我就叫你枫吧。《枫》,是我始终爱听的一首歌。”

裴叶不着一字,随她的便了。他把烟熄灭,他要离开了。

尹看到他的外套这样子破旧,心疼地叫住了他:“枫。”

她去床头柜里取出两千块的现金,给他,说:“去买件体面的衣服吧。”

裴叶低眉瞥了眼鲜红色钞票,目光里先露了几分怒,后来他伪装成平静,把钱接过来,说:“谢谢。”

出来她家后,楼道里灯火明煌。向前左侧有一个垃圾桶,裴叶将厚厚一叠钞票部扔进去,随后他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不知道他是在嘲讽着谁。

裴叶走后,尹倚着玻璃墙,在黑夜里默然,怀了不可言说的心情。

温白水在玻璃杯里逐渐寒冷。

翌日清晨,尹开车去上班,路途里照例是晴日绿肥的景色,但她的心分明在一阵又一阵涌动。

在写字楼的办公室里,批完几件文件后,她便发起了呆。

她从没有像这样惦念过一个人。枫,仿佛各个角落里都有他的气息。

秘书进来给她续咖啡,尹别着脸,望看着落地窗外的天空。秘书又收拾起了办公桌,目见到她面向这边的半张脸,目见到她眼底的妆颜晕开了,有一道水痕慢慢地滑落下来。

秘书一愣:“尹部长,您是哭了吗?”

尹转回脸来,笑了笑,说:“没有……对了,把下午三点的碰头会议推到明天吧。”

“可是客户方已经抵达邹平……”

尹酌着温热咖啡,淡声说道:“那就让他们再等一天吧。”

秘书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平日里一向尽职敬业的尹部长,怎么今天会这样子任性呢?但她究竟不敢驳对,只有听从,马上去致电客户方,诉知歉意。

整整一天,尹都在无声对着手机空等,手机响起无数遍,但都没有枫的来电。记在他手机里的号码,他真的就没兴趣拨么?

晚上,她又去了那家酒吧。枫不在。

好几天,她再没有见到枫。她开始怀疑,那夜的枫,莫非是存在于一个梦里,而其实他们压根就没有相逢过?

第八天,午后飘起了雨,尹组织的季度总结大会在七楼会议室举行。三点半,正讲到公司制度改革的关键点,手机里弹出一个陌生号码,她开了免提,是枫的声音。

枫漠然地说:“我们做ai吧。”

枫的口吻薄情,完将尹视做了一个挥之即来的街头娼妓。

众目睽睽里,尹的尊严被他碾得粉碎。

尹迟疑了两秒钟,苦苦地说:“好。”

会议还有一大半议程没有讲,尹说:“散会。”

开车去接枫的路上,尹哭了,眼泪一大片一大片地飘落。她的十根手指使劲地攥着方向盘。她默默底在心里悲伤声发泄:难道这就是爱情,爱情就使人这样不要脸么?

雨刷来回的摆动,像极了她坠落又飘起的灵魂。

枫在北二路等她。森森的雨气里,枫打着一把伞,还是那一身破旧的衣服,像个执拗的流浪者。

尹下车去接他,枫蛮横地将她拽入怀里,凌厉地亲吻起她。伞落在地上,被吹远,雨意如苔藓浓浓地抹染了两人。

在她的寝屋里,枫与她反复地交媾。枫的表情分明是秋风萧瑟的。

夜里,天空起了雷,一声声,好像嘶吼。

枫又站在窗台边看天空。尹从背后温爱地抱住他,空荡荡的心仿佛得到了安慰。

尹知道他喜欢安静,便不说话,不去打扰他的沉默。

雷电破空闪耀,映照万里州府。

枫忽然说:“我们只是一夜情而已。”

他的语声很低,在尹耳里,却比窗外的雷声更轰隆隆。

尹用力咬破了嘴唇,使劲地不哭出来。

她抱住他的肢臂更加抱紧了一些。

枫的视线始终在窗外。

他又想起了今日午后,他在北二路的百盛门口,目睹到白樱在雨中跑向那个叫凉介的人,欢喜的样子叫他恨的发狂。

雨住了。尹在清晨里醒来,枫已经走了。给枫的钱也已经拿走。她感到肚子饿,走到厨房里找食物吃。开放式的厨房与起居室相接,厨具都过于洁雅,无一片尘垢。她很少在家做饭。孤独的人总是害怕在家吃饭。

无烟火气的冷冷清清的厨房让她隐隐底觉得胃内部抽搐,她才忽然明白,自从枫来了又走了后,她的家比寒夜里的沙漠还要荒凉。

地板上,忽然一颗泪落下来,摔的粉碎。

“我们只是一夜情而已。”

枫的话刺到尹的心里,她蹲在曲尺形餐台的空缝里,双臂用力抱紧了自己。

十一天后,枫又来找了她。

夜里十点多,尹起来给他煮面,锅里沸腾了开水,向外冒着热汽,使她恍然间有了家的感觉。

枫吃了半碗,他的眉眼没有以先冷峻了。

她暖暖地微笑着,心想,能有个他天天吃我做饭,真是奢侈啊。

枫看了看她的胸前,说:“那个吊坠是什么?”

尹说:“是蓝楹花的花瓣。”

枫嗯了一声,便不再深问。尹却很珍惜这个问题,这是枫第一次问她话。她絮絮叨叨地说:“蓝楹是很美丽的乔木,风暖时,一株又一株昌茂的蓝楹,如海潮漫过行人的路,一望去眼都是蓝紫色。”

幻想能让人变得诗意,尹说:“有生之年,我要去一趟南半球,看蓝楹花覆盖的小镇街道。”

枫却截住了她的念头,漠然里邪气地笑了,说的话如淬了毒液的刀锋:“你逃不脱是个贱女人啊,怎么有资格去那么美的地方。”

尹的心猛地一顿,耳朵里轰的闷响了一声,手抖索着,攥不住了筷子。

枫不去管她的心痛不痛,站起身要离开,走到门口他又折回来,对着伤心欲绝的尹说:“对了,这次你还没给我钱呢……别忘了,我是你养的小白脸啊。”

尹驯服地把钱拿给他,泪水落满了腮,她说:“枫,我是真的爱你了。”

枫说:“好啊,你想让我还给你多少钱的爱呢?”

尹怔住,茫然无措地看着他。

枫拿着钱开门,关门,走了。

裴叶出门后,独自站在过道里,没急着走。手里的钱币刃锐地刺痛了指尖。他似在默思着什么,难过的表情若有若无。

这时候,手机里有个来电响起来,俄顷间又令他变得凌厉欺人,他接了:“……嗯,我知道了……把那三千万存进第七个账户……合约怎样了……”

他边说话,边向前走路,路经垃圾桶边时,还是像以往那样顺便把钱抛进去。

电梯门打开之前,他抬头向西瞥了眼,过道的尽头有个摄像头。

出了小区,裴叶开着他的法拉利在夜色里飞骋,闪电般地掠过好几处测速监控,红绿灯也一并视而不见。交通罚单短讯一个接一个飞雪价袭击着手机。

裴叶不耐烦地将手机扔出车窗之外,开出一程后,又倒车回来,特意碾压了一次。

手机轧成两半,同时,也轧没了尹的号码。

回到公司里,他唤来段吹愁,叮嘱与秋四河商厦的合约事宜。还没说完,他的眼盯在一个地方不动了,他渐渐住了口。段吹愁沿着他的眼看去,说:“是我让小A给您取来的。”

裴叶的眼睛聚焦在室中央办公桌上的一枚车钥,是三年前送馈给白樱的玛莎拉蒂。

裴叶抿紧着嘴,脸如秋意浓,他低哑了嗓声说:“是谁让你们去惹白樱的?”

他的眼里有烈烈火焰,却不愿意向段吹愁泄愤,他站起来,走到玻璃窗边,无声地仇恨地看玻璃窗外,用眼神怒烧一整片夜空。

最后裴叶轻轻地说:“死神孤独需要人陪,让小A去吧。”

段吹愁说:“好,我这就去办。”

很多年以前,他并不是这么草芥人命的。

隔夜,裴叶去酒吧寻欢的时候,没遇到尹。璀璨的荧光灯繁花隐现。

他默默地独自喝威士忌。

一个画眉妆的陪酒女郎从他身边路过,特别捂了捂鼻子,仿佛是裴叶的那件破旧外套会散发难忍的气息。

不久,女郎又从远处绕回来,非要敬裴叶的酒。她眼认出了裴叶的腕表品牌。

“我喝一瓶,五百块,好伐?”女郎说。

裴叶默声地看了她一眼,默认了。她豪情万丈地仰起头灌酒,一瓶接一瓶地,不一会儿,空瓶子就相继垒成了长排。喝到第十二瓶时,女郎便觉得胃里烧灼如翻江。她皱紧眉头,五指用力紧握酒瓶,想将那股子恶心压下去,到后来还是没抵住,当场就呕吐出来。

她便不再启酒瓶。

裴叶把腕表撷下来,给已经泄气的她再添把火,疏漠地说道:“十八万的表,就当是五万块。”

女郎愣了一下,心里筹算着要喝足一百瓶的啤酒,才能赚取这块劳力士。她盯着酒桌上闪闪发光的腕表,眼睛里贪欲燃烧。她咬了咬牙,破开酒箱,心一横,把命豁出去了。

她喝着,吐着,眼泪飘零……

裴叶始终淡然地看着,如是看一片树叶轻轻飘落般无关痛痒。

喝到二十几瓶,她跌在了地板上,磕破血了额角,挣扎着又爬起来抓酒瓶。

裴叶依旧还是那副秋漠漠的嘴脸。

又喝尽五瓶,她再一次跌在地板上,再没爬起来。

裴叶把腕表扔到她身上,就像扔给狗一根骨头似的那么轻蔑,那么目中无人。

他的心早已被冰冻成荒原,心里只剩下北风卷雪孤狼长嚎,没有春,没有夏,没有秋。所以他才会认为,人间万物都不值得厚待。

八月底的一天。晨肴过后,裴叶开车回湖边别墅,天气微微晴,像桃林初红的春时候。途里路过一家CD店,起初他没在意,后来他又掉头开回来,将车停在一棵树下,走进了CD店。

店里的光景大是萧条,CD架上落满了灰尘,没有人问津。毕竟CD这种老古董,在数字时代已经濒临淘汰。

裴叶不知道要买专辑的名字,便对店员说:

“我要听《枫》这首歌。”

店员说:“稍等。”走到一台CD架前,从中挑出一张给裴叶,又加以阐述:“《枫》源于这张专辑,《十一月的萧邦》,抒情,惆怅,适合深夜里独听。”

裴叶接过来,果然见印有古体字“十一月的蕭邦”,封面上是一个抬头看天空的华衣男子,有鸟群彷徨地飞掠过黄昏里的没落城堡。

付了钱,裴叶走向他的车,他没急着走,先缓缓的车速往前。梧桐树的树影一片一片覆上车身。车载播放器播放着CD。这样的天气宜听歌,宜伤春悲秋,宜沉默。

他反复听起了《枫》。

缓缓飘落的枫叶像思念,我点燃烛火温暖岁末的秋天。

越过三个街口,他忽然选择向左转弯,那不是去别墅的路,变道驰往云渡山庄。

云渡山庄在邻市,裴叶驶上高速路,九点许抵达淋漓湖。云渡山庄就匿在湖边的大片枫树林里,是一家私人会所。裴叶入会两年多,期间很少来。

夏日的枫叶还是青色的,比漫谷红染的深秋缺失了好大一截韵味,故来赏枫的人少,故山庄里颇是清静。

裴叶坐在薄纸屏风的屋檐下酌茶,看枫,林子里的风微微地拂来,茶女将团茶久久地碾磨成细末,山泉水煮开的声音汩汩如风涛。

屏风上用松香墨书写的两排字: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令人看了很觉得古味。茶女说:“秋天时先生一定再来,那时的淋漓湖水波冷碧,映着如大火烧般的枫林,其景极美。真像李煜词里所吟的——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她的话令裴叶想起了尹在叙蓝楹时的风采,细细地想来,其实尹很动人,但裴叶就是不爱她,他只是想找个人放纵。肆无忌惮地糟践她。

裴叶没答声,酌了几碗的抹茶,微风不燥,耳朵远远地听到一阵子琴声,裴叶初番来时就知屋舍后有座琴房,旧旧的,空空的,红砖房屋里只有一架钢琴。Steway&Sons。

琴声潺潺如浅溪,这人弹的曲子有点耳熟。

弹到后来,曲子愈加的悲不可抒,裴叶听出来了,分明就是《枫》啊。

裴叶起了兴趣,穿过青枫林向屋后面走去,循着钢琴声。红房子的门半张着,裴叶止了脚步,从他的视角往里看,只能看到琴键上两只百灵鸟一样跳动的手,纤纤的,尖尖的,显然是女人的手。

房外枫树团绕,夏日昼长。这么近地听钢琴声,还原了耳觉,质感比起远听要纯澈。裴叶听到曲子弹完,便幽然走开了。

他又去读了会书,期间,用签字笔抄了句他认为好的。好久没感受了这种写字抄诗的适意。

晌午,在日式居酒屋吃饭时,他还在心心念念着抄在笺纸上的那句话。

我想对你做,春天对樱桃树做的事。

以先他也轻喜这样的句子,那时候,他也是有着清澈眼睛的少年,但后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用猪口杯连着酌了好几杯清酒菊正,眼睛里萧索的如落叶纷纷。

虽然说是辣口酒,但酒味依然寡淡,没过几个小时,裴叶已散尽所有酒意,便去存车库取车返程。近黄昏了,淋漓湖浸在微薄水气里。开着车,沿从枫林间的油柏路曲线行驶,他又打开播放器,播放了那张CD。

我轻轻摇曳风铃,想唤醒被遗弃的爱情。

裴叶敞开了跑车篷,完与入暮的森林湖气息肌肤相亲,风淡淡地吹,歌沉沉地吟……车行到枫林腹地,枫树最密的所在,便感到车身向左侧微偏,行起路来一顿一挫的,原来是后轮胎由于漏气而瘪了。

裴叶没有载修车工具,便靠边停车,索性沉住气看起了日落。夏日的枫树林里鸟语叽啾。黄昏时分,一台车也从云渡山庄出来,驰在这条路上。从后视镜里冷眼睛一瞥,是一台淡蓝色宝马迷你。他一呆,等那台车驰到与他并排时,果然是尹。

看到是尹后,本来想合封车篷或者加速驰开一走了之的,但裴叶想了想,什么也没做,面对微不足道的尹,有躲藏的必要么?

尹看清楚法拉利车里的人时,愣住了,她将车渐渐停到路右,开门从车里下来,迟迟地走到法拉利边。她还是不确定眼睛所看到的,她支吾着说,是你么……枫?

裴叶看到尹眼里水光潋滟的,尹绝望地又说道,原来你一点也不贫苦。

裴叶始终眼望着别处,默声以对。

尹听进耳朵CD里弹起的旋律,不禁心头颤动,如同叫巨大的闪电给罩住了,然后。淋漓地落了泪。

尹哭着说,谢谢你会听这首歌。

裴叶将她拉过来,火焰般的眼睛里,有亲吻她的预兆。尹便弯下腰,低头去深吻坐在车里的他,吻的缠绵悱恻之极。裴叶有一月余没有刈胡须,刺的尹脸疼,尹则觉得尘世种种都无如此刻了。

尹舌尖上的花,在他的唇里散发余香。

后来裴叶将脸庞向一旁别开,不吻了。

他关了CD。

尹说,我给你打过电话,但一直关机。

早前本来是停机状态,尹接连几次向号码里充值话费,依然无人接听。尹原以为枫是个需要照顾的贫寒少年,却没想到其实他比自己要富有的多。

裴叶说,嗯,近期我没有使手机。

尹将号码写在纸上,给裴叶,乞求的语气说,想要见我时,就给我打电话吧?

裴叶邪气一笑,轻声说,果然就是贱啊。

尹苦苦笑了一下,心里如翻山越岭,最后还是逼着自己问他,今天去我家么?

不了,或许以后都不会去。

尹一怔,她想哀求他,但是他漠然的眼睛并没有给她哀求的资格。在这场逐弈里,她从来都不是掌势的一方。他一会儿像春天的候鸟说来就来,一会儿像秋天的落叶说散就散。

尹注意到他的车况,便从车里去拿工具,裴叶不客气地接手过来,卸胎,补胎,安装。在固定轮胎的时候,一不小心叫扳手划破了掌心。

裴叶把手一握,没让她看到。是微夜了,森林坠入在薄薄墨色里,月亮照出尹风吹薄衫的剪影。

血晕开他的掌,紧攥着的掌心里一片潮湿,他故作没事地坐进驾驶室,启动车子,在挂挡之前,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说:“你是不是会弹钢琴?”

尹说,会啊。

琴屋里弹《枫》的女人确然是尹,裴叶心里这样想着,尹已将美丽的脸贴到他的耳朵边,眼睛里泫然欲泣,显然是动了情,她心里怀了月光般的温爱,她说:“并且我在弹钢琴时,总是会忍不住想起你来,好苦啊。”

动了情的女人如夜蔷薇,如赤霞珠,最易入心扉。

裴叶忽然魔了般手扼上她的脖子,五根手指越来越收紧,他红了眼睛锐利地说:“不要对我说这种话,我不想对你动心。”

尹被掐得几乎要窒息了,痛苦地声沙着,裴叶才放开她,将她狠劲地推出去。月光下她的脖子里染过裴叶的掌中血,如烙了一片秋天的枫叶。

尹用力地喘着气,好久好久才缓过来,法拉利已经急骋而去。觉得脖子里有股子粘湿,指尖一抹,呆住了。

“枫,你照顾好自己啊!”

尹奔出去好远,声喊着,但是枫早已听不见了。

树林里只剩得尹一个人,素来怕黑的她并没有觉得害怕,是悲伤满了她的心。

尹开着车,近光灯照着前方漆黑的路,仿如一场雾。

次日白天,秘书给尹送文件时,看见她脖子里掐深的指痕,已经淤青,关心的语气说:“尹部长,你的脖子?”

轻轻的一句安慰,宛如一根细针,轻易就触破了尹眼里的水布袋。

尹先是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泪,后来,泪如倾盆大雨,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哽咽着。

“宜……我真是个很贱的女人吗?”

秘书宜其实早就听闻过,尹那次中止会议而去奔赴别人的床的丑闻,但是宜从未有轻视她。女人更能懂得女人,若不是因为爱情,心高气傲的尹,怎么会那般委屈自己呢?

“所有出于爱情的沉沦,都应该值得体谅。”

尹轻轻地抱住了宜,她把头贴在宜的怀里,如同抱住了一个温暖的春天,她太寒冷了,她太需要一个拥抱了。

六点下班,尹开车出公司大门,发觉门口的少年保安长得很像枫,她停车放落窗子,呆呆地望起了少年。同样清晰的眉目,同样刃锐的嘴唇,宛然就是幼了几岁的枫啊。

少年保安见她看自己时的表情纷乱迷茫,走过来,礼貌而又不失尊严地说:“尹部长,有什么可以帮助的吗?”

他可比枫温润如玉多了。

尹仿如清晨的初醒,眼睛燥热,她抿了抿嘴,嗫嚅着说:“你……你能吻我一下吗?”

少年保安出乎意料地愣了半天,后来他微笑了,说:“您说笑了。”说完,他走向另一旁去指挥车辆,没有理会尹的无理取闹。

这天晚上,她又去酒吧买醉了。

以后的日子,一日接一日地浪费,还没来得及历数,时光就荏苒了。尹无所谓,对枫的想,也一日淡似一日。

后来,尹渐渐习惯了不见到枫的生活,吃饭,工作,睡觉,飞各种远方谈合同,生活又开始回到按部就班的轨道。就算偶尔在飞机上想起了枫,也会淡淡地一晃而过。有某些时候她忽然觉得,离开枫,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在某一天的黎明,月光还没有散去。她熄灭了一棵烟,决定了,以后要善待自己,远离枫,戒烟,戒枫,绝不让心里的城再一次沦陷。

她觉得现在清醒的自己,完能够抵挡枫的强烈诱惑。

但是在夏末一个阴天的中午,尹接了个拨进来的陌生号码,便再一次沦陷了。

尹当时呆了好久,最后说,好。尹放下电话,感觉到眼里的温暖的泪水。

尹本以为当自己再听到枫的声音,她会若无其事地一笑置之,可她还是没出息地颤抖了心动了哭了。

连她都不自知的,爱枫,已是她戒不了的瘾。

枫说,一起吃个饭吧,我在潇府邸①号。

潇府邸①号是一家私家菜餐厅,在山南,尹曾在这家餐厅宴请来自南方的客商,菜由江北韩居士亲手烹饪,一点儿没折损大自然所馈给的丰沛风味。牧羊逐向遥远的水草,篝火里唤醒沉寐的味觉;染山麓的松茸菇,陪一碟春天的野菜;轻霜滋养火腿;江月诱惑鲈鱼;秋风低低吹着蟹脚痒;还有海棠树根底私埋着那年米酿的酒。

尹开车抵到潇府邸①号的时候,阴天更浓郁了,墨墨的云层压住北山上的那一排民居。她沿着石头路进屋,枫坐在落地窗边的一张桌子,枫对面还有一个人。

那是个素颜清丽的女孩,宽大的男式白衬衫随意地散开两粒衣扣,露出精致的锁骨。女孩眨巴着眼睛,远远看见还没走到地方就发起了愣的尹,女孩很聪慧,一眼就了解了所有,她向尹招手,说:“你就是尹吧?来,坐这里。”

枫的左边有个位置,尹坐下,枫给她掇起一筷子春菜,尹受宠若惊,不知所措地望着突然就温柔入微的枫。

枫一笑,说:“记得你爱吃鹿肉炒瓜丁的。”说着又掇起一块麋鹿肉到尹的碟子里。

尹其实是第一次吃麋鹿肉,麋鹿是可爱温驯的动物,她从来不忍心吃。但枫给她掇了,她便夹起来细细嚼着,细嫩适口的肉质,掺入松仁的木柴般的香气,确是滋润朵颐的美肴。

枫又给她注了一盏绍兴黄酒用来佐餐,尹轻嘬了一点,酒味颇是厚,尹突然说:“今天的天气真好。”

枫看了看落地窗外头如水墨晕染的云色,说:“是阴天。”

“阴天也好,晴天也罢,以后我肯定会一遍遍怀念今天的天气。”尹不无伤怀地眼望着窗外说。她又不傻,自然知道枫这样子对她好,是演戏给女孩看的。以后,以后的以后,再不会有今天这般与他一起吃饭的时候。

枫细微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就站起来,到后厨看餐去了。

“今天我在黛溪路街上与他碰着……”女孩趁他不在,便说开了话:“见他还穿着很久以前的旧衣服,我就觉得好难过,以为他还没有释怀。”

“可他说他早就找了新伴,起初我还不信,嘻嘻,尹,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让他堕落下去。”

“好啦,我得先走了。”

女孩说完,就拿了外套要走。

“喂,”尹怯怯地唤住她,张了张口,尹想询问枫的名字是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她实在不愿意自取其辱,只好改了:“外面快下雨了,你拿把伞吧。”

女孩嘻嘻一笑,“我从来不打伞的。”

枫回来时,女孩刚走不久。屋外落起了细雨。远目看到女孩漫步走在弥弥的雨帘里,衣服淋湿了也不在乎,潇洒的无可匹敌。忽然她调皮地踩到路沿石上循直线走,还张开了双臂找平衡,倒反而如风摆荷叶般左右摇晃。

尹微笑了,一扭头,却见枫一语不发地坐了。枫不会再给自己掇菜,他又在默默地精骛八极了。

饭后,依旧是轻雨飞濛,枫载了尹去到一家民宿。在屋里,枫这次是轻吻着尹,淅沥沥的雨声里,那一整盆的水兰花气息很浓。

“今天是危险期,用安套吧。”

枫不答声,尹便不说了。她总是这样无条件地迁就他。

一段缠绵过后,枫穿上衣服,厌倦地看了眼还在余韵未尽的尹,说:“你滚吧。”

尹无谓地起来,穿衣,心想,那个枫又回来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尹要去潇府邸①号的车库取车。看枫的意思,并没有打算送她。尹从民宿店家买了把伞,独自走入雨里。

她就是这么听话,枫让她滚,她就滚了。

雨落在伞上,滴答地响,很好听。尹看了一眼手表,15:38。为了这次见枫,本来要改签晚六点飞杭州的机票的,看来是不用了。

开车去遥墙机场的高速公路上,尹的心还在起伏不定。雨色覆盖着翠意逼眼的无垠的夏末田野,构成北方独有的粗阔的风景。

快到机场了,低空中有飞机刚起飞,飞在阴雨里显得就像是银亮色闪电。

尹存了车,去大厅取登机牌。坐在候机室等飞机时,尹看见一排空姐手拉着行李箱往前走,如走过去一排优雅的白天鹅。尹便戴起了鸭舌帽与口罩,遮住了美过一众空姐的容颜。

半小时后,飞机飞到云层以上,尹系了安带,闭眼歇息。身旁有个陌生男人总爱搭讪,问这问那的,尹到底没搭理他。最后竟然厚颜向尹要起了微信号。尹烦了,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学着枫的语气说:“你滚吧。”

说完这句话,尹紧接着心里一颤——枫也是这样厌嫌自己吗?就如同自己厌嫌这个无聊的男人。

第二日,在杭州谈完项目,尹便坐地铁去到苏小小的西湖。夏尾了,西湖里群荷劲开,遥山空濛,尹就坐在苏小小的墓边看湖光山色。尹愿意心近这位占尽南朝风流的艺伎。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美丽的油壁车,飘逸的青骢马,一起飞驶疾驰,去松柏下约会。尹怀想着这般风采夺人的韵事,嘴角就不自禁微笑了。

尹就远不如苏小小活的潇洒,阮郎之于苏小小,不过是哭几场寤几夜就淡了,尚且不及对西湖的山山水水爱的多。但是枫之于自己,却是所有,是什么都比拟不了的。

想起枫,尹又感到前所未有的自豪,她的枫,应该比那个跨青骢马的阮郁要好多了吧。

一大团薄雾从孤山上刮到湖上,风吹散了。

西泠桥边渐渐多起了人,尹就回了。

尹最后一次见枫,是9月25日那晚。尹在家里给枫煎牛排,醒了红酒。枫说,味道不坏。尹笑了,为了今晚的晚餐,她特意向米其林厨师学做的。从选择牛排,腌制,火候取舍的时分,椒盐的份量,到青蔬与柠檬片的佐盘,都做到了恰如其分。

尹和枫一起啜酒,两个高脚杯碰到一块,听到清脆悦耳的碰响声,尹却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枫,让我嫁给你吧。”

枫不说话,红酒在他喉咙里缓缓地流下去。

久凝视着枫,尹眼里闪动的爱意烧成了冷烬。

吃完饭,九点左右,裴叶走出她的家。走到楼下,他低头编辑了一条信息,准备发出去的时候,尹打来了电话。

裴叶接了。

“枫,你抬头,再看我最后一眼吧。”

然后话筒里传来呼啸如海啸的风声,几乎撕裂了他的耳膜。裴叶抬起头。看到一个似人的物体从十三楼的窗台直坠下来。

紧接着,嘭地一声巨大声,砸到一台白色私家车顶篷上。

汽车警报声急锐响起,刺耳的。人们围过去,随后尖叫了

一声:“有人跳楼了!”

裴叶在人群外默然地看着,使劲攥了攥右手的五根手指,锐利指尖刺入掌心里。最后,

他拿起手机,逐个字逐个字删减去编辑信息里的每个字。

好,明天我们去民政

好,明天我们去民

好,明天我们去

好,明天我们

好,明天我

好,明天

好,明

好,

手机里终于空无一字,然后他,漠不相关地走开了。

第二天。裴叶被传唤到公安机关配合调查。

“裴先生,根据小区物业提供的监控信息,见到你曾于昨晚20:53从死者家中出来。”

“是,我在她家用了餐。”

“那你们谈过什么,或者说,你们有没有吵过架?”

“你倒不如直接问我,有没有威胁她逼迫她或者侮辱她,致使她坠楼自杀。”

“裴先生,我们有权利怀疑尹女士不排除他杀的可能性。说白了,我们是想向你调查——尹女士跳楼的时间,是在你离开之前,还是离开后?”

“怀疑是我把她给推下去的么?呵,的确很像我的手笔啊。”

“我们在记录,还请裴先生遣用准确的言辞。”

“我是几点钟离开的?”

“监控显示,20:53。”

“哦,20:53……她在20:58给我打来电话……嗯,她的遗物应该存放在证据库吧,手机里有通话记录……如果没摔坏的话……能证明我离开时她还是活着的……我算清白了吗?可以走了吗?”

“可以。……但我依旧是不理解,有人为了你坠楼——活生生的一条生命就这样没了——而你还能够如此安定。你的冷静真让人可怕。”

“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痛哭流泪。”

“裴先生,”警员又叫住了裴叶,说:“我们从尹女士家中找到了这个……她怀孕了。”

是一张孕期检查结果。

裴叶忽然间感到眼睛好胀,他哦了一声,又若无其事地往门口走去。

“希望您近期不要离开本境,谢谢配合。”

从警局出来,他在街上无灵魂地走着,也不知道走过多少条街道,越过了多少重人海。初秋,天气瑟瑟的,风涌过街头,吹乱他的头发。

他一直走。

黄山二路,风在这个城市的云层以上翻滚,天与地无限地分离,却寂寞了这座城郭,连同那些倔然而立的大厦。

“求求你不要走,好不好?”

裴叶如猛醒般一愣,站住不走了,转眼睛寻那说话的人,他的耳朵认为是尹在叫他。

“腾树,别丢下我。”——原来是有个女孩在哭泣着哀求少年留下来。

少年残忍地掰开女孩拉住他胳膊的手,说,滚开。

女孩赶快从皮包里往外掏钱,大把大把地掏,她边掏钱还边说:“腾树你看,昨晚我陪了个大款,喝了三箱酒,便挣了这么多的小费。你不要走,别离开我,都是你的,都给你。”

少年将钱一把夺过来,一张一张地手数,数完说:“才三千块,你挣钱这么少,怎么够我花啊?”

他把钱收进粉色套衫的口袋,白嫩清秀的面容在秋风里分外美丽。

裴叶看着那个混账的少年,如同看着以先的自己,往事与眼前重叠,他仿佛看到当初的枫,一遍遍讽刺着尹,漠视着尹,伤害着尹。他走过去,狠狠给了枫一拳。

“我靠,你有病吧。”

少年无故地挨了一拳,接着就要扬手打还,被裴叶一把抓住,然后他看到少年手腕上的表。

怔了两秒钟,裴叶厌恶地将少年推开,少年顺劲坐倒在地,却不敢再起来。

女孩一眼认出了裴叶,说:“是你啊。”

女孩过去扶起少年,细细地给他拂去衣服上的尘埃。

裴叶痛苦而绝望地说,对不起……尹。

女孩转过头一笑,说:“我不姓尹啊,你不记得我了,亏得我敬了你那么多瓶酒。”

裴叶不再说话,掉头走开了。

萧瑟的街头,有风。

秋天的枫要落了,你却不在了,为何要用这种方式,让我余生歉疚呢?

————

尾声:

机场大厅,空荡荡的大厅里风声飘荡,裴叶说:“给我出一张飞墨尔本的机票。”

飞机由香港转机,飞往南半球。北半球的山川城郭流影般向窗口后方退去。在清晨抵达墨尔本,裴叶从租车公司租借了一部车,驾车去昆士兰省的某个小镇。

到目的地时已经是昼尾,小镇以蓝楹花著名,一街连着一街的蓝楹花,仿佛整个镇子起了蓝紫色的大雾,每一棵树都美的像从虚幻里来。

昏凉了,在蓝楹树下,白色篱笆边,有若干的木椅。裴叶走过去坐下,远望,近望,尽够打发荒凉的岁月。

日头有大半个圆坠进地平线里去,十几头袋鼠从远方的起了雾的田野里,先后跳蹿到这条街上来,在蓝楹树覆落的剪影里安静竖立着,与路,与树,组成无法言说的美丽画面。

停息片刻后,这一大家子袋鼠又跳到另一端的田野里去了。

街又空荡荡的了。

在异国他乡,在风暖繁花的暮色里,裴叶感到了一种寂寞,是比屋大比屋空的寂寞。

“枫,让我嫁给你吧。”

莫名想起来尹说的这句话,尹说时,用的是卑微的口吻,眼睛里隐隐闪烁着光芒。

那分明就是尹厚积薄发的温情。

他不知道,那天他离开后的那几分钟里,也就是尹生命里尽头的几分钟,她都做了什么呢?

那晚的20:53到20:58,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是再挽回不来的五分钟。

哪怕是用以后的五百年五千年相换,也回不去那短绌的五分钟了。

微夜了,他在澳洲的小镇街头走着,手机里循环放了一首歌。

乌云在我们心里放下一块阴影,我聆听沉寂已久的心情。

《枫》

一首歌的时间,是四分三十五秒。

————完。

谨以此小说怀念过去的人,深表我的歉意,那时候我不懂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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