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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桐在过去不叫朱桐。她没有名字,连一个固定的称呼也没有。
她如今看上去是个孩童的模样,且从遥远的过去便一直如此。可实际上她活了很久,比看上去更年长的解烟还要久。说不定,在作为人类的皋月君还没出生时,她就已经存在了。但她始终是个孩子的模样,始终是长不大的模样。
没有名字时的朱桐是个坏妖怪,很坏很坏的妖怪。但所有坏妖怪,也都是从小妖怪开始长大的——而小妖怪不一定是坏的,正如人类的小孩儿也不一定是好的。人之初究竟「性本善」还是恶,多是凭爹娘是怎样的人来决定。既然用了人类口中的好与坏,那么与人一样,妖生来是好是坏,也是由降临于世的环境所决定。
朱桐没有名字,因为没有爹娘给她起。没有爹娘,也就没人教她所谓好坏了。不过没有父母在妖怪的世界里是常事,算不上稀奇,毕竟在那个充满战争、饥饿与疾病的年代,许多人类也没有爹娘。普通的动物更不必多说,自然始终是残酷的。你若不是强者,就会被强者吃掉,优胜劣汰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
朱桐是幸运的,同时也不那么幸运。她的母亲是修炼成精的蛛妖,父亲倒只是个没有姓名、也不需要姓名的蜘蛛,也就是一只普通的虫子。也正是如此,朱桐的样貌才始终无法完全像一个正常的人类,而是保留了许多蜘蛛的特征。如她没有眼白的八只眼睛,如她畸形的、难以掩藏的数根肢节。若要维持人类的形态,需要比别人付出更多妖力。
或许正是因为她母亲一开始也不是正统的妖怪,所以在选择配偶时才会多看一眼自己所曾停留过的阶层。妖怪间的歧视更加普遍,她本该选个更强大的配偶,使自己的后代更适应这残酷的自然,但若没谁看得上她,再怎么也无法强求。那些强者若愿意选择更弱势的目标作为爱人,多半是想借机将他们吃掉。
为了保全性命,她选择了弱势的丈夫,一只真正的虫子——当然,多少该有些灵性的。但那之后的事便难说了,她不得不一人照顾自己的孩子。蜘蛛的习惯,是会将卵产在蛛丝编织的袋子中,静静等待它们孵化成功。在这期间,她只能独自一人留在巢穴中。没有任何食物来源,就连喝的也只能用网捕获潮湿空气中的水分。她的身体日渐衰弱。
朱桐是最后孵化出来的,它的卵天生就很小。但她和兄弟姐妹一样长得很快,爬出卵壳与袋子后,不多时便能支起八条腿,在巢穴中迈步走路了。只是她出生太晚,哥哥姐姐早已经离开这里,走向外面的世界。谁也没有注意她,不如说没有将未孵化的她当食物吃掉,已是天大的好运。也自然,他们没有给她留下太多食物。
在他们的母亲也没有太多食物的地方,能被称做食物的便只有……
虽然残酷,但也确实在天地间的每一处上演。她初次见到她的母亲,早已面目全非,被自己的子女啃噬得百孔千疮。最柔软的人类上半身的内脏,和下半身蜘蛛的腔体都被掏空,人类的皮肤也所剩无几。她完全辨认不出母亲的模样,因为面庞也是如此柔软的。剩下属于人类和蜘蛛的骨,勉强撑起她最后的轮廓。还有她的长发,和她的丝线一样坚固。
她不会为此恐惧——只有被教导一件事值得恐惧,恐惧才会滋生。她只知道,这虽然腐败却仍散发着芬芳气味的是她的母亲。这是生物的本能。她一个人钻到母亲徒留骨骼的手臂间,像是被环抱着一样,一股别样的温情从她心中涌起。她尚且不明白这种感受被称之为何物,只觉得这残留血肉余温的怀抱是那样值得眷恋。
而后怀着这份无名的情感,她吃掉了母亲剩下的部分。
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不应该感到丝毫意外。她终归要离开阴暗的巢穴,走向更广阔的世界。那么她就会离开母亲——留在这里也只
是浪费罢了。若要离开,她需要更多的养分转化为力量。汲取了所剩无几的妖力,她便能化作人类的样貌了。虽然看上去仍是不三不四的,但她终归是靠两条腿走出了巢穴。
她靠诱骗人类的孩子维生。找一处和出生之地相仿的洞窟,布下自己的网,然后伪装人类的样貌去接近那些离开家的孩子。这种伪装最多只能坚持一天,为数不多的妖力很快就会在夜幕降临时褪去,暴露她原本非人的可怕模样。她与他们嬉戏,玩闹,等天黑了便带他们回自己居住的地方——再将他们吃掉。.
不是每个孩子都这样好骗,稍微大点便有了心机,甚至会跑回去给大人们通风报信。那时候,她又不得不搬离这里,寻找下一个住所。一般有能力离开家里活动,又没有机灵到不被她所欺骗的孩子,年龄在三到八岁左右,而她的形象也因此没有超过这段年龄。孩童总是充满灵性的,这让她成长了很多。
可仅仅如此,她还不够满足。要想更好地生活下去,就必须精巧地模仿人类。只把目标放在孩子身上并不是长久之策,还需要从正常人身上学习更多东西。因为人类实在太多了,到处都是他们……总该想办法混进去,活下去。否则就会被杀。她知道那些大人是怎么对付妖怪的,或精巧,或残暴。就算敌不过那些大妖,人类可怕的数量也足以把它们淹没,再使它们分崩离析。她觉得人类杀妖怪,比妖怪杀人还可怕,他们甚至会把妖怪们的遗体做成各种各样的东西,去交易,去炫耀。妖怪可没这么残酷。
于是她想到一个绝妙的点子。
先吃掉大人们的孩子,再伪装成孩子的样子。学会如何当一个孩子,学会如何扮演成年人的角色,到实在装不下去或是太饿的时候,就可以连大人们也吃掉。既然妖力见长,终归能撑得更久。这实在是两全的好方法,她总能为自己的聪明感到愉快。
她这么想,也这么做了,这么做了很多次。但她不能坚持很长时间,因为她总是忍不住暴露出马脚。要么便是附近有什么降妖除魔的高人,她只好趁早逃之夭夭。又这么混了许多年,她对于做孩子的方法已了如指掌。在什么时机撒娇更讨喜,怎样装可怜才能博得同情……时间、方式、与针对不同人的不同技巧,她都了然于心。她想,她已经很会做一个孩子了,可是她怎么都找不到最初的感觉——最初在母亲遗骸的怀抱中的感觉。
人类的怀抱固然是美好的。柔软,温暖,充斥着食物的芳香。可能因为她们终归不是自己的母亲,也或许她们是,活着的母亲。她也试着将她们带走,带回巢穴,等她们安静地腐烂后再重新钻入那冰冷的怀抱。那种值得眷恋的感觉回来了,但是,并不能持续太久。就算她扛住了饥饿,尸体也很快会被分解。
那些孩子……那些快乐的孩子,他们说,都是在母亲的宠爱下长大。她从来不能感知到这种情绪,因为要不了多久,这些女人就会因为她多余的眼睛或者肢节惊声尖叫。那样的叫声太刺耳了,吵得她头疼,还会惹来更多麻烦。在引来更多人之前动手,是让她们迅速安静的有效方法。然后她们就死了,再也不会做难以下咽的饭菜,再也不会给出有温度的拥抱,再也不会在每个夜里在耳边轻声细语。
活着的母亲们无法长久地接受她,死去的母亲们无法长久地爱她。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这样的一位母亲。
她是看不见的。
更好的消息是,她没有丈夫,她孤身一人带着女儿生活。或者说,流浪。她的女儿与她现在的模样一般大,正值豆蔻年华。女人的女儿就是她的拐杖,她的眼睛,她的希望。她一开始只是诱骗了一个取水的女孩,直到入了夜,一个有些疯癫的女人出现在了河边。女人嘴里叫着一个名字,不算好听,没有大户人家的水平。于是她便知道,白
天吃掉的女孩是她的孩子。朱桐想,这又是一个好机会,就化作那个女孩的样子,穿上她穿过的衣服去接近那个疯癫的女人。
女人毫无防备,一点儿都没察觉到面前的孩子是妖怪变的。当朱桐意识到她是个瞎子后欣喜若狂,她甚至不需要耗费多余的一点点力量来维持人类的样子。这是绝佳的学习机会,她能更好地去了解人类的母亲如何做一个母亲。过去枯燥的生活终于可以结束了,她想。新生活可以维持很长很长的时间,只要她愿意,甚至可以长到走完人类的一生。
她顺理成章地成为女人新的拐杖,新的眼睛,和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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