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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丘死了,梁丘思琰。

慕琬高烧不退,在床上躺了五天有余。眼见着天气越来越热了,百花放,草木生,她却根本无缘出去欣赏一眼。山海很怕她脑袋烧出问题,因为她清醒的时候很少。大部分时间里慕琬都嚷着要回去,有时好像她已经在梦里回去了。那些梦大多能听出虚惊一场的好结局,少部分时间里,她没什么反应,只是从紧闭的双目中静静流泪,滑过滚烫的脸颊。

实际上第六天的时候,她已经开始退烧了。客栈老板担心是痨病或是其他瘟病,很怕传染给其他客人。所幸有所好转,他才没让店伙计急着赶他们走。

那封信,他们读了好几遍。从字里行间能确定那的确是池梨写的,还有默凉与晓的问候。信里没有提到她母亲的反应,只是说“无大碍”。看来她母亲也知道儿子的死讯,还为此大病一场。第一封信的结尾是说,她“最好”回来一趟,她母亲想看看她,但老人家也亲口说了,回不来也无妨。

思琰死了。慕琬的哥哥死了。

这是个令人唏嘘的故事。所有人都以为,兄妹间的坚冰已经开始融化了。但不曾想,山洪决堤而来,席卷一切,所到之处片甲不留。这场意外带走了他们的无数种可能。

或者……不是意外。

讣告很简单,背面有另一人的笔迹,从语气上看是默凉特意注明的。他们几乎能想到,本不想让慕琬太过牵挂的池梨将信装好后,默凉悄悄取出讣告,在后面赶注了一大堆略显潦草的说明。按照他的性格,或许更愿意将真相说出来。池梨或许相信慕琬会回来,便没有多说什么,但默凉不这么认为。

在那方偏远贫困的地方,思琰并非死于传染病或是反抗的起义军——不如说那种地方,根本不可能生出武装力量。他的死法看似情理之中,细究起来却很不合理。

他死于刺杀。

思琰在那里的“家”是一个简陋的茅屋,不比村民们的更豪华到哪儿去。甚至这个茅屋就是他工作的地方。里面很简单,一人份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一点儿碎银两都没有。他部寄给母亲了。需要排除自杀的可能,一来是没留下遗书,二来暂时没有自杀动机——毕竟他已在这荒芜之地生活多年,与当地的“刁民”实则还算和睦。

他的尸体是白天被发现的,村民们发现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视察种下的春麦。开始人们只是以为他身体不适,直到正午,粮仓的人说他雷打不动会来看,但也未出现,才说去他家里瞅一眼。去的时候发现人已经凉了,倒在地上,满地都是凝固的血。

屋里有张桌子,不过是搬来的石头,两张凳子也是。桌上两杯水,只有他倒下的那个位置上,水喝了大半,另一边应该是没动过。既然昨天白天没人见到人,此人应该是“路过”的“旅人”,夜间造访,思琰还简单招待了他。烛台被移动过了,原本放在桌子中央,有旧痕迹和残留的蜡块。凶手离开时将烛台放在了桌边,然后吹灭,这半支蜡烛并不能说明凶手停留的时间。屋里不是很乱,但依然能看出被翻找过的痕迹,大约是他本身就没什么东西。

一叠出自他一人之手的公文、包起来的章子、叠好的朝廷任命状、为数不多与母亲来往的书信、一个砚台、些许墨石、两只旧毛笔、一个烛台、三只半蜡烛、一个火折子、一床冬被、一身冬衣、一件褂子、一双破布鞋和草鞋、一副碗筷、一口锅、一把菜刀、一个炒勺、一串打了结分好日用的铜板、一只盆、一只豁口瓢、一只打水的桶。

这是他部的家当,部。

最后要说的,便是他的伤口了。他被人从身后刺穿了心脏,当场毙命。

按照默凉的说法,此人虽然没在现场留下任何证据,却“漏洞百出”。凶手完可以抹了思琰的脖子,只留下一道细细的、割断动脉的伤口,让他失血而死。这样一来,人们就无法判断出他使用的到底是什么凶器了。默凉说他们都认为,这是外人作案,但动机不明。因为在那种穷酸的地方,绝对没有这样又快又利的好刀。

实际上,那伤口只有一边薄,另一边厚,所以凶器是一把刀。能将人完刺穿的武器,必然是一把长刀,而不是匕首之流。伤口是直直贯穿的,所以是一把直刀。

他们都不知道慕琬是否有认真读完这些备注。但在山海眼里,这个杀手并不愚笨。

而是自负。

他根本不在乎。

默凉最后草草写下一句,一切安好,勿念。他大概认为慕琬不会回来。但他们两个究竟谁更懂慕琬一点呢?暂时还不知道答案。

唯一知道的是对伤口的形容,这不禁让三人同时想到一位老相识。手法也像——雁沐雪不也是被直刀刺破心脏吗?不过是从正面而已。硬要说是因为他们找不到理由。慕琬的事和她哥又有什么联系?若有人想骗她回雪砚谷,大可不必如此折腾,跑到那种蛮荒之地。而在那种地方,没什么劫财的说法,更没有朝廷争斗的理由了。思琰的为人,应该也不会结仇,至少在那种地方能和什么人结仇?撑死是和当地一些顽固的家伙有些矛盾罢了,再怎么说他也是“官老爷”,没人会挥刀弄枪。

他死了,村民们很难过。所有人都很难过。

“之前聊天的时候,她说有机会,会带我们见见她哥。”黛鸾说。

“等她好了,我们立刻就走。”施无弃说。

山海和阿鸾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边的柒姑娘。山海有些犹豫地问:

“去哪儿?”

“雪砚谷啊。”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她会回去吧?”

“是……可是返魂香……”

“没什么着急的。我等了这么久,不差这一两天。”施无弃无所谓地耸肩,将两张纸对折并塞回了信封,“上一次,我不是没能和你们去吗?还有那个姑娘是不是也住在附近。若还有机会,我们可要去澄清一番。听阿鸾说她是使扇子的,时间允许,我还能指点一番。还有那个奇怪的香炉,我们当初不是说若真的毫无头绪,就去问云外镜吗?虽然我记得阿鸾说他很不靠谱。”

“啊哈哈……也不能说完不靠谱吧。”

慕琬若是知道了他的打算,一定会很感动吧?

可他们不能这么说,因为一切都是未知数。她何时能真正恢复过来,会做出怎么样的决定,谁也不能替她打定主意。

“雪砚谷往北走,再往北走……”山海道,“有一个地方,叫翠萍滩。那里曾有人类的村庄,但现在是妖怪的地盘。我是几十年前听说的,生活在那儿的妖怪并不和睦,是他们将人类赶走的。那时候,翠萍滩盛产洛神砂。”

洛神砂也是返魂香的材料之一。黛鸾说,它听上去也是某种动物的粪便。毕竟夜明砂与望月砂就来自于蝙蝠与野兔。不过他们都不确定,因为要用到洛神砂的东西太少,令每个人都没有印象。

“大约产自什么妖怪吧。我曾经营泣尸屋时,有妖怪以此物抵债,最后流通出去了。若知道有这等用途,我自然会留下。”施无弃说。

今天是第七天。慕琬的烧已经退了,但人还在昏睡。施无弃又去街上听那些零散的江湖情报了,山海去药房买快要用完的药。黛鸾借了后院的小炉,在那里烧药。药香顺着墙向上飘,钻进了开了条缝的窗。

熟悉的药味传入慕琬的鼻腔,她睁开了一次眼睛,但很快闭上。这种半梦半醒的时候最为恼人,总是给人一种似乎睡下去就永远醒不来的错觉,可就此睁眼,之后又会头痛万分。她刚才看见开了缝的窗投入一丝丝阳光,正好落在手臂上,微微发烫。闭上眼,是一片翠绿翠绿的世界,一望无际。

那仿佛是广阔的草地,生长着许多美丽的花,也有水。岸边站着一个人,以背影示人。从那铅灰色长发厚重的质感来看,应当是霜月君。在这个清晨,太阳挂在右方的天空。

是封魔刃的作用吗?可霜月君不是说,他并不能感应到封魔刃的踪迹吗?还是说,这场幻觉是封魔刃展示给她的、自己与霜月君间的某种联系?

封魔刃就放在她的枕边,微微侧头便能看见。

微风拂过,霜月君依然站在岸边。慕琬试着大声喊,他并没有回头。

“这是你的刀!”

梦中的慕琬疯狂挥舞着,试图引起唯一一个活物的注意。但霜月君听不见似的,驻足不动。这令她有些疑惑。她攥紧了封魔刃,试图朝那边走去。

突然,仿佛听到一声炸雷,震得她不能动了。

并非确切的声音,这只是一种感觉,一种警示。慕琬突然就僵住了,动也不能动,就像在梦里被鬼压床似的。而面前的景色发生剧变,所有的风景分明还在,却都笼罩上了一层血色,天空也红得通透。霜月君与那些植物的剪影变成了黑色的剪影。

眨眨眼的功夫,一切又恢复原样。而当她再迈步时,又会变成那般可怖的景色。但她觉得自己不能退缩,也无路可退,便顶着莫名的巨大的压抑,攥着刀一步步向前走。画面开始颤抖,扭曲,最终晃动出残影,将部的光景搅作一团,化为眼前的白点。

那一瞬,霜月君似乎回头了,也可能没有。

慕琬从床上滚下来,手中当真攥着封魔刃。汗水浸透了她,摔到地上都有一片水渍。端了药上来的黛鸾正巧碰到这一幕。她还没来得及放下药,慕琬便手脚并用,用孱弱的身体靠近她,吓得她药碗差点摔了。

“快,走,去北方……咳咳、咳,我们去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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