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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要做到这步?就因为他没有揭穿你,还待你不薄?只是因为你有用而已啊!因为你作为半妖,仍有很强的力量。若是他看中你的实力,威胁你言听计从,这我也能理解。你该知道他是如何两面三刀的,今日这么对别人,他日一定会将刀对准你,你怎么不明白?”

同为女性,也同为战士的君傲颜其实很理解她的举动。她当然在军中见过许多超越生死的战友之情。忠君爱国,到哪里都是可歌可泣的。可事到如今,这又是图什么?终究是君臣有别,以他们的关系,陵歌不过一介手下。她有数次从这荒唐规矩中逃逸的机会,却从未想过。即使在之前的交战中,也有不少圣堂的侍卫试图在战乱中逃离,只有她是真正忠诚的。

“不明白的是你们……你们什么都不懂。”陵歌冷笑道,“不过是群区区人类……”

“你也不过是个半妖,有什么可嚣张的。”白涯瞥了一眼她,不知她的傲气从何而来,“我们本职也并非劫匪,并不想走到哪儿,都是打砸抢。只是,你实在不配当一介君王,既不能打,执政的水平也就那样。还是趁早把东西交出来,当个普通角色,从此离开这里。”

迦楼罗并未说什么,陵歌却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有什么话要讲。

从她嘴中传出来的,却是一阵轻扬的吟唱。

那一瞬间他们觉得世界都安静下来。潺潺的细流,融化的积雪,飘浮的尘埃,一切都凝固在时空里,像是被看不见的妖力封印住了。可实际上,它们分明是在运动着的,依然生动,依然鲜活,只是几人的感官都变得更迟钝——或说更敏感。这感觉难以形容,就像是你清醒地察觉到周遭一切都在发生什么,又清醒地意识到以自己的力量什么也无法干涉。能力与精神的感知发生了某种错位,难以匹配。

是这阵歌声强化了些什么,又削弱了些什么。

他们只能听到一种纯粹的、幽幽的歌声。这阵吟唱是如此清冷,与它主人所散发出的炽热截然不同。这阵如泣如诉的韵律在带给听众些许感触之前,首先给予他们的……

是摧心剖肝的剧痛,痛彻心扉。

这些声音以最温和的方式从耳朵流进体内,然后以最残忍的方式由内而外地啃骨吸髓。像是数以千计的钢针同时被一点点打入身体的每一根骨头,极薄的铁片被小心翼翼地插入身的关节,将身体结构缓慢地分开。然后是肉,仿佛数万条牙尖嘴利的泥鳅,扭动着身子,努力啃食着要从肌肉间开出一条条路,在皮肤下疯狂地涌动。皮肤很痒,然后开始发麻,随着吟唱节奏的转换愈演愈烈。

这是置人于死地的,迦陵频伽独有的歌声。

毫不夸张地说,白涯感到自己的脑浆要震碎了。鼻血流出来的时候他毫无察觉,因为身体每处皮肤都是麻木的。他的视线像是一根震颤的琴弦,怎么也看不清东西。那红色的身影变得模糊,他没办法拿刀攻上去——他甚至瞄不准,他也摸不到刀究竟在哪儿。直到白涯看到地上突兀的红色时,他摸到脸上,才发现自己流血了。有些是从鼻腔涌出的,有些是他接触到自己时抠烂的。他的触觉也失灵了,连碰到什么东西都难以察觉。

他该庆幸这不是脑浆吗?

别人怎么样了?

脊椎骨也沉重不堪,他甚至连简单的回头都做不到。一场恶战后白涯本就很虚弱了,客观情况与他引以为傲的个人意志无关。天杀的,不是真要交待到这儿了吧?这女妖竟然还留了一手,在这儿等着他们……

吟唱戛然而止。

忽然间,那种独属于自然的音律慢慢回来了。它们的恢复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些许与先前那“安静的吵闹”不同的声音,都令人感动到潸然泪下。远处深山夜雀的啼声,还有时不时出现不知名小虫振翅的声音。微风拂面、树叶摩擦、细流涓涓,这些属于自然的微弱的轰鸣缓缓地占据耳畔。不过,白涯率先听到最清晰的,还是一阵令人反胃的干呕。

他在猛回头的时候还是有些眩晕,对身体恢复程度的错误估计险些让他扭伤脖子。他看到君傲颜止不住地犯呕,或许也和这不同寻常的歌声有关。

白涯再转过头时,发现迦楼罗从后方死死地捂住陵歌的嘴。那力道,简直像是要把她的脖子拧掉一样。但他一定是兜着力气的,只是陵歌用双臂扒着他的手,用力往下掰扯,不想让他阻止自己的歌唱。

迦楼罗的指缝渗出新鲜的血。陵歌终于掀开他,剧烈地喘着气。那些血都是从她喉咙里涌上来的。她的脸色很白,不知是方才被勒的,还是在更早的时候就不对劲了。

陵歌用力吐出自己口中的血,差一寸溅到白涯的裤脚。他没有后退,只是怔怔地看着陵歌。很快,她也开始呕吐起来,夹杂着剧烈的咳嗽。有些许白色固体碎屑被喷了出来,是细小的骨头残渣。那是别人的,还是她自己的?白涯没让自己多想。

他明白了一件事,相信别人也明白了。

面前的这个半妖,仅拥有迦陵频伽一半甚至不足一半的能力。她若想像是普通的同族一样歌唱,兴许,是要付出生命之流的沉重代价。所以她在之前才没有唱过歌吗?不然他们哪儿还能活到现在呢?

“够了。”迦楼罗轻声说,“不必要做到这一步。”

陵歌瘫在原地,终于将口中的血清干净了。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迦楼罗忽然站起身,绕开她,走到几人面前。他静静地凝视着白涯,视线扫过身后的几人,随后重新将目光落到他的脸上。那种说不出的威严凝滞在他面庞,始终不曾褪去。只是,这次再无笑意了。

“想要宝物是吗?我可以给你们。”

“早、早点这样,也不至、至于……”

祈焕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的状态也很不好,并没有很快从吟唱的影响中走出。但至少,他已经能弄清目前的形式了,真是可喜可贺。

“不——咳啊,不行!”

陵歌想站起来,却在刚迈出半步时就跌倒了。迦楼罗并没有回头。

“我有个条件。”他的狡猾倒是一如既往,“你们若不答应,我便让她唱下去。就算你们玉石俱焚,我也稳赚不亏。你们若答应,倒是能省很多事呢。”

“虽然我很不喜欢别人和我谈条件,但你先说来听听。”

白涯的双手已经重新夺回了双兵的主导权,他坚毅的脸依然无所畏惧。

“放过她,就这么简单。”迦楼罗笑了笑,“她本是血统纯正的迦陵频伽……却因轻信人类,失去了一半神力。有人类的男人骗了她的感情,她很单纯。待得到她完的信任后,他欺骗她,说自己家中有病重的妹妹,得到了她近乎部修行凝聚的灵珠。可他最后拿去,治的是他的青梅竹马。她病好以后,拖家带口离开了这里,留下她一个人,受尽欺凌。”

“所以你帮了她?”

“我没有帮她……我只是,向跌坐在地上的她伸出了手。那时候,我也还不是什么神鸟大人。我们只是两个受够了白眼的半妖。”

各自只有一边翅膀的比翼鸟凑在一起,就能一同飞向高远的天空。他们形同手足,合在一块儿,就是个完整的大妖了,谁也不能欺辱他们。

陵歌没有反对。她低着头,双手攥成拳头,狠狠摁在地上。她止不住地颤抖,却没有眼泪可流。人类……人类才是最过分的,充斥着谎言与背叛的低劣种族。

“哈哈哈,我觉得她不至于没救吧?相较于我。你们说呢?”

他们互相看了看彼此,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答应你。”最终,白涯这样说了,“她也并没有被杀的理由和价值。”

“你们这样说便好。”迦楼罗点了点头,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对了,虽然如意珠已经破碎,但承载着赐福之反噬的诅咒,是由这副身子来承担的。”

柳声寒微微侧目:“您是说……”

“你们的愿望仍是有效的,只是我无法再实现新的愿望了。最后,我想你们实现我的。”

“……好说。”

陵歌向前爬动了几步。所行之处,留下猩红的血迹。

“不,大人,别,别这样……”

迦楼罗回过头,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来。这笑究竟有多温柔,其他人谁也不知道。

两人之间忽然有尖刺拔地而起。它们错乱而密集,完挡住了陵歌的视线。接着,他抬起手,五根瘦长的手指,生着鹰一般锋利的指甲。他们立刻警觉起来,纷纷下意识做好了迎战的动作。可令人意外的事发生了,迦楼罗忽然将手扣向自己的左胸,深深刺了进去。

黑红的血液喷薄而出,金色的微光从伤口间流溢。白涯还是后退了一步,同时示意所有人不要贸然靠近。迦楼罗的手用了几分力,只是微微皱眉,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接着他伸出另一只手,将戳开的衣料与皮肤的孔洞撕扯得更大。他们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布匹的撕裂声,还是皮肉的了。

“你——”

传来一种滑动的粘腻声,迦楼罗忽然将一团东西从胸膛中拽了出来。血液与其他污物以极快的速度从上面退却,露出光滑干净的表面。只是交付到白涯手中的功夫,已纤尘不染。

迦楼罗迎面倒了下来,他再度后退了一步。然后,他木然地望向手里。

那是一颗没有温度,却剔透无比的琉璃心。

这便是,神鸟的宝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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