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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上士兵轰然一声。

铁慈哈哈一笑。

这一刻忽然想起飞羽。

这崖上插武器下崖,还是为了致敬飞羽。

你还好吗?在哪里呢?有没有丧失希望,有没有受过苦痛。

相信我,我会救下你。

迎面的风撞在面门,再掠过脖子像刀在割。长发凝了霜,霜再被风吹散,落在身后星花满天。

她将手中的累赘抛出,大喊:“坚持住!相信我!”

声音被风吹散,越过万里关山。

崖上士兵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在对谁呼喊。

姚驰被扔出,骤然临空,以为必死,大声惊叫,啊啊啊声满群山,崖上士兵被炸得捂耳朵。

片刻后他砰地一声屁股着地,身下柔软,茫茫然抬眼再看,离落下来的地方不过一丈。

原来方才已经快到底了。

姚驰又惊又气又愧,蹭一声轻响,铁慈也落在他身边,他下意识往后一缩。

上头却忽然有人大喊:“皇太女威武!”

一声出而万声应,“皇太女威武!皇太女威武!”

整个山崖间都回荡着不断的“威武威武威武……”,叫得姚驰脸色死灰。

有人大叫:“我等当迷途知返,速速跟随太女殿下!”

当即便有大批人应和。

于是便有身手矫健的士兵,背着绳索在山崖上上下攀援,利用专门的射枪射出绳索,和对面预留下的扣子连接,来来回回,不多时便结出绳桥。

还有人试图攀援而下来接铁慈,铁慈示意不必,踩着长矛又冲了上去,一边踩一边就把长矛收了,姚驰见她上去,也试图要跟着爬,结果皇太女过河拆桥,他眼睁睁看着长矛梯在眼前消失,气得脸色青白。

铁慈才不管他,照样背着长矛上了崖,把那一捆长矛往地下哗啦啦一扔,笑道:“发媳妇了!一人来认领一个媳妇!不许多认!不许错认!”

士兵们原本见她上来,都睁着好奇的眼睛看她,犹豫着要磕头还是怎地,结果她上来就是这么一句话,流里流气的,顿时哄堂大笑,有人笑道:“咋就成媳妇了!”

“武器在战场上,可不就是士兵的媳妇,能保命,要爱护。”一个士兵接了话,笑道,“太女殿下,要不是我媳妇,我还真想把这枪送你。”

“嗐,太女稀罕你这烂枪!”

“要我我就不送,咱这矛,送过太女下山崖,也送过太女上青云,是光宗耀祖的矛,我要拿回去供起来,以后世世代代,都有得讲古!”

“老黄不愧是咱们队里的文人,这说的对!”

有人喊:“太女殿下,啥时候真给俺们发个媳妇!”

众人笑声里,铁慈也笑,“好好干,留住命。海晏河清时,光荣回家养老,朝廷给发大笔归乡钱,要娶什么媳妇娶什么媳妇!”

“哎我要隔壁村的红香!”

“没志气,我要万宝楼的玉宝儿!”

一时众人都开始讨论起老婆,这话题什么时代都会引起男人的兴趣,气氛顿时快活热闹。

众人原本心中惴惴,却没想到皇太女这般平易近人,却不知道铁慈宫廷长大,逢人说话,早练就一层瞬间便让人如沐春风的本事,笼络这些士兵不过手到擒来。

何况她之前出手就留了余地,除了一开始弄死一个将领外,士兵都只是踩昏,没伤一人性命。

因为那时,她想要的,就不仅仅是闯关。

这天下疆土,泱泱万军,都是她的,她凭什么要像一条丧家之犬般被自己的士兵追逐?

讨论声中,忽然有个声音傻里傻气地道:

“你们都没志气,我要皇太女这样的!”

这话一出,立即被身边人一巴掌拍在脑袋上,“瞎咧咧什么,皇太女这样的尊贵人,也是你瞎比的?”

宛如冷水进了油锅,士兵们不安地看着铁慈,都怕这全天下第一尊贵又强大的女人会发怒。

铁慈没生气,也没笑,她抱臂站在崖边,微微仰头,看着侧前方的天与崖。

那是辽东的方向。

喧嚣渐渐平息,黑压压的人群一片寂静,寂静里,所有人都听见那个女子,悠悠地道:“我啊,名花有主咯。”

……

夏侯淳背着狄一苇,在山林间纵跃,不多时便接近了主营所在,从山上往下看,主营依旧,只是营与营之间似乎打乱过驻地,彼此之间挖的壕沟更深,巡查更严。

而且所有营地,将蝎子营围在中间,那些添出来的营地里,应该是黄明萧常带过来的人,将蝎子营围住日夜看守。

而永平原来的普通士兵,营地则在这些黄明萧常亲军之外,却建了高墙深沟阻隔,唯一的开口对着一道河,处于想逃难逃想造反没法造的境地。

永平军的武器都被收缴,辎重库和粮库被包在了萧常亲军的营地里。

夏侯淳在上头远远看着,发现了问题,“如果你们永平军的武器都被收缴,应该放在辎重库中,按照大乾军例,永平军这样的建制所配备的辎重不在少数,看你们那个辎重库不算大,大概堪堪放得下,如今再放这些士兵武器,是怎么塞得下的?”

听见这个问题,狄一苇眼睛一眯,笑了。

她很喜欢眯眼睛,睫毛不长却密,微微一垂,慵懒中自有迷人之处。

夏侯淳站在阴影里,瞟一眼,转过头,手好像有点闲不住,摸了摸身边的树枝。

发现自己好像挡了他视线的赤雪,十分自觉地挪了挪位置。

“是啊,你说,为什么塞得下呢?”狄一苇一边笑,一边伸手撮唇,猛地吹起哨来。

这哨声响亮而突然,于这黎明前的山脚下,尖利地越过重重营帐,直接传入最中心的营地。

夏侯淳没想到狄一苇忽然发声,还如此动静,怕被底下巡查兵发现,正要拉她避一避,却见狄一苇上前一步,跨上了一处突出的高石。

又是一声哨声尖利。

最中间的一个营帐里,忽然闪现幽幽灯火,一亮复一暗,先后三次。

狄一苇仿佛得到了确认,再次作啸。

夏侯淳:“你这是……”

“轰。”

他剩下的话语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巨响里。

巨响不是一声,是无数声,集中在看守区域,几乎同时爆响,黑暗中无数艳如血色的火光暴起,火光中隐约可见炸起的残肢断臂,惨叫声呼救声尖利的哨声瞬间响成一片。

随即夏侯淳看见那些炸开的帐篷里暴起人影,人影大多黑色软甲黑色头巾,和黑暗融为一体,手中的武器形制特殊,乍看似刀,里头藏钩,形成合页,可单独使用,也可拉开旋转收割人命,他们的招式简明利落,只冲要害,一刀一钩一弹一挑,宛如蝎子竖尾,或者是头颅或者是肢体,必然有一样冲上半天。

不用问,这便是闻名天下的蝎子营出手了。

夏侯淳之前一直心中对此颇有微词,狄一苇一手培育蝎子营,蝎子营是狄家军精锐中的精锐,然而狄一苇出事,蝎子营当时因为她被制不能出手也罢了,怎么事后也不联络,不奔走,不营救,甚至不自救呢?

就在方才他看见蝎子营乖乖地被困在大营中心,心中还飘过鄙夷的情绪,只是怕伤了狄一苇的心,从不曾问过罢了。

直到此刻。

他终于看见了那些战士,在黑暗中,宛如从地底涌出来的巨大蝎子,伴着轰隆隆的爆炸声和黑烟浓火,鬼魅般出现在各个营帐之中,腾挪跳跃,刀光如练,所经之处血飞肉溅。

仅仅短短半刻钟功夫,他已经看见各个营帐被血染红,抛出来的断肢堆成山。

宛如人间炼狱。

杀戮嚎叫声里,狄一苇淡淡地道:“从我被拿下开始,他们就保持了沉默。因为他们需要时间,需要麻痹对手,每天夜里,看守他们的人睡了,他们就开始行动,在自己营帐之下挖地道。”

“夜里悄悄挖地道,一直挖到看守他们的人睡着的营帐之下,然后用火药弹炸了这些营帐,再趁乱出手?所以你一直在这附近转悠,不急着离开,也不联络属下,你其实是在用自己吸引黄明等人的注意,好让蝎子营来得及挖好地道?”

“对。不需要人多手杂,蝎子营就够了。”

“那火药哪来的呢……”夏侯淳刚问出来就失了声,“你让他们一直带在身上!”

“永平军按例可以配火枪队。也有火药弹配发。但永平军并没有配,因为永平军的火枪队,就是蝎子营。他们的火枪是短铳,火药弹随身每人一袋。”

“不怕走火,不怕火药弹爆炸吗?”

赤雪问出这个问题,狄一苇清清淡淡看了她一眼。

赤雪和夏侯淳立即悟了。

不怕。

因为炸死自负。

那就需要常年累月的警惕,时时刻刻的小心,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睛。

但如果这都做不到,就不配进诸般待遇都不一样的蝎子营,他们连吃喝都和别人不一样。

而这也正是狄一苇的练兵手段之一,她要他们每时每刻都坐在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库上,以此锻炼极致的警醒力和承压能力,从而实现在任何劣境之下都能自救反弹的能力。

日常大将训兵,不过是训练战术体能武器,没见过这样训练的。

不负蝎子之名。

如同藏在沙漠底下的蝎子,无声蛰伏,一旦听见召唤便暴起,亮起黑色的尾钩。

杀戮还在继续,血色如浪潮不断向营地外围蔓延,最外围的普通营士兵也开始骚动,一些中低级军官开始发出指令,指挥士兵趁着看守军惊惶骚乱,出手夺他们武器。

狄一苇居高临下,并不急着和自己的属下汇合,犹自从容点评:“没有计算好时间,有的爆点不大准确。这一队应该分工掩进……啧啧,胡老四出手太慢了,哟,张亭火药弹没放好,竟然受了伤。哎,最近是没吃饱吗?一个个像抽了大烟似的……扣分,统统扣分。”

她竟然像日常训练一样开始点评战阵得失。

夏侯淳看她一眼,心中感叹。

这位真是他见过的除了皇太女之外心志最强大的女性了。

困苦磨折也好,侮辱伤害也好,残酷战争也好,同袍残杀也好,在她眼里,都只是人生里一场又一场的试炼罢了。

需要认真对待,却连个坎儿都算不上。

她时刻居安思危,永远昂首向着边境,巨变突然袭来,她却早有面对一切的准备。

火光映照在她苍白脸颊,夏侯淳却觉得自己从这个瘦弱的女子身上看见人间最为沛然莫御的力量。

狄一苇始终冷静,毫无感叹之色,给蝎子营打完分,看看守的萧常亲军和开平军已经兵败如山倒,便再次发出哨声。

底下猛然节奏一停,蝎子营令行禁止,全部停手,面不改色开始清点俘虏。

地上士兵一群一群地捆着,很多人带伤流血,形容凄惨,说起来都是大乾军队,是同袍,不住有人痛声哀求,大营里的普通士兵逞一腔血勇反攻,此刻逆转情势,看着便有些不忍,都犹豫地看着自己的将官,想要求情。

却见蝎子营的士兵大步过来,推开那些下不了手的普通士兵,踩着地上的残肢断臂,踩过大声呻吟的开平军,不听不闻,面色沉肃,三下五除二便将人狠狠捆了。

不管是不是同袍,立场不同便不必顾念。狄一苇当初选拔蝎子营就特地选择心地坚毅出手果敢的士兵,铁血训练之后更是狠辣决绝,蝎子营狂风般卷过,谁喊得大声就捆得更狠,渐渐无人敢骚动,营地里安静下来。

狄一苇又发出一声哨声。

片刻骚动之后,有数人策马而来,赤雪注意到那几位都是主营中将领,一个不少。

士兵们则徒步跟在将领们身后,向狄一苇方向奔来,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狄一苇一点也不飒爽地慢吞吞从石头上爬下来,冲上山坡的将领们激动地看着她,胸口起伏,眼睛发亮。

也有些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不大自然,偷偷地瞄狄一苇的脸,目光丝毫不敢触及脖子以下。

不管别人是激动还是害羞,是不安还是关切,狄一苇还是狄一苇,迎着迎上来的将士,咳嗽一声,慢吞吞问:“我的烟枪呢?”

众人一怔,随即哄堂大笑,有人笑道:“给那阉货撅折了,扔茅坑了!”

“黄明以为您不离手的烟枪,该得镶了多少宝贝,或者就是个金丝楠木的,谁知道拿到手二两烂木头,镶黄铜,气得他当场就撅折了。”

“指挥使您可别再问烟枪了,这玩意害您还不够吗?撅折了好,大家伙谁也不许给指挥使找第二只来!”

笑声里人人都分外快活,一开始总想起囚车里裸身示众的指挥使,因而有些不自在的将士们,因她那坦然如前的态度,也渐渐放松许多,加入了玩笑的队伍。

哄笑声里,狄一苇忽然转过头来,轻声对夏侯淳道:“很遗憾,你的主子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夏侯淳目光一闪,正要询问,远处却忽然传来大片马蹄声。

黄明萧常气急败坏地带着人奔来了。

夏侯淳目光一缩,很诧异这时刻黄明萧常竟然还不逃。

蝎子营反攻,大营转眼回归旧主,可以想见别的营一定也人心浮动,黄明萧常无法驾驭,永平军还是狄一苇的天下,他们不逃还自投罗网?

黄明萧常疾驰而来,身后跟着面色苍白的楼析,还有全身裹着黑袍的崔轼也在人群中。

赤雪一看见崔轼,便觉得心头一悸,那种不好的感觉又来了。

黄明萧常在辕门外二十丈外便不敢接近,眼看大营情势,两人脸色铁青。

狄一苇从后山逃走,两人原也不急,立即通知了谢副将,他本就离刘琛最近。

谢副将营里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狄一苇跨进一步,就再也逃不了。

没想到,狄一苇竟然连谢副将都不信任。

萧常看着面色漠然,满身鲜血和烟火气息的蝎子营,那群杀神用看死人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脸上缓缓浮出孤注一掷的狠辣。

今日之局,你死我活。

他提一口气,对着对面道:“诸位,别忘了狄一苇通敌叛国罪名还在,更加抗旨不遵畏罪潜逃之大罪!这样一个无法无天无君父的囚犯,你们还一味跟从,是要彻底从逆反叛吗!”

“指挥使是被冤枉的!”

“便是她是冤枉的,那也得先上京自辩清白!陛下的旨意是让她去职上京待勘,她不去就是抗旨!你们袒护罪人,和朝廷和圣旨作对,想过后果吗?想过你们还留在盛都的家人吗!”

狄一苇忽然笑一声,道:“遵从旨意,去职上京,我从了;安抚军心,稳定大局,我也做了。然后,你们又是怎么对我的呢?”

她道:“我半生戎马,忠君死国,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这样的家国,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大臣,便是我今日再次抛下武器,自入囚车,你们一定会放过我们的家小吗?既担了这虚名,那还不如坐实了这因果,待我打到盛都,看看谁的家小死得更快!”

萧常:“狄一苇你疯了!”

狄一苇嘿嘿一笑,露出白牙尖尖,“承蒙夸奖。回头我会告诉陛下,狄一苇今日之叛,皆赖阁下等人逼迫之功。”

黄明尖声道:“狄一苇你一个女人你狂什么?病歪歪的,也不知道靠什么本事爬上了指挥使的位置,如今连这等话都敢说出来。也不想想你凭什么大放厥词,凭什么煽动将士陪你造反,凭你被所有人都看过的**么!”

狄一苇微笑不改,“凭我现在还是指挥使而你永远是个没蛋的太监。死太监,你要觉得你会说话就多说一点,你每说一句,将来我就多割你一处,你自己记着。”

黄明尖声道:“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在此之前,你还是想想你自己葬在哪里吧。”狄一苇微笑。

黄明不说话了,片刻之后,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他道:“你可以不顾这十万士兵的生死和家小,但是你近在眼前的救命恩人,你也要不顾么?”

狄一苇眼眸一缩。

黄明萧常左右一让。

后头的军队也都分开,露出最里面被层层围住的,捆住的十几个女子。

蓬头垢面,五花大绑,破旧的棉袄里被勒破,绽出发黑的棉花。

看清了是谁后。狄一苇面沉如水,赤雪这样温和的人,都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声。

那竟然是老申媳妇等人,是那夜参与营救了狄一苇的村子里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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