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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忽然出现一个漩涡,漩涡里卷着风雪和冰渣,最中间却因为速度过快,形成了一个黑洞,黑洞像一只恶魔的眼,杀气凛冽,转瞬即至!
人影一闪,血色飞溅,白色大氅霍地一声卷飞半空,化为纷纷碎雪,夹杂着细红的血滴落下。
下一刻惨叫声起,几声叠加宛如多重吟唱,随即轰然一声炸响。
积雪连同残肢断臂溅上半空,再化为红雪覆了一地。
离得近的监生被波及,倒了一地,落了一头一脸的泥土和红雪。
容溥趴在雪地上,感觉到身上压着沉重的分量,耳在鸣,头在晕,浑身在痛,天地仿佛在一瞬间化为真空。
好一会儿,意识才缓缓恢复,鼻端嗅见浓郁的血腥气,睁开眼睛,迎面就是一只断臂,正抵在他鼻尖。
容溥心中暗叹一声。
果然。
萧立衡在这关键时刻,带着不算很多的人,敢于不躲不藏,反而带人大肆搜索,行事嚣张,必有仗恃。
仗的是无边的狠毒,和来自辽东支援的重型弩弓。
辽东擅长炼铁和武器,矿产资源也丰富,拥有许多大乾没有的矿产,所以重型武器,一直比大乾强。
至于这样的东西,怎么进来的,想必就是在商战过程中,趁大批货物吞吐于盛都的时机,拆分偷运进来的。
他带来了人质,萧立衡就当着他的面射杀人质。
哪怕那是他的亲子侄。
如果不是被人挡了一把,死的人还有一个他。
有人奔来,将他扶起,容溥一身狼狈,不断咳嗽,低头看了一眼。
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护卫,从小看他长大,他一直喊叔的那位。
扑在他身上,代他被炸得四分五裂。
容溥只看了一眼,就抬起头。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囚车。
不用看了,劲弩重箭,将那些萧家子弟串成了一串蚂蚱,然后爆炸。
惨不忍睹。
监生们也伤了好几个,脸上难免惊慌之色,但没有人后退,国子监祭酒孔万良原本被容溥坚持留在最后,此刻奔了上来,一把拉住容溥,道“你受伤了,快退下去,接下来我来!”
原本在侧方掠阵的沈谧也奔了来,脸色苍白。
萧立衡的狠辣,给了大家太多的震撼。
容溥轻轻拨开孔万良的手,道“请祭酒携学生们退后。沈兄,你也是,不要让策鹿的人上前。”
“容院长!”
“祭酒,带学生来静坐,本就不是为了阻拦萧氏。丧心病狂的人,讲不得道理。监生宝贵,不能毁弃于此。如今能让我祖父犹豫不前,就完成任务了。”
“那……就算首辅不再助纣为虐,也必然要成为人质,我们又拦不住萧立衡,不还是前功尽弃?”
容溥沉默一会,笑了笑,道“还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
容溥没有答话,转头对皇宫看了看,道“我原本打算解决这里的事后,便回宫去看她的。”
孔方良下意识要问看谁,随即明白过来。心中叹息一声。
“这个时候她心里一定很难过吧。”容溥道。
孔方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虽然朝野皆知容溥对太女的心意,但在公事场合,无论是太女对容溥,还是容溥对太女,一向都谨守君臣之礼。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容溥用这种近乎亲昵和怅然的语气说起太女。
这让他心中生出淡淡不安。
“祭酒等会就直接去宫中吧,好好随侍太女。”容溥道,“请她为江山黎庶,好好保重自己。”
孔万良心想打击如此惨重,说这些空话有何意义?
容溥笑了笑。
没有意义。
但是当亲情爱情都不在,甚至可能等会他也要给她重重一击,那还有什么,能催她起身呢?
对于铁慈来说,江山、责任、百姓、一直都是她心中最重。
是人间的行走准则,头顶的至高星空。是她生来的宿命,是她早就认了的命。
哪怕天地崩毁。为了这些,她也能挣扎而起,杀出血路。
无论如何,都得先好好活下来,才有更多的机会啊。
孔万良大概也想明白了,叹息一声,点点头。
旁边的沈谧却是直觉不对,问他“你不去?”
容溥站起身,“我要再试一试,我们容家,并非毫无准备。”
孔方良和沈谧下了令,黑色人潮在染血的雪地上缓缓退去。
萧立衡仰头大笑,声音尖锐,隐含怒意。
被逼亲手杀了子侄,意味着就算今日胜了,萧氏也将分崩离柝。
然而看见黑潮退去,他心底又生出无限快意。
都说容家麒麟子,在他眼底,不过是个邀宠于女子的后辈罢了。
也敢和他玩心眼!
轧轧声响,墙头探出弩箭森冷的剑尖,比寻常箭要粗很多,还有大半黑影,隐没于墙后黑暗之中。
箭头对着外头的街道,也对着容府内院。
萧立衡再次转向了容麓川,道“首辅,走吧。”
便在此时,容溥孤身缓缓走上了街道。
走进了弩箭的射程。
萧立衡转身,没有表情地看着他。
甚至他都没让护卫靠近自己。
如果来的是铁慈,他还会忌惮一些,但是容溥,众所周知,他不会武功,身体孱弱。
这样的身体,这样的天气,长途奔袭本就能要了他半条命。
更何况他方才还受了伤,一条袖子上深红不断扩大,不过几步路,他走得像飘一样。
萧立衡眼神微带讥诮地看着他。
怕什么呢,他身上有宝甲,手腕领口背后都有弩箭,头顶还有辽东重弩护佑,还有这许多凶悍的骑兵。
上方的人早就告诉他,周围目前并没有任何可以威胁他的人和事。
“容院长是来和家人同生共死的吗?”他笑问。
容溥沉默了一会,道“我来和萧先生谈判换人质。”
“换谁?”萧立衡明知故问,“此地还有别的能接管朝务的首辅吗?”
容溥淡淡道,“我虽无权接管朝务,发令于天下,但我有瑞祥殿太女私章,我也是比祖父更好的人质。”
萧立衡不说话了。
“你萧家子弟意图俘虏重臣,似乎都没有成功,还遭到了抵抗,损失不小。”容溥道,“但是我,在此刻,是比那些重臣更好用的人质。”
萧立衡依旧没说话。
因为无可辩驳。
谁都知道皇太女对容溥的器重,自己辛苦争取来的跃鲤,一转手就全权交给了容溥,从不过问,全盘信任。
在皇太女的心目中,十个大臣的分量可能都抵不上一个容溥。
半晌他一偏头,身后护卫扔过来一截锁链,能自己把自己扣上的那种。
他向着容溥,伸手示意他自取。
府门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溥儿!”
容夫人扑出来,却在还没抵达府门前就被弩箭逼住,她不肯走,扶着门框盯着儿子,眼神恳切。
容溥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一抹复杂情绪。
沉默半晌后,他跪下了。
跪在了雪地里。
对着容夫人和容麓川轿子的方向,他磕了三个头。
磕得很用力,地面被撞击的沉闷响声传出老远。
容府院墙后,有人听着这声响,走到一株花树后,沉默地点燃了地上一堆纸钱。
容府门前,容夫人捂住嘴,热泪落在衣襟上。
容溥自幼看似温和随意实则有傲骨,十岁后便轻易不跪。
今日这一跪,跪得她心底砰然乱跳,只觉得无比不安,下意识用哀求的眼神看向一直端坐轿中静默不语的容麓川。
眼光投过去才觉得不妥,她又硬生生收回目光,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喃喃道“你要保重自己,不然我如何向老爷交代……”
容溥的亲生父亲,容侍郎前阵子改任了雍凉按察使,去了雍凉。容溥本来要容夫人跟随其父赴任的,却被容老夫人所阻,让她留下来伺候。
容溥只道“母亲,回吧。”
容夫人被他眼神望着,利箭逼着,一步步退回了内院。
容溥没有再说话。
他跪在雪地里,仔仔细细给自己上好了锁扣,还对着萧立衡扬了扬,示意他检查。
萧立衡一摆手,上方弩机转了方向,不再笼罩着那轿子。
容麓川却没有立即下轿,他只在轿中道“溥儿,过来,让我看看你。”
这两年容溥多半不在盛都,也就上次太女寿辰,他回来住了一阵,但他当时很是忙碌模样,还让改建了自己的院子,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和容麓川碰面并不太多。
仅有的几次碰面,还多以争执和不欢而散告终。
容溥沉默一会,走了过去。
萧立衡并没有阻拦,他很乐意看见分离场景,这世上的苦痛和不顺,总不能只让他老萧家担着。
容溥在轿前站定,立即伸手道“祖父,我扶您出来。”
容麓川目光落在他手上。
细白手腕,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此刻缠着锁链,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他道“你凑近些。”
容溥往前倾了倾,垂着眼,他道“祖父,对不住。”
他说的是在倒萧事件中,他给皇太女提供了许多原本属于容氏的机密和人员,也间接暴露了容府和萧家存在着一定的联系。
今夜事变,容府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因为祖母,依旧牵扯其中,再加上之前他给出的这些证据,容府就算能逃性命,也必将不复荣光。
他问心无愧,却不能不给祖父一声道歉。
容麓川却笑了。
他道“你从小看似温和,实则是个有反骨的,我一直都知道。”
容溥垂眼,没有辩驳,只道“祖父保重。”
他这么一垂眼的时候,忽然觉得哪里不对,随即发觉自己好像漏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与此同时容麓川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唇角一勾,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容溥霍然抬头。
他震惊的眼神撞上了容麓川的眼眸,老人眼眸里没有笑意怯意悔意伤意种种情绪,却让他想起自己倍受宠爱的幼年。
想起那些坐在爷爷膝上读书,抓着他的笔胡乱写画,将他书房里的珍贵卷藉弄乱的无忧无虑的日子。
想起那时候总爱仰头看祖父,那张并不算慈祥的脸沐浴在日光里,镀一层朦胧光圈,眉眼里都是笑意。
仿若此刻。
手腕忽然一紧。
随即一股大力传来,容溥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就飞了起来。
他恍惚间想,原来祖父这么多年武艺也未曾搁下……
天旋地转间,他看见那轿子里寒光一闪,一柄渊铁剑转眼穿透了轿子和冻结的地面,生生将地面割出裂缝。
帘子被他穿出,又因风落下,最后一霎,他只看见一点火光在黑暗中一闪,没入地下裂缝中。
这一霎胸中万千滋味复杂难言,只有一句“不要”最为急迫地涌到咽喉,然而人在半空劲风扑面,似一口血堵在了胸臆间。
“砰。”
并不仅仅是他远远跌落雪地和人群中央的声音。
还有来自容府院墙之下和府门前街面上的声音。
后者声音几乎同时发生,也几乎盖住了这天地间的一切声响。
轰鸣声中,容府的院墙轰然倒塌,架在墙头的弩机坠落,当场将墙下的掌机人砸死。
轰鸣声中,以容首辅轿子为中心,爆开一朵深红间黑的云,碎砖乱石溅出数丈,砸在受惊不断惊嘶的马身上,而地面还在不断炸开塌陷,一簇一簇的黑红尘土连带黑色液体爆开在街面上,连同萧立衡在内的骑兵栽落在塌陷的地面之下,那些翘起的土石砖块间不断传出凄厉的惨叫,大片大片的血泼在一片狼藉的深雪之间。
只一霎,容府门前十丈之地,面目全非,人间地狱。
容溥趴在雪地上,身边人影混乱,来来去去,似乎有人在惊呼,有人在询问,有人欲待将他扶起,有人拔剑向前。
而他内腑火热浑身冰凉。
身下的雪仿佛渗入了骨髓之中,一怀彻骨的冷中,他甚至听不见爆炸的声音,只有祖父最后一句话,在耳边不断循环。
“你以为,我真的会屈从于萧立衡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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