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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了归雁庄,叶云舒回头看了看,颇为惋惜道:“竟还是一无所获。”
谢婉芝面沉似水,径直上了马车,叶云舒急忙跟了上来,道:“恩师接下来有何打算。”
谢婉芝道:“我所剩的时间不多,但却不能错过任何一个机会。”她略想了想,“加派人手,十二个时辰,日日夜夜盯着归雁庄的一举一动。”
叶云舒道:“恩师还是怀疑沈眉?”
谢婉芝点点头,缓缓道:“沈眉故意搬出苏小环,便是想动之以情,乱我的分寸。”她闭目想了想,又道,“这件事,我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即便沈碧秋真的是苏小环的儿子,我也不能因此而姑息了他。”
她的手收拢又放开,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喃喃道:“最好不是他。毕竟他是苏小环的儿子,我实在不想对不起小环姊姊。”她转过脸来看着叶云舒,微微笑道,“云舒,可想听听我的旧事么?”
叶云舒颇有些讶然,于是正襟危坐。只见谢婉芝从腰间摸出那杆黄铜烟管,徐徐吸了几口,幽幽道:“我母亲的娘家原本是京畿一带的大贾,世代经商,家资颇丰,却因为出身太低,受人白眼。我外祖父就想给我母亲招一门清贵的亲事,好光宗耀祖,扬眉吐气。几经周折,终于将我母亲嫁入了关陇谢氏一族。”
谢婉芝叹了一口气,连烟灰落在手背上都不自觉:“可惜,我母亲嫁入谢氏后过得并不好。那时节,我父亲家早已经家道中落,不过空有一个名门望族的名声罢了。家中负债累累,度日维艰,却偏偏还端着清贵的架子,自视甚高,看不起我外祖一家。两家又相隔数千里,渐渐便断了来往。”她唇边弯起一抹讽笑,“我外祖父做了一辈子的买卖,这桩生意却折了大本,不但赔上了女儿,还赔了嫁妆,连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捞到,不知他老人家心里后悔不后悔。
“我母亲在谢家日夜操劳,很快积劳成疾,在我三岁时便撒手人寰了。我父亲也不很伤心,只隔了数月,便娶了继室。继母一直待我不冷不热,后来又添了弟弟,就更加瞧我不顺眼。我那父亲倒还念些旧情,照着名门闺秀的教养,敦促我读书识字。我自小便憋着一口气,只觉得世间男欢女爱都是虚妄,深信书中才有黄金屋,便想着将来参加科考,好出人头地。
“可惜天意弄人,我十三岁那年,父亲过世了。继母青春守寡,自然可怜,只是谢氏乃关陇望族,绝不准族中寡妇改嫁。她开始还持身守节,只不出半年便熬不住,同邻近的一个泼皮勾搭上了。那泼皮本就是个地痞破落户,贪财好色,更没有什么廉耻之心,出入我家并无半分顾忌,甚至几次三番地要调戏我。我那时年纪尚小,十分害怕,就去族中长老那里央告,想找个庇护。”
马车平缓地行驶着,谢婉芝斜斜靠着车缓缓吐着烟,继续说道:“族中的那些老人只想着如何利己,谁又会来关心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继母在族长那里反咬我一口,说我闺门不检,诽谤嫡母,女德有亏,冶容诲/淫。她是当家主母,我自然百口莫辩。”
叶云舒怒道:“这妇人的心肠如此歹毒,莫非就没有天理了么?”
谢婉芝冷冷道:“这世间本就没有甚么天理公道,强权者便是天理公道。”她又吸了几口水柳烟,“经此一事,那泼皮更加肆无忌惮,继母更是睁一眼闭一只眼。终于有一日,那狗贼趁人不备,潜入我的闺房,将我□□了。”
叶云舒“啊”了一声,随即掩住口,怔怔地看着谢婉芝沉静的侧脸。
谢婉芝道:“我那时候万念俱灰,只觉得自己的一生都被眼前这个恶棍给毁去了。于是羞愤交加,怒不可遏,捡起房中的纺锥便刺中了那恶贼的咽喉,只是一时失手,竟将那人刺死了。
“我犯了杀人的重罪,被邻里送到了府衙。本来那恶贼行淫在先,我为保名节而失手伤人,按律理应轻判。然而,在生死关节,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我作证。继母怕自己的丑事宣扬出去,矢口否认那泼皮几次欲对我不轨的原委。谢氏宗族为保住清誉,也不肯承认我被奸/污的事实。我含冤莫白,穷途末路,才知道甚么叫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我被押在监牢之中整整三月,只有邻里黄妈妈见我实在可怜,来看过我几次。谢家的人避之唯恐不及,只希望我在牢里死了,好保住谢氏的名誉。我托黄妈妈捎信到远在京都的外祖家,也杳无音信。”谢婉芝微微笑道,“也是天不绝我的生路,就在我被判极刑,即将秋后问斩之即,皇贵妃曾氏薨。先皇为爱妃超度,大赦天下,我从斩立决改判为官卖,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
谢婉芝靠在窗桓上,用左手覆住自己的双目:“命虽然保住了,名籍却入了乐籍,此生此世也无法翻身了,即便自己将来有了儿女,也要入此贱籍。我少年时曾想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不过昙花一现而已,往事历历在目,却又恍若隔世,犹如幻影斑斓。”谢婉芝又是一笑,“我从陇西一直被转卖到燕京,老鸨见我会识文断字,吟诗作对,琴棋书画也略通一二,便觉得奇货可居,也不急着叫我接/客,只是叫人每日调/教我,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亦觉生无可恋,便想着一死了之。只是那鸨儿看我甚紧,一概绳索剪刀都匿藏起来,不叫我看见,又日日夜夜地派人盯着我,原来想死也是不容易的事。”
手中的烟管渐渐熄灭,叶云舒连忙上前给她添火,只是双手不住发颤,一连点了几次,都没有点燃。谢婉芝笑道:“往事已矣,不过一个故事,云舒不必介怀。”
叶云舒低低说了一声“是”,却觉得心里五味杂陈,竟没有勇气看谢婉芝一眼。只听谢婉芝继续不徐不缓地说道,“那时,燕京城的风月场每月都有一次夜游康河的□□会。官/妓和私/妓都妆冶妖娆,站在船头,倚户卖笑。我心中存着对那鸨儿的恨意,有心叫她晦气,便也盛装跟在她的船上,一路乖巧得很。鸨儿以为我回心转意,自然十分高兴,待船行至康桥下,我瞅准了时机,便从船头纵身跃下。
“那时节,康河上来来往往的画舫都一片喧哗,鸨儿也慌了手脚,急急忙忙地叫人潜水下去救我。我被几个男人七手八脚抬上来,意识却还清醒,只知道这回死不成,回去自然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于是一咬牙,向岸边的石墩子撞去,当场血溅三尺,昏死过去。
叶云舒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谢婉芝却笑着说道:“但是,阎王还是不收留我。待我醒转,已经不在教坊里。原来,我被老鸨转卖给了风雨楼。”
叶云舒道:“风雨楼?天下第一楼?”
谢婉芝点点头:“正是燕京城最负盛名的艺伎馆。”她悠然地吸了一口烟,“救下我的,便是当年艳绝京师的名/妓,康河八艳之首,苏小环。”
谢婉芝看着叶云舒:“云舒,你知道什么叫做绝处逢生遇救星么?”她的脸上有着温婉的浅笑,“在此生最绝望的时刻,我遇到了苏小环,她不只是我的救命恩人,亦给了我存活下去的勇气。
“她是一个美人,我这一生中再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用在苏小环的身上,丝毫不过分。她精通音律,能作盘中舞,还画得一手惟妙惟肖的兰竹,京中的达官贵人争相求购。”谢婉芝的神情颇有些怅然,“可是,又有何用呢?一个乐籍女子,即便色艺冠绝,终究不过是一个玩/物而已。
“小环姊姊与我,虽然同是天涯沦落人,但她却颇有侠义心肠,路见不平,总喜欢出手相助,不失为风尘侠女。她花了重金从教坊的鸨儿手里将我赎出,不过是因为同情我的际遇。只可惜,我是官卖的罪身,终身不得脱离乐籍,一辈子都得倚门卖笑,老死青楼。除非,有人可以为我翻案,给我伸冤。我本以为此生此世都不可能有沉冤昭雪的一天,小环姊姊却将我引荐给了她的一位入幕之宾。”
叶云舒道:“是,欧阳将军?”
谢婉芝颔首道:“苏小环是京师第一名/妓,所来往的宾客非富即贵,欧阳长雄便是她的恩客之一。”她徐徐地吸着烟,微眯了眼睛,仿佛在回忆极遥远的往事,“我那时不过十六岁,第一次见到这样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但是欧阳将军却耐着性子听完了我的赘述。他问我,将来想做什么?或者,希望他能给我指一门怎样的亲事?我当时脑中一片混乱,脱口便道,我什么都不要,只求恢复我良家子的身份,让我参加科考,求取功名。
“欧阳将军当时就愣住了,随即笑道,小妮子志不在小啊。我这才抬起头,仔细看了他一眼,顿时觉得眼前这位欧阳将军俊才丰神,犹如天神下凡一般。他同小环姊姊站在一处,好比是金童玉女,光彩照人。
“欧阳将军果然未曾食言。只在一月之内,我的冤案便得以平反。当年错判此案的县府官员被革职免官,府衙、道衙均受到牵连,还彻查出陇西一带十三位府官贪赃枉法。这便是同嘉年间有名的关陇肃清案,云舒,你应该记得吧?”
叶云舒点头道:“学生记得,只是没想到,这场肃清背后的引线却是大人的冤案。”
谢婉芝掸了一掸袍袖上的烟灰,继续说道:“我终于恢复了良家子的身份,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那时,女子还不能独立门户,唯有遵循三从的古礼。而我父亲已死,只能遣返本家,投靠继母和弟弟。继母于我而言,已是不共戴天之的仇敌,我只想永生永世不要再见她,如何同她共处一室?那时节,我才突然明白欧阳将军为何会说出那句‘给你指一门亲事’的话来。”她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笑容,“原来,欧阳将军不但是个英雄,亦是一个心思缜密而温柔体贴的人。
“然而,遣归的日子一天一天临近,我心急如焚。小环姊姊最是古道热肠,又出面央求欧阳将军,将我送入了将军府。阴差阳错下,我竟成了欧阳长雄身边的一名侍女。”谢婉芝幽幽叹道,“人的一生便是如此福祸不定,犹如水面上的浮萍,随波逐流,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将会发生甚么。”
谢婉芝的话音还未落,马车却在这个时候陡然停了下来。车厢发出剧烈的震动,谢婉芝手中的烟管震落于地,烟灰洒落在毛毯上,灼烧出几处焦黄的孔眼。叶云舒撩开窗帘的一角,脸色倏然一变,低声道:“恩师,不好!我们被包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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