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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晏之略有些迟疑,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青衣人,心里却努力回想着两月前在衙前镇偶遇的父女俩,可惜那时的情形实在是太过于模糊,影影绰绰记不太真切。然而,眼下的情形已容不得何晏之再做多想,江寻催促着他快走,两人背着江明珠折了回去,大约走了几百步,只见林中停着一辆四轮马车,车夫却是一身戎装,分明是个士兵。

何晏之不由停住了脚步,警惕地看着江寻,心思电转,运气于右掌,想着如何能制服眼前这两人,抢得马车,然后突围而出。那江寻却显然看出了何晏之的防备,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不必如此紧张,在下绝对是如假包换的江寻。”他指着前面的马车道,“这是骁骑营的马车。不瞒你说,我半月前来到陈州,便是寄居在陈州通判西谷大人的骁骑营中,他在营地旁建有一处别苑,甚为隐蔽,小兄弟莫要多虑。”

何晏之缓缓松开了右手,他如今已是无路可走,便把心一横,同江寻上了车,一路向西而行。马车内甚是宽敞,车厢四壁都铺着软垫,江寻将女儿小心翼翼放在软座上,又细细查看了江明珠的伤势和脉象。

何晏之道:“前辈,明珠姑娘中了田衙内的迷药,我暂时点了她的昏睡穴,不知可有大碍?”

江寻用两指搭着女儿的脉门,面色却愈来愈阴沉,切齿道:“好个畜/生!竟敢伤了我的明珠!”他看着何晏之,道,“她中的只是普通的男女合/欢/之药,但是剂量有些大,幸好未让那畜/生奸/计得逞。我回去给她服下玉清散便无碍了。”他又朝何晏之深深做了一个揖,“小兄弟果真是难得的正人君子,且受在下一拜。”

何晏之急忙以手相搀:“前辈折煞晚生了。”

两人正在说话间,一队官兵却拦住了去路。何晏之心中一惊,急忙侧身靠在暗处,此时车帘已经被人撩起,有官兵探身进来,要例行搜查。江寻将何晏之挡在身后,掏出一枚银质的腰牌,递给来人,又指着车上随身的药箱,陪笑道:“诸位军爷,在下奉西谷大人之命前去骁骑营出诊,有通判大人的腰牌在此,还望放行。”他指了指身后的何晏之:“这是小儿,乡下来的年轻人不懂规矩,还望官爷见谅则个。”

那官兵皱着眉,朝昏暗的马车中张望了一下,突然指着躺在软榻上的江明珠,道:“怎么还有个女人?”

江望道:“这是小女,途中颠簸,便睡着了。”

那官兵疑惑道:“你出个诊不但带着儿子,还要带个女儿?实在是奇怪得很。”说话间,便要爬上马车来细看。

江望指着车门上骁骑营的徽章道:“官爷,不是在下不肯让您上来,只是这也是骁骑营的军车,着实有些不方便,在下也是无可奈何。若是通判大人震怒,小人怕是要性命不保啊。”

那官兵眯着眼睛细细看着眼前的腰牌,神色颇有些犹豫。赶车的士兵亦附和道:“兄弟还请行个方便。咱们骁骑营和你们前门营不过都是听差的而已,上头怎么吩咐,咱们怎么行事,若是较真起来,闹到长官那里,大人们到头来握手言和,最后倒霉的还不是咱们这些当差的?西谷大人的脾气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到太岁爷头上动土呢?”巡查的官兵神色微微一变,摸着下颌踟蹰了片刻,又抬头看了看马车上刻着的徽章,最终退了下来,对那赶车的士兵抱拳道:“兄弟得罪了。”说罢,挥手放了行。

一路幸是有惊无险,何晏之坐在颠簸的马车上,一颗心也随之七上八下。待出了戒严区域,他见追兵已远,江明珠也已安,便对江寻拱手道:“晚生如今已经将令嫒安送到前辈的手中,便也放心了。在陈州城中在下尚有未尽之事,就此别过罢。”

江寻却按住了何晏之的手腕,缓声道:“小兄弟,如今陈州城内正城通缉你。你如果回去,便是羊入虎口,自投罗网。”他又道,“你若是担心青莲戏苑的何班主,倒是大可以放心。这件事的始末便是何班主告诉在下的,在下担心明珠出事,便先去找了通判大人,又一路寻来,不料在街上就听闻田守义被杀。我原想着先到田家的别苑去探个究竟,谁知在城外就遇到了你们。”

何晏之道:“但是此事毕竟因我而起,而今田守义一死,不但连累了师兄,更是累及令嫒。陈州刺史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江寻手捻须髯,沉吟道:“田守义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若是不死,我也绝不会轻饶了他。”江寻的眸中有些许煞气,“我江寻虽然是庸碌之辈,武功也罢,医术也罢,都不能光大冷月山庄,有愧于先人。但只要一息尚存,决不能叫明珠受到伤害。”他看着何晏之,微微叹了口气,道,“小兄弟你杀了田守义,在下心中甚为感谢。只是,如今你已是陈州城内人尽皆知的通缉要犯,只怕是凶多吉少,当务之急,只有速速离开陈州,方为上上之策。”

何晏之道:“前辈,其实田守义之死,另有隐情。”他便把自己如何追踪田府家丁,又如何到田家庄园救人,包括如何劫持田守义、田守义如何毙命的前因后果部一五一十地说给了江寻听。末了,何晏之又道:“陈州城内还有我的至亲好友,我决不能弃他们而不顾。”他看着江寻,“晚生听闻前辈悬壶济世,本想托明珠姑娘牵线,拜见前辈,替我的一个朋友诊治,谁料竟突生变故,实在是始料未及。”

江寻看着他:“你那个朋友,可是皇长子杨琼么?”他微微笑了起来,“其实,若不是皇长子如今处境尴尬,不便出面,仅凭你与杨琼的交情,本也是不必惧怕那田蒙的。”

何晏之一怔,想着也不必再作隐瞒,便道:“正是杨琼。”他微微有些诧异,“前辈是从何得知的?”他暗忖,莫非这江寻一直都跟着自己?如此想来倒有些不寒而栗起来。

江寻道:“陈州通判西谷连骈昨日曾来见我,拜托我为皇长子治伤。”他看着何晏之,淡淡道,“其实,在玉山的衙前镇里,我也曾见过你们。”

何晏之呆呆地听着,暗自心惊:西谷连骈如何会知道杨琼受了伤?莫非杨琼昨日独自离开客栈,便是去见西谷连骈么?何晏之又想起在青莲戏苑中,田守义曾大言不惭地谈及西谷连骈和杨琼之间的“旧情”,难道说那田衙内所言,竟然是真的?

江寻见何晏之魂不守舍的样子,便道:“小兄弟尽管放心,皇长子的伤,我治得好。”

何晏之眨了眨眼睛,见江寻这般笃定的样子,不由得喜出望外道:“真的?”他握住了江寻的手,坐在马车上便给他施了个大礼,“若能治好杨琼,前辈便是我何晏之的大恩人。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江寻哈哈一笑:“在下这些年来离开冷月山庄,浪迹天涯,便是想躲开无谓的纷争。”他神色凝重起来,缓声道,“我那兄弟,江望江有余,小兄弟想必见过几次吧。”

何晏之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数面之缘。数面之缘。”

江寻含笑道:“当日在玉山山麓,你们本可以生擒江有余,最终却因为有人施了障眼法救了他。那紫色的烟雾来得蹊跷,小兄弟可知道那是甚么吗?”

何晏之恍然大悟:“原来救下江有余的,便是前辈了。”

江寻点了点头:“那种草药名叫紫山云雾,遇火生烟,烟雾缭绕,可半日不散,且有浓郁的气味,虽然没有毒,却能叫人呼吸不畅,乃是我们冷月山庄独有的名药。其实,当时林子里的那两个老前辈也略知一二,大约他们顾念着先人的旧情,遂放了我兄弟一条生路罢。”

何晏之不由得笑了笑:“前辈与你那兄弟江有余,性情倒是截然不同。”

江寻的神色凝重了起来,许久,长叹了一声:“江望误入歧途,多半也是因为我未尽到兄长的责任。可惜他越陷越深,只怕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也。”

何晏之听他话中有话,不知从何问起。江寻又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兄弟,可惜如今却是势同水火。若论起天资,我兄弟江望比我可要聪明多啦,但是我是长子,父母自小便要把衣钵传给我。江望便不大高兴,后来不知为何还恨上了我,竟然偷了家传的秘笈,一走了之。”他黯然道,“他偷了秘笈,顶着冷月山庄二公子的名号在江湖上结交匪类、招摇撞骗,与丰城双鼠这样的渣滓败类称兄道弟。江湖上的同道不免耻笑父亲教子无方,我父亲因此气得吐血,又觉得愧对列祖列宗,从此一病不起,竟然就此被活活气死了。他临终前的遗训,便是要我杀了江望,替冷月山庄清理门户,如此他才有脸去见祖宗,才能在九泉之下瞑目。”

何晏之同情道:“前辈,你爹也太难为你了。要杀也是他自己杀,他自己下不了手,又畏惧人言,怎么就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你了呢?难怪你连冷月山庄也不想待了,宁可带着女儿在江湖上飘泊,也不愿回青州去做庄主。”

江寻颇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何晏之,许久,笑了笑,道:“小兄弟真是快人快语。不过,我确实是因为此事而深感心灰意冷,可怜我那夫人又青春早逝,若不是因为还要照顾年幼的女儿,我早便想出家皈依佛门,从此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的目光落在静静躺着的江明珠身上,“如今,我唯一的牵挂,便也只有小女明珠了。”他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留心江望的动静,他投靠归雁山庄,又依附于大院君在江湖上的爪牙,实在是叫我忧心忡忡。皇室的纷争本就难免殃及无辜,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怕是避之唯恐不及。我一路循着我那兄弟而来,又出手救了他,只希望他能够迷途知返,而他偏偏是执迷不悟。”

何晏之笑道:“前辈心中果然还是放不下手足之情。”他又转念一想,“那么,前辈来到陈州,难道也是跟着江望一路而来?”他暗想,若是江望到了陈州,自然是沈碧秋知道了杨琼的下落,那便是大大不妙了。

江寻却摇了摇头:“我在玉山和江望别过之后,便再没有见过他。”他随着夜色中疾驰的马车慢慢摇晃着,缓缓说道,“我与陈州通判西谷连骈早些年颇有些交情,心想既然已经到了通州地界,不如顺道来陈州望望故友。”他又冲何晏之一笑,“小兄弟不必草木皆兵,陈州天高皇帝远,反而是边臣的权力极大。陈州刺史怀远侯田蒙,便是在西北坐拥一方的土皇帝。当年江南道司政史谢婉芝曾上疏,提出州道分治案,撤刺史,分设太守和通判,通判名义上是太守副官,听命的却是兵部,以固皇权。”

何晏之道:“如此,陈州的通判岂不是成了田蒙的眼中之钉?”

江寻点了点头,道:“州道分治案提出后阻力极大,尤其是燕云十六州。怀远侯田蒙的先祖原是察合台旧主,我朝太/祖年间被武侯刘向天所破,归顺大清而后封侯。朝廷不敢轻易动田家,只得保留了田蒙的刺史之位,再派京官来任通判。那时候,陈州在一年之内曾换了七个通判,有怀远侯田蒙在此坐政,再无人敢来陈州。后来,太子少傅西谷连骈被贬黜出京,才委命通判代职。西谷连骈蛰居陈州数年,颇被田蒙所忌,但却收拾西北军旧部,如今已蔚然成势,竟能够与田蒙分庭抗礼了。”

何晏之若有所思:“这样说来,这个西谷连骈倒是人中龙凤。”

江寻笑道:“西谷连骈曾是戊戌年的三甲第一名,状元及第,文武双,才貌不凡,当年名满天下,圣上原本很是器重他。小兄弟竟然不知道?”

何晏之抓抓头:“不瞒前辈说,晚生自小流落江湖,沿街卖艺,也没有读过几天正经的书。这些朝堂风云哪里会知道?”他颇为尴尬地笑笑,“一介乡野村夫,以前连皇帝的名讳都不知道呢,更不要说甚么状元榜眼,不过知道些戏文里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野史罢了。”他嘴里这么说着,心中却想,这西谷连骈果真不是常人,难怪杨琼如此看重了。念及此处,不免心生忧虑,但听江寻又道:“说到野史,坊间倒是颇为流传,当年圣上曾想给岷王杨玲珑赐婚,招西谷连骈为驸马。可惜西谷连骈恃才傲物,竟违抗皇命,再加之他是皇长子杨琼所举荐的士子,终被大院君所忌,也就不了了之了。”

何晏之“哦”了一声,颇有些闷闷地坐在角落里。马车在夜色中疾行,江寻挑起帘子向外看了看,回头道:“前边便是骁骑营了。”何晏之想起莫测的前程,又想到杨琼,便腆着脸问道:“前辈既然已经答应替我朋友疗伤,只是现在身在陈州城内,咱们如何才能入城呢?”

江寻笑道:“小兄弟果真是关心则乱。你入不了城,我却是无妨。”

何晏之嘿嘿一笑,江寻又道:“其实,说起来杨琼所受的伤,我本不想插手。那瘴气虽然厉害,但是大内藏药颇多,杨琼若是回到宫中,他的皇帝老娘富有四海,自然会想办法治好他,本不必我这江湖郎中出马。况且,我要是治好了这瘴毒,江望只怕心中不服,必定又要捣鼓出甚么更要命的□□来,若是再伤及无辜,便是我的罪过了。”

何晏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觉得哭笑不得。听江寻话中之意,仿佛同皇家有莫大的过节,这江寻、江望两兄弟性格虽然迥异,但行事都是一根筋,果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江寻又道:“所以,昨日西谷大人来找我给杨琼治伤,我便一口回绝了,不料今日却承了小兄弟的情。”他微微笑道,“你救了小女明珠,我若不治好你的朋友,便是知恩不报,于心不安。江望那些用毒的手段,我略知一二,他能制的毒,我必定能想出解毒的办法来,只是需要点时间。”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赶车的士兵挑开车帘,何晏之侧身向外望去,只见几步之外是一处幽静的院落,在夜幕之中闪烁着零星的灯火。“此处便是留庄,是西谷大人的别苑,周围都是骁骑营的人马,安得很。”江寻回头对何晏之道,“小兄弟,如今危机四伏。我本想劝你速速离开陈州,但如今追兵正紧,你不如在此先避一避风头,待到外面风声过了,再走不迟。通判大人也正是此意。”

何晏之一听竟是西谷连骈的主意,心中极为不痛快,他虽然还未见过此人,但已经存了芥蒂,便脱口道:“我绝不能一走了之,而抛下故友知己于不顾!”心中却是暗自吃惊,若是西谷连骈的主意,莫非也是杨琼的授意?

江寻哪里明白何晏之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你真不必担心杨琼。姓杨的从来都不会是甚么省油的灯,何况他本就是西谷大人的旧主,如今真正处于险境的,倒是你自己。”他收敛了笑容,神情肃穆地看着何晏之,“你莫要意气用事。眼下你若是回陈州城内,便是投鼠忌器。小兄弟,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方是俊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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