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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诸人谈起欧阳长雄,何晏之不觉有些动容。在他自小的记忆之中,欧阳长雄就是最了不起的人物,他在戏班之中度过了十余年的光景,唱得最多的戏便是那出欧阳长雄血战叶赫城的定燕山,那也是他最为擅长的一出戏文。他扮演的欧阳长雄扮相英俊,俊才丰神,每每出演,台下的观者总是掌声雷动,而后更是哭声四起。欧阳长雄在大清子民之中的威望无可代替,有如神祗,尤其是在燕云一带,多建有欧阳长雄的神庙,香火鼎盛。民间甚至传闻,只要虔诚供奉欧阳长雄的铸像,便可以躲过渤海人的攻击和屠戮,消灾解难,化险为夷。

何晏之曾一度认为,是自己演了那么多场的定燕山,扮了十余年的欧阳长雄,所以才感动了上苍,才让他遇到了欧阳长雄的后人,甚至结下了不解之缘。欧阳长雄是他心目中遥不可及的英雄,是无可比拟的天神般的神圣存在,杨琼则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犹如九阳宫中那轮高不可攀的皎洁明月,而自己,不过是擎云山下芸芸众生之中的一颗尘埃。

自他记事起,便是在江湖上漂泊流浪,居无定所,他走街串巷,以行乞度日,路人能施舍他一口余粮已属不易。大约在五六岁的光景,他被一个老乞丐收留,那老头儿本是个泼皮破落户儿,专门捡了几个流落街头的孩童,教唆他们行窃偷盗,每日里却只供给这些孩子一个窝头。

那段日子里,何晏之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若是偷不到东西还要遭到老头的毒打。在一次行窃中,几个孩子失了手,那些年纪大的一哄而散,又瘦又小的何晏之却被失主逮住,受了一顿拳脚。路人们多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大多起哄,要将这小贼骨头砍了手脚示众,倒是失主下不去手,便将他捆了仍在冰窟之中。年幼的何晏之在冰水里浸了一天一夜,他才不过是个六岁的孩童,酷刑之下早丢了半条性命,等那老乞丐找来,已经是身冰凉,奄奄一息。老头儿见他已经成了一个无用的拖累,便将他偷偷扔到了野外,任其自生自灭。

幸而那日有一个戏班经过,那班主刚赚了些钱,心情正好,便找大夫给他抓了一副药,也是何晏之命不该绝,竟渐渐好转起来。班主见他虽然瘦弱,但唇红齿白,相貌姣好,嗓音甜美,将来兴许是块唱戏的料子,便收留了他,按辈分给他起了名字叫晏之,随着班主姓何,平日里就让他给班里的一些角儿洗洗衣服跑跑腿,半是做工半是学徒,虽然也少不了打骂,但何晏之心里却甚为感激,一心一意地跟随者戏班,以报答班主的救命之恩。

算来何晏之这一生还未曾有过衣食无忧的日子,若要深究起来,倒是随着杨琼在擎云山上那大半年才真正是神仙般的快活岁月。锦衣玉食不必说,还有佳人相伴,杨琼虽然阴晴不定,但是在床笫之间待他却是百般的温柔,千般的缠绵,好不叫人陶醉。在遇到杨琼之前,何晏之从未尝过个中滋味,但这等情爱之事,一旦沾染,便叫人食髓知味,更何况还是杨琼那样的妙人。那些日子里,何晏之明知道自己不过是某人的一个影子,也宁愿装聋作哑,装作不知内情,图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

然而,黄粱美梦终究有醒来的一天,半年的岁月,弹指一瞬,亦不过是梦一场。自下山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让何晏之措手不及,命运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不断前行,何晏之觉得自己渐渐被打回了原型,曾经在九阳宫中被镀上的光辉正一点一点消磨殆尽,褪去那些虚无缥缈的声名,他不过还是命如草芥的蝼蚁,寄生于浮游,而不知归途,只能随波逐流。他想起当日萧北游挖苦自己的话:“穿上龙袍也不像是太子!”就算杨琼教会了他绝顶剑术又如何?他依旧只是当年的乞儿,莫说是扶危济困,就连自救亦是做不到。

就如同此刻,他被渤海人掳来这个山腹中的地宫中,那些士兵知道他会些功夫,便用铁索链住了他的双腿。他们一共二十七个人,其中有两人意图反抗,被立即枭了首,尸身扔下断崖。何晏之听到乌鸦嘶哑的叫声回荡在山谷中,这里仿佛已经成为了喜食腐肉的鸟类的天堂。还剩下的二十五人被锁在一条长长的链条之上,驱赶到通往地宫的深邃的甬/道中。

原来是那些渤海人觉得这条甬/道太过狭窄,便找来一些俘虏继续开凿。地宫之中原来还剩有一些俘虏,却个个形销骨立,神情恍惚,行动迟缓,显然已经被敲骨吸髓压榨得还剩下一□□气了。何晏之不由地恍然大悟,那些山洞口的尸体,大约就是为了修筑这间地宫而死去的奴隶们。渤海人本就人丁不足,便专门掳了边疆的大清百姓来充当壮丁,当做牛马一般驱使。想到此节,何晏之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心里面明白,进了这个地宫,再要想活着出去,只怕是事比登天!

幼年的苦难仿佛是一个轮回,时光正在重现,何晏之曾经为了一个馒头苦苦挣扎,此刻又开始陷入了当时那种饥肠辘辘、朝不保夕的困顿之中。渤海人供给他们每日的干粮只是一个小小的黑馍馍,却命令他们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地开凿石壁,稍有不顺,皮鞭便会挥下,若有反抗,则必然当场毙命。死亡,成了最司空见惯的事。每天都有人在死去,被拖走,被抛尸,被销毁,然后,又会有新的奴隶被掳来,被逼迫着投身到无休无止的劳役中去。

君嘉树很快就支撑不住了。他本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如何受到了这样非/人的劳役,他□□,整个人都瘦削了下来,皮包着骨,连两颊也深陷了下来。他还是少年,那一个小小的馍馍完满足不了他,何晏之心中不忍,便将自己的那份分给他吃。君嘉树道:“杨大哥,你怎么办呢?”

何晏之笑道:“无妨。我习惯了。”他补充道,“我幼年时常常一整天没有一口饭吃,后来,自然而然地便不需要太多的食物了。”

君嘉树含着泪咽着味同嚼蜡的馍馍,低声道:“大哥,咱们还能活着出去吗?”

何晏之笑着宽慰道:“我活着,便不会让你死。”

君嘉树的眼泪扑簌而下。不远处的渤海士兵已经拿着皮鞭走了过来,一边胡乱挥舞着长鞭,一边用中原的话喊道:“开工!开工!”他一眼看到磨磨蹭蹭的君嘉树,便随手挥下一鞭,咒骂道,“小子!偷什么懒!找死啊!”

那一鞭挥得君嘉树皮开肉绽,鲜血登时冒了出来,何晏之一把将他护在怀里,背过身去,生生受了那士兵接下来的四五鞭。这番鞭笞之下,何晏之只觉得胸中气血翻腾,背后火烧火燎的痛,几乎不能呼吸。那士兵见了血却更加暴戾,抬起脚对准何晏之的后腰又是狠狠一脚,何晏之被踢翻在地,终于没忍住,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眼前更是阵阵发黑。

君嘉树哭着喊了一声“大哥”。何晏之勉力扶着墙,缓缓站起了身,摇了摇头:“莫担心,我无妨。”他深知此刻若是倒下,等待他的便是被一刀断头扔下断崖,便拉过君嘉树的手,踉跄着走到石壁边,默默开始埋头劳作,脚上的铁链发出拖沓的声音,何晏之一边挥动着手中的斧锤,一边却是不断地盘算着,如何才能逃出这个地狱般的地宫。

何晏之看了看身侧的君嘉树,想到自己若是殊死一搏,说不定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有一线机会可以冲出洞口的重重看守。只是,要想带着君嘉树冲出去,却是绝无可能……他的动作一滞,锤子敲在了自己的手指上,鲜血冒了出来。君嘉树握住他的手,道:“大哥,你流血了。”

何晏之一皱眉,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伤口,心中却是如翻江倒海一般,一霎时,闪过无数个念头。

君嘉树却道:“我娘教过我一个办法可以止血的。”说着,竟将何晏之流血的手指含进了嘴里,仔细吮/吸起来。

刹那间,何晏之浑身一怔,只觉得身的血液都在逆流,头脑里嗡嗡作响。君嘉树吮/吸了一会儿,便放开了何晏之的手,道:“我小时候我娘便是这样替我止血的……”他想起母亲,便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咬着唇,拼命忍住眼泪。他又看着何晏之左手掌上只剩下半截的小指,讷讷道:“大哥,你的手指怎么会断了半截?”

何晏之淡淡道:“不小心出了意外。”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君嘉树的头,想到这少年数日之间遭逢剧变,先是姊姊自尽,接着又是家遭遇屠戮,父母皆亡,身世飘零,竟如他一般可怜,不免生出些许同病相怜之感。他压低了声音,耳语一般地低低说道:“放心,嘉树,无论如何,大哥一定会同你在一起,同甘苦,共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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