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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黼四十余岁,腰配金带,通身紫服,面如傅粉美风姿,偏生嘴巴略大。
这位少宰打从一开始就坚定支持北伐,谁来劝阻一概不退让。
“食君俸禄,便要为君分忧。”
他见都堂众人欢抃,复而訾笑道:“目下功成在望,诸位同僚倒是个个都似孔明了。”
“以夷制夷一着妙棋,我等愚钝,不及王少宰眼光长远!”附势者齐声拱服。
王黼心底冷哼,继续道:“本官昨日收到密札,燕云使赵良嗣赴金一路顺利,说是海上之盟已定下十之七八,联金灭辽指日可待,都堂只需敬候佳音。”
郑居中时年方满一甲子,腮削颧骨横,闻言眉头紧蹙,问道:“他谈成什么了,密札原件在何处?”
王少宰一拍掌,小黄门便将风尘仆仆的密札呈上前来。
使臣赵良嗣以买马为名,三月于登州乘船,途经颠簸,越过渤海,四月末才上北岸。随后又马不停蹄从咸州赶发,终于在青牛山追上了伐辽的金军,一路亲视随行。
——始知金人可怖。
大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坐镇营中,半日不到,攻上京势如破竹,赵良嗣始料未及,信中十分震惧。
“宋金约定夹攻辽国,事成之后,金国归还燕京与我,国朝则让平州给他,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王黼睥睨一周,附和者众,果无人质疑,不由意气风发,心道:“这般谋划作为,便是寇准在世,也未必能更胜一筹!”
郑居中细细看罢,冷笑道:“二十万两银,三十万匹绢?“密札砰地摔在地上,“赵良嗣这个混账,澶渊之盟与辽旧约,每年才不过十万两银、二十万匹绢而已!经国大事,虚掷白银,岂能由他任意胡闹!”
反对北伐之臣依言站出,与附王势力争辩。
“蛮夷虎狼之欲,怎能听之任之?”
“且退一步讲,燕云分明十六州,女真人为何只还燕京?”
……
……
知枢密院事邓洵武与郑居中同辈,又是其左右手,听闻至此,亦觉海上之盟欠妥。
王黼缺乏武韬谋略,在他们眼中相差了一个辈分,无非是个黄毛小子,求变不安分,偏爱大兴波澜,毕生精研只有媚上之术。
——否则凭他的年龄资历,如何能以通议大夫之位连超八阶,一跃成为两府重臣,与斑白三公平起平坐?
“西夏那边去年才安定下来。”
邓知院眯着丹凤眼,沉声质疑道:“财用匮乏,民生疲惫,一战方歇一战又起,若真要北伐,人财恐怕皆无力应对。一旦辽灭,谁敢担保金人不会南下衅事?“
他一顿,捋须道:“王少宰会领兵打仗,还是会擂鼓助威?涂脂抹粉想来必要,是否再带一支女乐随队助兴?”
郑居中哼道:“大晟乐乃国朝礼乐,怎可轻易示与蛮夷?王少宰,你可知何谓佾舞?”
王黼钻营附会,以献笑取宠,宫中大宴时曾经亲自扮作优伶,只为博取官家欢心,在群臣面前丑态百出。这种手段虽不光彩,到底叫他连越八阶,摇身一变,径直飞过龙门。
他气量狭小,有自堕的勇气,却不爱听人非议。枢密院耆老专戳痛脚,王少宰晦闷,竟不再言语了。
然则这么一说,同样也把蔡攸圈了进去。
众所周知,他二人年岁相近,同朝为官,又同扮优伶,彩衣娱上,浑然没考虑过家世名声。人人皆在背后骂其士大夫之耻。
郑居中却被邓洵武点醒,火眼金睛一察,疑惑道:“宰执官今日都来齐了?”
诸臣皆知蔡少保缺席,都堂霎时一静。
……
……
童贯童太尉托茶拂盖,杯中所泡乃龙团胜雪,是今春惊蛰后建州苑新进的御品。
银丝冰芽去心,清泉渍泡,莹白胜雪,方寸可值万金。
他浅呷一口,惬意非常而神色不露,突兀道:“蔡少保今日告假。”
七十三岁比六十岁又上抬一辈,蔡京佝身一旁,昏昏然如睡未醒。
他实在老迈,贵紫官服下的老人斑似霉菌丛生,沾肉便繁衍,势如燎原,一点一点榨取所剩无多的性命。
太宰余深与蔡京比肩而坐。两人皆是古来稀,身居高位,打着瞌睡,再没有精力应对都堂议事,每五日赴一次朝堂已至极限。
“蔡公相,蔡公相?”
小黄门不敢喊,只有靠枢密院开金口。
郑居中连唤几声未果,眉头拧成黄铜大锁,登时便想痛斥一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忍住未骂出声。
内外大事一肩难扛,朝中无才无将,谁都没法入他老人家的法眼。却未曾想,这老老人家还要欺到他头上来。
“可惜了。”
待都堂吵过一巡后,御史中丞章援终于缓缓开口道:“下官要说之事,正与蔡门相关。”
侍御史将物证呈上来时,章援咳罢,正握帕捂嘴,仔细擦净口角遗留的血迹。
他避开“婴”字,施施然收好巾帕,双目澄明,无喜也无悲。
“——下官乃肉体凡胎,心肺受病虫啃咬,怎有可能长命?
“——天下如一人之身,都堂受蠹虫侵蚀,怎有可能久安?”
御史中丞举起物证以示众。
蔡京陡然开眼。
那是半本有封无底的账簿。
“本官今日,便要弹劾蔡公相!夺人良田,卖官鬻爵,侵吞花石纲!”
……
……
蔡相宅巍然在望。
化外番子沿金梁桥街直走,小厮见他们人高马大,自己孤身一人实在底气不足,心中惴惴,很想麻利溜走,又怕贵客被军巡铺狗鼻子发觉,只好忽紧忽弛地钓着他们。
距离相宅只剩一巷之地,为首者止步问道:“蔡太师究竟在哪里?”
小厮此前只与下手搭话,没料到番首汉话竟也十分流利,强笑道:“就在前头,贵客不必多心,再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随从将那人围在中央,他迟疑片刻,抬脚跟引路者继续前行,只是放慢了步伐。
沿街叫卖声不绝,一群劳苦汉子围着香饮子摊,趁歇工间隙找口水喝。
小摊随驻随走,用的都是黑釉大碗,不似正店脚店一般金杯银盏。
大碗茶可泡各色杂料,有茶叶末子也有新鲜的槐花米,胆大者还会兑入一层酒水作底,彼此心知肚明,看破不说破,双方贱买贱卖罢了。
“在下单知东京城大,竟不知还有这么多的异乡人。”番首指远处道,“大食客商牵了骆驼来做生意,原来也要纳税。”
小厮见他主动相谈,话在肚子里过了三遍水才答道:“有心交好,来者是客,住久了也就入乡随俗,吃喝和汉人没两样。”
“这就是南朝啊,”番首慨叹道,“物阜民丰,天下太平。”
“贵客慎言‘南朝’二字!”小厮一激灵,抖索胆子朝他比划了个“嘘”的手势。
“腌臜狗货!老娘先赏你两个响!”
啪啪两下清脆,空中飞出个陀螺,闲汉四脚朝天,扑通一声王八落地。
披红戴粉的母夜叉站在妓馆门口叉腰怒骂:“没钱还想逛桃花洞,满口子奶腥味!我说龟儿子,你那胎毛都剃干净啦?”
茶客们哄堂大笑,干看这热闹,闲汉不窘不躁,呸地吐出半颗牙,径自爬起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破碗,躲进香饮子摊蹭茶酒去火。
“这就是东京啊,”小厮慨叹道,“入不敷出才能活成人样。”
番子上前附耳,为首者听罢催促道:“走吧。”
小厮一叠声赔不是,又带这行难缠的客人往北去。原本再转一个弯便到,谁知前头修着汴河桥,没奈何绕道而行,却被巡街的铺兵挡住去路,职责所在,到底眼尖。
“哪里的人?关引有是没有!”
番首坦然自若,从下属手中接过关引,递给铺兵道:“军爷容禀,小的们是西州回鹘人,千里迢迢自高昌而来,到贵国做些马匹生意。”
“河西兵乱,你们倒是命大!”
“大宋国富,小的赚一份香火钱回乡修庙。西夏吐蕃若拦,往后怎么和高昌做生意?”番首笑笑。
铺兵见他们并无打点疏通之意,心火难耐,于是将关引翻得哗哗响,预备生找出一点缺漏,正待敲勒,骤闻有人呼喝而至。
“——药罗葛吐迷度阿厮兰汉狮子王大都督!”
斜刺里忽地冲出来一个斗笠少年人,黑绢垂纱,浅遮下巴,嗓音雌雄未辨。
她一把抄起大都督双手,喜不自禁道:“小的想死你们了!”
虎口掌心满是老茧,右手拇指有一圈淡淡的白痕。
谢皎心道,好一个高昌卖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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