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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贼难安!公相所言甚是。”邓洵武横眉冷对道,“王少宰但凡喝过西北风,就知边境守土不易,把平州割给女真也是同样道理!养匪成患,一寸都不能让!”

王黼气急道:“你!”

“元丰六年,老臣赴北朝为辽主贺寿时,便曾奉神宗皇帝之命在漠北留下人马。”

老太师睃他一眼,继续冷嘲道:“四十年过去,如今就算高丽开京也潜伏着我大宋的察子。他萧宜信自以为行迹隐秘,却不知一入真定府路,影踪便在皇城司掌握之中。”

蔡京七十三,躬腰曲背,矮了郓王何止一头,然而赵楷只觉受人压迫,连状元皇子的气势也被捺下一大截,暗中握紧拳头。

年少气盛是大忌,老太师心道,随即转向王黼,嗤笑道:“反过来,国朝但有风吹草动,西夏辽人哪个不是虎视眈眈?你当真以为赵良嗣此行神不知鬼不觉?”

王少宰冷汗涔涔,于威压下无处遁形。

“且不提兵力军饷何处来,密通女真,是大宋毁约在先,辽主大可借机生事,何况西夏正有兴兵之意!”

蔡京巍巍然指天,郑重其事道:“开封无险可守,四战之地一旦兴兵,后果不堪设想。完颜阿骨打虎踞鲸吞,既能强占上京,怎会甘心轻易收手?”

“关中将士勇猛,公相小看了西军。”童贯提醒他道。

“调离西北面驻京,太尉小看了夏贼。”蔡京针锋相对。

王黼登时逮住话柄,添油加醋道:“童太尉经略熙河,用兵如神,打得西夏人抱头鼠窜,公相这话未免灭自己人威风!”

老太师对他不加一睬,懒得开口为其点化谋略境界。

郑居中心里尚自激荡,本想继续弹劾,却不得不承认蔡京说得在理。

“郓王殿下统筹皇城司,独力监管诸路内案,蔡公相怎知萧宜信行踪?”章援忽道,“再者,辽人急欲破坏宋金之盟,公相五日一赴朝,不拘辽使,放他潜行,难道不怕耽搁消息,反倒让萧宜信把情报打探了去?”

“有话但说不妨。”蔡京道。

“越俎代庖,欺君僭主!若非三大王明察秋毫,他萧宜信怕是连京城有几户寡妇都查清楚了!”王黼煽风点火。

章援语竭,郑居中回道:“萧宜信不敢讲,我看王少宰倒是清楚得很。”

融融笑声陡然响彻都堂,众臣循声望去,太少二宰和御史中丞一怔,齐齐回头看顾椅背。

竟是从都堂正位——千里江山屏背后传来。

……

……

东群海,南琼州,西高原,北黄河,江山千里。大理、吐蕃、西夏、辽国,四邻如珠,由南至北依边缀列。海东遥望,则有高丽开京与日本平安京。

大宋尽得富庶之地,位居天下正中,是称中国。

九折大屏,绢本墨色,以《元丰九域志》为基础,巨细靡遗绘尽天下二十四路。

——唯独燕云十六州标以赤红。

王黼闻声色变,抢回屏前叩首长呼道:“臣等愚钝,竟不知官家在此!”

诸臣大惊,山呼万岁。

郑居中是郑贵妃从兄,叩拜时兀自疑惑。小黄门早先分明捎过信儿,说官家今日要去樊楼看一场比试,决计赶不及都堂议事,天时地利人和皆备,弹劾蔡京势在必行。

眼下形势丕变,当真叫人料想不到。

官家凭借老太师之能才有今日仓廪御库之丰,此臂虽日渐老迈不中用,却仍是朝中一擘,怎有可能轻易弃之?

除非……

蔡京两腿微颤,太宰余深与他同绑一处,垂首悄拍对方衣袖。

屏后之人原本失笑开怀,待听得一声万岁,便很没趣味地叹了口气。

群臣久不见他现身,又听得一声长叹,登时如坐针毡,仿佛背负天大罪过,竟叫一向风雅圣明的官家生了倦意,一时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未几时,一名锦衣大珰自屏后走出来,肤白无须,正经的阉人形貌。

他朝堂下睇了几眼,轻噱道:“官家圣体倦乏,方才起驾回后苑歇息了,特遣老奴告知于此,诸位宰执继续议事不妨。”

王黼连忙凑上前去,胁肩笑目朝他问好道:“恩府先生,别来无恙!”

梁师成一挑拂尘,尖声细气地应了句尚可。

蔡京抬眼,不期然与他对上目光,便见阉人笑中有刀,满脸得胜之色。再收眼,身如乱船入海漆漆不见明路。

梁师成施施然止笑,随即话锋一转道:“却有一事须得知会列位,太史局奏与官家——今儿午时,太白星现世了!”

堂外云卷风起,天地骤阴,斗大雨珠扑洒荷叶。

蔡京腿脚如棉软,当时便要跌倒在地。余深眼疾手快,一把提住他以免失态。

郑居中这把赌赢了,暗地不由大喜。邓洵武却是忧心忡忡,终于看明白妨碍北伐之人会有何种下场。

两府台谏议论纷纷,依照旧例,天象有变,亟当上书直言政事阙失。简而言之便是逼蔡京罢相,名正言顺且毫无转圜余地。

大观三年,日中有黑子,蔡京因此罢贬苏州;宣和二年,太白星现世,十年沉浮终究惜败。

机关算尽不倒,原来天意难测。凭他一人之力,如何能与天下公议相抗!

章援攥紧撕去半本的账簿,肺腑腥甜难当,猛地吞下一口血。

侍御史刘豫以为御史中丞心愿得了,低声宽慰道:“激浊扬清未竟,章中丞千万珍重。”

章援摆手苦笑。

申时正,人影东向,群臣尽皆散去。章中丞踱过中书省和枢密院,独自仰头遥望,太白星明晃晃与日齐辉,没由来的一阵心悸。

——太白经天,乱世之兆。

刘豫追将上来,见四下无人,从衣袖中掏出下半本账簿。

急雨来得快,去得更快,缸中芙蓉叶尚留几颗摩尼珠,莹莹碎碎,留不得长久。

……

……

“‘章援致平、李伦介然、谢悰济苦,戊辰科同榜知交’——啊哟介然,你这手字写得也忒难看了!”

“在下祖辈务农为业,字迹虽说不好,若论使锄耕地,你们这些富贵子弟可没人是我对手。”

“谁同你争这些,元祐三甲事事位居人先,这如何能说得过去?”

“两位哥哥莫伤和气,我家中有几幅豫章先生旧帖,改日赠与介然就是。”

刘豫道:“章中丞,章中丞?”

那账簿底端皮纸上附有一行随笔,却道是:“今日试晬,玉璋不见饮食珍玩,但拈此本在手,廿年后必承袭老父衣钵,李氏如今真入士门矣。”

笔迹开合劲瘦有力,顿挫自然成锋,正是长久仿写黄鲁直字帖的模样。

“悠悠四十载,得儿如此,老父从此不惧旦暮死!”

章援接过下半本账簿,入堂前仓促撕就,事到临头,关心则乱,罪亦不能减半,天下愚钝者无出其右。

“这本账要是流传出去,前国子祭酒的声名便彻底毁了!”

他长久黯然,心道,李玉璋竟用试儿抓周之物为蔡攸记账,竖子怎敢,他怎敢!

御史中丞拒绝乘人轿,吩咐刘豫将余证送回乌台登记入案,侍御史遂先出了下马处,须臾不见踪迹。

太宰余深白发苍苍地跟过来,并肩寒暄几句,最后嘲讽章援道:“我以为你终于等到了给谢悰报仇的机会,谁承想还搭进去一个。什么元祐三甲,真是笑话!”

“昨日之日不可留。”章援顿足。

“好一个不可留。”余太宰快意气短。

两人不欢而散,次日,余深上书乞骸骨。

……

……

黄昏时分,蔡京独坐于太师轿中。

侍从呼唤再三,他拂开锦帘,见西方橙红满天,太白星与日同坠,官服金带熠熠刺眼。

老太师抖索着迈出轿子,三子蔡翛连忙为他搀臂,什么也不敢问,只说饭还热。

但他一口未吃,晚间赵太丞来开一帖药,吩咐下人煎着,绣墩没坐稳便风一般来去,说他家中有人等着吃饭。

药汤黑稠,蔡京意兴阑珊,拿银勺也搅不出花来,随手泼进瑞鹤炉,浇灭刚点上的安息香,三五番吹却烛台,弓身窝在滴粉销金榻里闭目养神。

半刻不得安眠。

蔡京胸闷想推窗,方站起身,浑身骨头咔咔怪叫,先吓自己一跳。

月上眉梢,庭内槐国,明正堂风清气爽。

夜鸟啁啾报喜,落地啄食槐花米,初蝉栖身高处暗唱,侍从远远候在外头,黑漆漆的徒有人形。

他返身折回书案前,准备写辞官书,正欲点灯,眼前忽地一闪。

刀压左肩。

谢皎隔着紫檀如意平头案,刀尖一掂一点,道:“久违了,蔡太师。”

老太师左耳飒飒,咕咚吞唾,当场僵若木鸡,生怕被人削平脑袋,再以暴卒的名号散布死讯。

兵败如山倒,东京横死者不知凡几,这种手段在傀儡场中并不鲜见。

刺客嗓音清越,听起来端的年少。烛台陡亮,她吹灭火折子,蔡京无意得见刺客真容,傥恍之际猛向后一仰,颈边擦出半掌来长的血口子,须臾渗出细珠。

那人唇红齿白,青筋暗涌,仿佛以身饲蛇,只差一对獠牙便可啖人血肉。

蔡京腿脚稍动一寸,刺客霎时击碎案上白玉镇纸,再抬手石烂如齑粉,老太师立刻纹丝不动。

谢皎笑逐颜开道:“你也会怕我?”

“王黼?童贯?还是……”

“那可仰攀不上。我的来历一言难尽,蔡太师作恶多端,想也记不得了。”谢皎收刀道,“几十年道行一朝尽丧,阁下多言无益,不妨先与我周旋一二,咱们也有笔账要算。”

蔡京料理了心绪,默道,时机蹊跷,不管是谁,却是要算计我出气。

“几十载荣华富贵,如今所欠唯有一死,要杀便杀,何必周旋。”

“你也配?”她举手劈下案角。

蔡京年少时曾听闻朝堂之外有江湖奇人,修习内家心法,一双铁掌堪比刀剑之利,今日得见,还是不见为好。

“死便死了,形同此案。有何惧,有何难?”谢皎道,“远的不说,你一死,如何对得起淮东十万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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