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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府与进奏院冲突,犯人指证,泄漏朝廷机要者正在进奏院之中,晏判官神速,札子已在路上了。”
蔡宅明正堂庭院,八角攒尖亭蔽于槐黄之下,三大王赵楷着宝照大花锦绣服,冠方山巾,合茶端坐黄花梨玫瑰椅,侧耳片晌后低声吩咐道:“先拦札子,递到开封府尹手上,瞒住晏儒墨,不许旁人动他。”
察子告退,一并喝止院中弹唱,家豢小优儿停琴罢管,面面相觑,见翟管家挥手方去。翟云峰望向蔡太师,后者倦怠咳嗽不已。
“太师毕生为皇朝鞠躬尽瘁,务请千万爱重身体。大哥常年受太师照料,一直感怀在心,东宫事务繁忙,本王今日特来代他谢过。”
语毕斟茶,杯口盈满晃荡,两张人脸映照变幻,赵楷举杯相敬道:“寿如老人星。”
蔡京奉盏道:“风波自此生,何如老人星?”
“本王闲暇出宫之余,常听市井小儿唱曲:‘打了桶,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不知太师听过没有?”赵楷单刀直入,自问自答道,“嗯,太师隐逸日久,想必是没听过的。”
三大王信步起身,逗弄笼中鸟,金黄鹂躲跳低啭,乍地颈羽蓬张。
翟云峰口干舌燥,小心道:“这鸟儿喙长,不通人性,没得伤了三大王。”
赵楷斜眺他一眼,不以为忤,夷然归座道:“大哥入主东宫后,兄弟们不常与他见面,储君之责,我等概难比肩。见他辛苦未免感慨,四海之大,以一人之身担天下事,纵观庙堂,古往今来,岱宗封禅者又有区区几人?”
蔡京道:“太子殿下自小勤勉。”
赵楷不置褒贬,只悠悠道:“耿南仲耿学士昔在资善堂讲《周易》,言‘豫’之意,请太子作答,本王也曾略听一二。大哥答说,他只记得三层含义,太师可知哪三层?”
蔡京道:“老臣糊涂。”
“无妨,本王记得,试与太师讨教讨教。”赵楷说道,“一则‘尔公尔侯,逸豫无期’,二则‘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三则‘先患虑患谓之豫,豫则祸不生’。”
太子皇子受业于士,入资善堂开蒙读书,自小精研儒门经典。三大王素有文名,信口拈来,亦算不得卖弄。
赵楷怅惘,似是忆起无间旧谊,倾茶于蕉叶银托,伸指沾茶,书字于石案,道:“我以为此解滴水不漏,耿学士却让大哥择一而论,释周易之‘豫’。大哥优柔难定,先说‘逸豫’,又觉不对,改称‘游豫’,最后定下‘豫料’,耿学士判他三解皆非……敢问太师,‘丰亨豫大’之‘豫’当作何解?”
蔡京冷睄那瘦金字,官家独创,天下争相效之。御笔内批中的书迹一概锋利劲瘦,莫说女官内夫人,就连梁师成也能仿得几笔。唐楷丰凝端正,书道变迁,及至今宋料峭横斜,满纸瘦同鸡肋,实在没有福相,颇不合自己眼缘。
风动珠滚,“豫”字洇成一滩水镜,镜中人答道:“独豫不如众豫,圣天子豫悦,而后众人豫悦,居安思危,豫祸有备无患。”
“正是,正是。”
赵楷颔首道:“耿学士与蔡太师所见略同,本王那时不懂,大哥想必一知半解。”复抬头道,“若按孔注,惟王之治能可君临天下。耿学士却道,圣天子丰亨,后致百姓豫悦,道济天下溺,救豫民于未湎,得于盛世之下潜窥暗流之危,此乃‘丰亨豫大’四字真意。”
蔡京垂目道:“耿南仲好学识,无愧太子之师。”
“非也,非也。”
赵楷摇头道:“有一个人狂妄得很,他说耿学士自恃才名,出口不过乡愿谗言,较之前贤可谓云泥之别。”
蔡京噫道:“是何高见?”
赵楷嘴眼齐笑,也觉稀奇,食指嗒嗒点案,逐字道:“他说啊,百姓豫悦,而后圣天子豫悦。”
蔡京谑道:“人主生为天下先,先天下之乐而乐,怎到他这却反过来了?”
“愣头青!满朝文武找不出第二个来。”赵楷双目熠熠,掩饰不住少年神气,似是久旱逢甘之喜,“善人以德治国,三代之后,惟汉文帝一人而已,小小探花郎,他倒是当真敢说!”
蔡京应道:“不走偏锋露拙,怎入得了三大王法眼。”
“金明池交逢良朋益友,岂非一等一的美事?你们这帮老臣行将就木,整日浑浑噩噩,向未与本王推心置腹,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我早也烦透顶了!”
赵楷颇不喜他明褒实贬的态度,拧眉问道:“本王考校你老人家,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国恒亡。二府法家拂士,契丹敌国外患,收复幽蓟乃是皇朝大兴之兆,二百年夙愿将偿,不知耗费多少代人的心血,太师为何偏要反对北伐?”
蔡京倦声道:“内忧外患,唇亡齿寒。”
“女真人茹毛饮血,蛮荒之地尚未开化,咱们国库丰亨,兵强将勇,怕他们干什么?”
“与虎谋皮,养虎为患。”
“太师这处宅院一连七八进,富丽堂皇,巍峨气派,六鹤堂被介眉炸毁,这我知道,蔡门欠她良多,介眉没甚罪过。”赵楷游目轻哂,“白玉堂,黄金马,较皇城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太师忧从何来?患从何生?”
“官家赐宅,圣恩浩荡,蔡氏满门铭感五内。孙女顽劣不堪教导,见笑于宗门之家,实乃老臣教导无方。”蔡京孤零零缩颈,裹紧绸褥子从容应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蔡氏堂中常设斋醮焚香,世代为官家祈福。老臣年事已高,百年之后一具棺材足矣,大宅寿长,小辈亦是过客。”
赵楷咄咄逼问道:“太师最爱重哪一个小辈?”
蔡京嘴唇翕动,半晌奄然无言。
“你分明最偏爱第四子蔡絛蔡待制,因他才学如你一般,父子贤肖不二,哪个儿孙都比不得!”赵楷冷冷道,“皇位大宝,能者得之,序贤不序齿,为何到了朝堂上改变心意,非要与本王作对?太师里外不一,蔡少保可要哭死了。”
蔡京力驳道:“太子殿下无过,怎能轻易变更礼法?长子重担难扛,三大王最受官家宠爱,不会明白这个道理。”他一口气叹出十数年积郁,“老臣也曾想过,当初若多一份挂心——”
“虎毒不食子,反过来却未必。”
“还请三大王……罢了,罢了。”
蔡京连罢止口,赵楷见他再无法指鹿为马,暗自讥诮,话锋陡然一转道:“不提那些,近来有桩烦心事,敢问太师,京畿流民当如何处置?太师以为,是否该开常平仓,分发朝廷钱物以解一时之急?”
“朝廷所入缗钱虽足,养兵之费便占十之七八,哪有余钱可施?丰年食稻谷,凶年啃树皮,无论饥饱冷暖,草市交易照旧旦夜不歇,”蔡京意味深长道,“三大王莫要小瞧了百姓。”
“兵与民孰重?”
“三大王此言差矣,兵民皆百姓。太祖拳棒得天下,禁、厢、乡、藩四军重器,震慑四夷,实乃立国之本,军俸补贴自当以民养之。”
赵楷沉吟:“是太冗余,削几成合适?”
蔡京悚然一拜,道:“老臣不在其位,哪敢置喙多言。”
“人一上了岁数,争与浮槁死木无二。”赵楷秀眉高挑,手掸前襟,起身同他告别,忽侧首道,“你力护佑我大哥,须有一事让你知晓。官家那嫡皇孙,前些日子已被降为高州防御使了。”
蔡京骇怪抬头,问道:“太子殿下长子不过三岁,无功无过,既已加封,又怎能轻易降制?”
赵楷终于等到他惊愁这一刻,自居上风,得意道:“因你老人家将东宫太子视作皇帝,哼!他想做皇帝?官家正当壮年,他倒真敢想!”
蔡京眼前金星劈剥炸裂,无奈腿脚疲软,一番挣扎狼狈不堪,赶忙拜服叩首,情急之下辩白道:“官家圣裁,三大王明辨,老臣从无此意啊!奸佞谗言干浼圣听,但有此事,老臣万死不敢辞!”
鸟困槐荫,疏光清透高朗。咚咚声沉闷,老太师雪鬓蓬乱,丝毫不敢顾惜力气。
赵楷心旷神怡,深吐一口气,心道:“蔡宅一潭死水,莫说介眉不喜欢,让我住几日,亦是死也不愿,势必要弃之如敝履。
“党同伐异,朝令夕改,元祐遗祸早该翻篇,你们的时代早该过去了。
“——尔等拭目以待,我才是天命之龙。”
三大王拂衣掸袍,负手出照壁,至下马处,一脚踏上小黄门后背,骑跨红缨大白马,十几名察子绣服缨枪,疾步喝道追随他离去。
翟管家惶恐现身,道:“太师,咱们……咱们怎么办?”
蔡京额前斑斑,被他扶回玫瑰椅中,两手匿于绸褥之下,鹤皮蛇筋颤巍巍握在一处,半炷香后渐趋安定,道:“你亲去找一趟太子詹事,告诉他,锦囊计择机奉上,若再失败,老夫决不认他这个窝囊废为徒。”
翟云峰两腿缠成团,起身打跌再跑,道:“小的这就去办!”
金黄鹂婉转,蔡京孤身佝偻,歪坐在槐树斜荫之下,直愣愣望着诸人离去的背影,忽然嗤笑道:“半大小子,戴什么方山巾,沐猴而冠!天真可笑!”
翟管家疾步出门,乘小马驹一溜烟奔向詹事宅第,说来也巧,是日恰逢太子赵桓宣詹事入内讲经,人不在家。待翟云峰十万火急悄报东宫,詹事只得小步面见于他。
一只瘦白文人手挑起竹帘,遥遥窥望,轻声道:“太师这是作甚来了?也不怕宫里人多眼杂。”
耿南仲道:“他早该让贤,太白一事失算,万幸没拖累殿下。”
手松,竹帘悠悠荡落,那声音虚浮难定,又飘摸道:“耿学士以为,太师计与契丹计孰妙?”
他食指挑着两只锦囊,一黄一苍,各附签文在内。黄囊精美,自是太子詹事今日奉上;苍囊貌陋,却是禽鸟宫丁昨夜清理棚舍得来,外绣一个“萧”字,签为密信,三圆内拱一个“和”字,此外两圈契丹小字密密麻麻,真意神鬼难辨。
东宫事不能等闲视之,雀崽抱窝都要按头上禀,遑论这凭空而生的绣字苍囊。
耿南仲略一思索,答道:“郓王带人去了蔡宅,下官以为,太师计不可尽信。”
“是啊,我那好弟弟,一向热心前朝之事。都堂议政也敢擅闯,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耿南仲道:“萧宜信虽有本事递信,但他意在求和,咱们倒也不必惧他,且等下官解开密信,再向太子殿下荐谋。”
“好,”赵桓温声道,“弟子无能,都仰赖师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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