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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略有酣意,一行人就兴移往宝津楼。

楼南校场长短一千步,两侧高竖风流眼,承旨二人各守一门。妙法院宫监整装上马,一队着紫绣花衣,另一队着绯红绣衣,足蹬乌皮靴,头戴折角幞头巾子。绯紫二队乘跨骐骥院鞍马,分踞校场中线南北。

华盖当头,诸人面南而坐。赵楷当仁不让落在主位,左手次座空置,晏洵、蔡妩皆被安置在右席。不待蔡妩发问,便有一行人锣鼓喧天登上楼来,打眼的正是王黼王贤相,通身艳服,连呼带拜直仆到郓王面前,只差行三跪九叩大礼。

蔡妩蔑哼,赵楷使人落座,小声朝她道:“他非要来。”

王黼道:“三大王,这等好事哪能没臣的份?我与那高俅高太尉是拜把子兄弟,铜皮铁骨一般的交情。”赵楷道:“金石之交。”王黼道:“大王英明,金石之交!为臣嘴皮子笨,打马球那可是不在话下,我若在紫衣队伍,一杖飞起,准能击穿红门的风流眼!”

蔡妩见他身姿袅娜,不由冷嗤出声。

王黼因道:“贤侄女今日出来放风?”蔡妩道:“贤相这话不敢当,三大王与我少有几分金兰之谊,臣女忝居凑数罢了。”王黼唉哟道:“少年人就该多出门,走一走,瞧一瞧,见过民间疾苦,才明白烈火烹油的快活。犬子善乘烈马,侄女得闲,你二人不妨相与结交,想必很耍得来。”

“那不成,”赵楷连连摆手,“介眉一把岁数,她可说呢,今日回去便要骟马。要是恼了,剥皮碎骨也不输话下。王待制正是长胆的年纪,王太宰就饶了他吧。”

王黼幼子十四岁升为待制,晏洵有闻,王小衙内大字不识半个,人称“猢狲待制”,皇宋国策尚文,皓首穷经比不得十四岁毛头竖子,却是惹人发噱。

他不耐席间虚与委蛇,放眼远眺,校场之中,绯衣朋头胯下黑马早不耐烦,甩首跺脚,喷了个长长的响鼻。

华无咎右手撑杖,因上前道:“三大王,云积了些许,午后将雨,不若尽早开始。”

赵楷道:“开始,开始,傅提点做唱筹人。”华无咎道:“傅提点下楼不久,他见王贤相率人来此,说要亲身上阵,打一记好球供大王、贤相赏看。紫衣朋头那个便是。”赵楷道:“老当益壮,很好,令他放开手脚,不要有所顾忌。”

“傅提点何等功夫,换他上阵,怎么能算势均力敌?”黄门道,“一方然压制另一方,三大王看着也没趣儿。”

华无咎道:“绯衣朋头是我手下爱将,以马球论,依然可称势均力敌。”

赵楷兴致盎然,往后一指,命令道:“快,你去抛球。”

他没说清哪个“你”,身后黑衣人得令自动下楼。华无咎狭目打量那道背影,总觉依稀眼熟,晏洵倏道:“在下早闻皇城司不拘一格,奖掖后进,因此人才辈出。敢问华勾当,你那爱将是男是女?”

“是浪子遗珠,马球高手,久不得人赏识,这才投我门下。”

华无咎收回目光,嘴角一挑,二人交锋不语。

黑马落蹄,谢皎拍拍马颈,心底兀自纳闷,眼见对方朋头被迫下马,换上傅宗卿这个老贼,浑不知宝津楼上贵人究竟作何打算。

不多时,陆畸人手持拳头大小的朱漆丸,小跑来到场中,目不斜视,膝腿半弯,预备摆出抛球姿态。谢皎一言不发,傅宗卿驱马往前逼近半步,朱丸咻的飞空,二人扬首,空中只有一轮刺目白丸。朱丸砰然坠落,右手月牙杖当即横杆抡起——

谢皎失手!

傅宗卿拐球直奔正南门风流眼,黑马一跃而起,谢皎紧追不舍,绯紫竞逐,场内尘烟滚滚。楼上蔡妩圆眼渐睁,指问道:“勾当官,她是你手下人?”华无咎道:“贤懿族姬有何吩咐?”蔡妩转头朝赵楷道:“阿翘,我瞧她很中意,你把她让给我驯马。”

晏洵不由多看两眼,那黑马长鬃如缎,愈奔愈疾,转瞬间抢回半个马身,绯衣朋头伸杖去拐朱丸,傅宗卿大嗷一声,已将朱丸射出数丈之远。绯衣马队汹汹而动,尽数驰援风流眼,紫衣马队不甘人后,一时扬沙翳空。

赵楷耳不在侧,喊道:“谁赢头筹?!”

南门乱起,蒙蒙无光。众人只听得一声长咴,赫见沙尘之中飞出一匹乌骏,皮毛水亮,筋肉鼓胀有如出笼猛虎,四蹄翻飞,竟不似脚踏凡土。朱丸滚滚,谢皎擎杖在手,胸中自有千军万马,紫衣朋头破阵追来,傅宗卿两眼血红,并进之时,挥杖直落谢皎天灵。

“啊!”蔡妩脱口惊呼,“阿翘,治他的罪!”

赵楷目不转睛,无暇他顾,王黼见状似笑非笑,道:“贤侄女作么紧张,校场死人,一惯是常有的事。”蔡妩怒道:“以强胜弱,杀一弱女子,也算常有的事么?”晏洵心中咯噔一下,华无咎轻笑道:“诸位且看。”

危在顷刻,诸人定睛一瞧,紫朋得球,朱丸被夺,黑马脊背已失人迹。

晏洵撒目搜寻,惟恐绯衣朋头遭受乱马践踏,两队激斗正酣,土大尘厚,哪有余裕救她一把。

赵楷大失所望,道:“华勾当,你这爱将并不厉害嘛。”

王黼道:“马球本是军中戏,女流之辈,自不能敌。”蔡妩道:“侄女闲暇之时,也曾在打球社快马挥杆。”王黼捉弄她道:“打球讲打球,你能在马背上杀敌么?”蔡妩撑案道:“如何不能!”

“别吵了,女子若能上阵杀敌,谁还拦你做榜眼!”赵楷陡然嚷道。

宝津楼霎时一静,蔡妩右拳紧颤,呵胶崩裂,快要粘不住牡丹花钿。晏洵道:“介眉,坐下来,喝一盏绿豆水,我刚尝过,甜得很。”蔡妩怒道:“哪有绿豆水?那一壶都是杏仁茶!”赵楷和缓颜色,哼道:“我不要和怨妇义结金兰。”

王黼看透这三人的交情,眉开眼笑道:“侄女莫气,是王叔父错了,不该提起伤神事。来来,看马球,咱们看马球。”

赵楷兴致索然,“紫朋必赢头筹,没甚趣味了。”

“三大王稍待片刻,”华无咎温声道,“属下所言并非夸口。三筹定胜负,球只一枚,不顾性命去抢,总有一出好戏。”

“左队头筹!”

朱丸射入绯门,傅宗卿振臂怒吼,唱筹人立刻摇旗呼报,高高竖起一杆紫绣花帜。校场两旁,教坊伶人击鼓作庆,紫队声势甚壮。

王黼笑呵呵道:“四品服紫,六品服绯,一向如此嘛。”赵楷遥指道:“那是傅提点?”华无咎忙道:“正是。”赵楷笑道:“老东西,倒也不无用处。”华无咎道:“提点一向卖命。”

“她没死!”

蔡妩惊呼。

黑马乖戾不驯,来时路上,蔡妩再清楚不过。杖落刹那,黑马前躯勃然怒抬,朝着对方狠狠一踢,傅宗卿侥幸躲过,那马驹便咚咚绕场发狂,再不管它红球绿球,誓要将惊惧昭告天下,铁蹄性急,挟风而过,掠倒了一排卖瓜小贩。

球方破门,绯衣朋头鱼跃暴起,长腿一翻,腾身伏回马背。一人一马驰入楼上视野,辗转场内,兀自相与斗法。惊变那一瞬,疯马亟欲甩人遁走,谢皎右脚缠镫,左脚抽空,决然离鞍,跻藏马腹右侧,保一颗天灵盖,拗断一只乌皮靴底。

黄雾四塞,朱丸易主,紫队缠绊不休,绯队宫监艰难挟球过马,傅宗卿虎视眈眈,侧身捞球,竟被对方侧翼抡杖一挌,生生慢掉半只马头。小太监独揽众目,自是精神百倍,不敢出半点差错,绯队聚马布阵,密密匝匝将他护在中央,一路屏退附骨之疽。

谢皎月牙杖早已脱手颠落,纵马绕场时不忘夺紫一杆,反手一捺斜压在背,孤骑掠阵,颇有几分赵子龙扫荡长坂坡的架势。赵楷啼笑皆非道:“黑狮子不甚听话,朋头落了单,这还怎么传球?”王黼评道:“招式十分利落。”华无咎道:“贤相见笑,这只小猢狲,一向乐于夺人所好。”

蔡妩双眉紧蹙,心道,我又不瞎,让路于我难道是假,转头一哎,道:“儒墨,茶。”

晏洵如梦初醒,搁下微微颤抖的铁胎建盏,拢手回袖,歉声道:“失态。”

变乱纷呈,百步之内不见影,两队宫监使出浑身解数,拈、扭、拖、拨、挥、挑、挌,无所不用其极,坠马者滚珠成串,战势酣畅淋漓。王黼汗出如蒸,连叫道:“妙,妙啊!”

未闻话落,紫队破阵,自南向北长驱直入,势比开山大斧。傅宗卿一跃争先,杖头高举,正欲碎瓜裂骨,小太监如芒在背,死命向前驱球,不敢回头多偷一眼。

二马并驾,千钧将坠,乍闻一声厉吼:“传给我!”

黑马如电,自右后场外擦边斩来,绕满半弧,须臾暴至,紫门近在眼前。雷霆之势间不容发,小太监紧咬牙弓,长臂一挥,朱丸越空如箭,白虹贯日,直冲谢皎旋去。

朱丸如焚,只见白丸,巨日朝她寸寸坠落。须发将燃,谢皎弃缰不顾,两条铁腿紧锢马腹,双手把持杖杆,以腰为轴奋力一抡,角度极斜,声音极脆,这一下行云流水红乌展翅,四两拨千斤将堕日重重击回天上!

山丹颤若临霜。

场内霎时一肃,黑马落蹄之声沉闷如鼓,一下一下捶撞诸人心尖。守门承旨呆若木鸡,只觉钢刀从面前呼啸而过,活剐自己一副面皮,悚然后怕,半晌慢慢扭头,唱筹人冲进宝津楼,窗上碗大破洞。

“右队第二筹,球裂,暂候换球!”

绯红旗帜迎风猎猎,教坊潇然击鼓,场外彩棚中,庶众欢呼叫好。

谢皎长久吐息,腰腹渐软,拍马顺鬃,笑道:“坏种,牛大的蛮力,你老子险些拗不过你。”

黑马抖擞抽鼻,不甘心地磨蹄跺脚,因被她驯服,这会儿直尥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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