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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白萍冲上楼时,宝津楼内桌横血溅,察子横刀拦他,陆畸人自他身后出声,命令道:“放行。”
诸察收刀,江白萍箭射奔前。
二楼之乱不遑多让,蔡妩屈膝扶起晏洵,恨道:“我是闲人一个,有今朝无明日,怎么过活都不碍事。你有衔职在身,这样死了,死也白死!”二人背后,三折马球屏风坍裂两爿,朱丸深嵌墙中。晏洵推她躲球,肩胛受撞,当场伏地不能动弹。
江白萍道:“小的送晏判官去太医局。”
蔡妩道:“不必,用阿翘的车马。”
晏洵恍若未闻,问江白萍道:“兄台方才守在楼下,那绯衣朋头……是什么模样?”江白萍道:“不曾细看,只是威风得很。”蔡妩道:“旧相识?”晏洵苦笑道:“但愿。”
陆畸人径至赵楷面前,跪叩道:“傅贼伏诛,为臣失察之罪,还请三大王责罚。”赵楷惊魂未定,很快平复心绪,正色道:“舍身救主,抵了。”
华无咎后至,伏拜道:“属下失职,定在三日内彻查此事。”赵楷沉沉道:“来得正好,本王有事要宣,择日不如撞日,今天说破,也好叫你们心里有数。梁都知!”
黄门垂首奉上皇城司金字牌。
“傅宗卿狼子野心,渎职在前,行刺在后,报知大理寺,依律裁罚与罪之人。”赵楷道,“陆仁安救驾有功,即受金字牌,升提点官。华无咎三日内彻查此事,查不出来,你也不要回皇城司复命了。”
陆畸人接牌谢恩,华无咎俯首无言。
“儒墨,介眉,你二人伤势如何?这场意外是我的过错,乘本王车驾,咱们去太医局!”
赵楷焦急离开,黄门笑道:“陆司使如今该称陆提点了。”陆畸人道:“凭梁都知照拂。”
他二人春风得意,华无咎短笑一声,黄门遂道:“华勾当不曾见过,陆提点原是郓王府出身,鲜少现身人前。少年才俊,前途无虞,你二人共事,想必很谈得来。哪像老骨头耍滑头,胳膊肘净往外拐。”
陆畸人道:“都知不必介怀。皇城司如今铁板一块,上下一心,其利断金。首恶既除,虾兵蟹将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黄门道:“四年过去,这提举官一职,颇耗三大王心神,奴婢眼见他少白头,心里头跟钝刀子绞肉一般。陆提点能有此想,奴婢再放心不过。”
陆畸人道:“都知言重,同是郓王府出身,陆某必定殚精竭力。”
黄门哎哟一声,“华勾当这就要走?”
华无咎慢自前行,闻言稍止,头也不回,答道:“下官要保乌纱帽,三日之期,耽误不得。”待他身形尽没,黄门取笑道:“何必三日。”陆畸人亦道:“是啊,一日足矣。”
松平石远,夏木多腥,噼啪一阵急风骤雨,地面弥漫一股薄罗烟气。琼台高隔云端,无论跋涉多久多远,似乎总也走不到跟前。
“宁失一子,不失一先。乾坤有私,苦求再多何报?”华无咎目过繁花,心中酩酊想道,“整整十年,比不上一个内侍出身。”
锦石道水洗如镜,谢皎搭手遮头,踩着鞋底拗断的乌皮靴,呱嗒呱嗒蹦跳,似一只辗转荷叶的红蛙,游入松柏蓊郁之处,觅得香车宝马,恰在两棵连理赤枫之间。用刀撬开车窗,正想搜刮香囊,车夫伸头喝问道:“什么人!”
谢皎见他狼眼怒眉,笑道:“你说呢。”
车夫道:“老实待着,我可不像勾当官那样怜香惜玉!”
谢皎漫不经心摊手,以示分文未窃,她抱刀倚树,歇在参天古柏庇下。华无咎撑伞来时,便见她垂首小憩,发梢濡珠,前襟洇湿大片,仿佛林深遇鹿,误中利箭,前胸一鼓一鼓,嗤道:“又使苦肉计。”谢皎睁眼,自盯眼前一亩三分地,地上青苔阴湿,低眉垂睫,说道:“赶人躲到这种破落地方,难道我见不得光么?”
“陆仁安升了提点官。”
谢皎一愣,凝目望他。
“那你猜,我呢?”
华无咎转头问道:“你怎在此?”叶霜海道:“收马回监,顺道帮你看车。”华无咎烦道:“车夫喊来,你走吧。”叶霜海皮笑肉不笑,绕头望向谢皎,又朝他道:“也好,也罢。”
人去林静,华无咎冷冷道:“滚上去,从捕萧宜信那一天起,明里暗里接触过哪些人,统统给我交代清楚。”
谢皎跳下松根,雨苔湿黏,泥水渗透靴底,她难受得直缩脚,华无咎道:“你敢脏脚上车,我就宰了你。”谢皎一声不响,蜕下两只乌皮靴,摘掉污袜,挽起裤脚,露出乳白天足,他倏道:“你在别的男人面前,也敢轻易露脚?”
她敛眉道:“脚长我身上。”
华无咎扭头登轼,砰地甩上马车前窗。
她赤脚涉下青溪,银鱼受惊摆尾,水面小雨穿针引线。
连冲几遭,十趾如贝,谢皎蹑石而返,躬身推开马车前窗,华无咎端坐枯候,蓦道:“手心。”谢皎缩手一瞧,了然道:“马缰勒出的血痕,我下车洗。”
清凌凌的一双杏眼,华无咎猛探身前,一把夺手将人拖进车厢,道:“不必。”
十数丈外,叶霜海隐在松针枫涛之后,只听啪的一声,马车前窗铿然闭合,林鸟哗哗振翅。他陡然抽刀向后一斩,低声道:“什么人!”
青溪对岸,黑衣人缓步踏出厚柏荫蔽,叶霜海扬眉道:“是你。”陆畸人道:“我来确保你能践诺。”叶霜海纵步朝他掠去,不屑道:“老子向来一诺千金。”
……
……
窗外红枫滂沱。
绯玄相缠,华无咎将她圧在怀中,赤光透窗而过,车厢软榻尽作瑰色。
她撑臂欲起,披发满肩,华无咎揽腰不放,猎到一匹湿漉漉的红鹿。谢皎道:“你这样待我,算什么消遣?”华无咎耳语道:“你说,从头到尾向我讲清楚。我倒想听听,你要怎样粉妆傅面,才能扮成无辜之人。”
谢皎酝酿一番,长叹一口暖融融的气息。
“我杀李小衙内那一晚,陆仁安本去与我争夺账簿。不打不相识,他应变机敏,很会煽动人心,教人不由自主甘愿信他所言。他说皇城司之内,你与傅宗卿互为扞挌,一山不容二虎,他日必有一伤。你亲眼见了,我假意向傅宗卿投诚,以免他对你暗下杀手。他老糊涂,消息竟不防我,太白当空第二日,果然就帮你捡回来一条命。”
华无咎道:“是你?”
谢皎闷闷不乐,“再也不犯这样的傻了。”
华无咎吹耳道:“你说谎时,会笑。”谢皎撑起上半身,扳正他的脸,认真道:“你不信我。”华无咎阖目抱住她,冷哼一声,哂道:“你上当了。”
他凭本能想到,我也上当了。虽作此想,心头星斗次第点亮。
心跳对击如鼓,谢皎一怔,胸腔震闷,两耳咚咚作响。
枫掌沙沙如漏。
她道:“苑东门库府那人……是我杀的。”华无咎道:“知道。”她道:“迦南珠也是我拿的。”华无咎笑道:“小贼。”她抬头仰见眼下青黑,又蜷回颈窝,小声道:“我还拿了你好多东西。”华无咎道:“茶金?”
“曼陀罗、马钱子、雷公藤、断肠草、鹅膏粉……”
她掰着手指,一连数了十来种催命毒药,摇他道:“哎,你怎么睡了?”华无咎自知前路冰封,心里空虚得很,病恹恹应道:“我在想,龙门难越,拚尽力争不来更上一层楼,是不是就要成个家,从此步入傅宗卿的老路?”
“他干么发疯?方才骇死我了!”
“王黼欠他一条命,一条值当他以死相搏的命。”
“谁的命值当他亲自下场?”
“你不也亲自下过场?”华无咎道,“我如今欠你一条命,冒昧还清,你就会逃之夭夭,不如一天一厘,留待下半辈子慢慢还。”
“一天一厘?你打发穷要饭的?”
谢皎缠上他的腰背,直勾勾看他,眼底兜着一抹雪色,入他眼却化去无痕。
“没命可还,没米可换,还不如卖了我手中的鹅膏粉!”
华无咎长思片晌,“不尽然,你若嫌我活得久,那我自然是要面折廷诤,向你讨个从轻发落。日后身体力行,才能说清楚一天一厘的好处。”
又道:“至于鹅膏粉——鹅膏乃是春菇,色泽艳丽,长于岭南山野,我幼时在梅州混大,曾见蕃商磨制这种药粉。野客凡患此毒,便会由心向外发霉败烂,死后仍不消解。千金难买一方,梅州人叫它春情散。它以血肉之躯为食,一直跟到棺材里去,除非一把火化了撒了,否则难落清净。”
她嗔道:“什么呀,这么苦毒,却叫春情散。”
华无咎朗笑道:“怎么偏偏提起它?那些毒药你收好,官家明面上毁禁苑东门库府,皇城司暗留几仓,数由我掌管,皆乃有市无价的好东西。”谢皎气哼哼道:“偷它泄愤罢了,我还想多活一些日子,你会教我制黑沉香么?”华无咎哄她道:“我活一天,你活一天。我死之前,再教你制香不迟。不过,可别小瞧老人家,我虽长你十来岁,未到七十不肯寿终正寝。”
谢皎撇嘴道:“撒谎,你初见我那一天,分明嫌我是穷酸鬼。不到七老八十,你就会喜新厌旧,我只能打发疯狗咬你。”华无咎好笑道:“人非圣贤,哪能事事问心无愧?但你不同,我若嫌你,就是嫌我自己。偏巧我这人自私得很,一向不会和自己过不去。”
赤光照面,枫影摇窗。
他心想,甭管信不信,这回,是我抓住你了。
二人直直对视,华无咎刮她鼻梁问道:“安心了?”
谢皎眉醺颊酡,杏眼低拢。华无咎安心至极,坐起身来,抱着她轻晃,鬼使神差央求道:“喊我‘华枢’好不好?”她怪道:“你真的只大我十来岁?”他失笑道:“天枢的枢,北斗第一星。”
“华枢。”
“嗯。”
“华枢?”
“是我。”
“华枢!”
“你的仇,我替你——”
嗤。
华无咎张口欲言,几番说不出字,剧痛自胸前炸裂,立时传布整个血肉之躯。心里毒汁翻涌不绝,一股脑奔向头顶百会,额头青筋迸伏,赤血融进乌纱衣,好比急雨浇沃春衫。
他骤然失力,仰面栽回瑰郁软榻,肺腑七零八碎,前方又待一场大梦。
华枢走进甜水巷,雪积数尺,他呵一口白雾,单知自己要往前走,却不知最终会走去哪里。冷月如钩,松枝撒撒婆娑,纷杂笑声私涌如浪,推他朝烟花落处寻去。夜色绀红,墙头空空荡荡,没有人冒寒等他。
焰硝炮仗劈啪冲抬,夜空一瞬间彻亮,散作满天火星。云烟散尽,泥雨俱下,余烬冷透,一切复归黑暗。
谢皎埋在他怀里,刺深几分,贴着胸膛又抱紧了些,嘴唇翕动,呢喃道:“华无咎,华无咎……我好疼啊,从十岁起,一直饿得好疼。”
清凌凌一双杏眼,再抬帘宛如刀剑。
谢皎神色寡淡,沉静地注视着他,眼里照不出半寸波光。蛊脉嚣涨入颈,如同一株吸食血肉之躯的鬼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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