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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秀宾客盈门,大堂天井临时搭了场子,延请瓦子里惯唱风月的伶人走穴,粉墨傅面,要演半个月的《目连救母》。

晏洵撩袍跨进门槛,行人无眼,他低嘶一声按肩,辛羡拨开往来人流,叮嘱道:“‘千嶂里’,我就不跟过去了。”晏洵道:“梅给舍为人刚严,见他一面,获益匪浅。”

“他只请你,我喝几盅消遣,不扰梅给舍清净。”辛羡叫住行菜,“一壶烧春。”

“晏判官,久候多时。”

暂别之际,一名青巾汉子匆匆钻出彩廊,赫见门口附近的来客,连忙拱手邀道:“请。”

晏洵心道好笑,一个两个,个个口称“请”字,归根到底,哪有容他说“不”的余地?二人经行游廊,春水阁擂喝震天,正门咚隆从内摔开,风流子弟滚成一串,慌张道:“这么大的动静,灼灼肯定能一路摸过来,快躲快躲,哎呀,你压死我了!”

“你傻了不成!她摸过来,你竟要躲?”

“妾身这样招人嫌么?”女子脆笑传近,“哪个没良心的非要躲开我,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总要尝个鲜,还能躲到下辈子不成?”

“来呀,让她摸,由得她摸!”

青巾汉子带他绕过闲人,走出游廊,拐角上楼之后,低声道:“在下订好‘千嶂里’的席位,才知道蔡小衙内一行人,包了录事巷名妓在此耍闹。”

“不碍事,”晏洵不为所动,“等我明日便告诉他姊姊。”

青巾汉子一愣,想到蔡妩疯名,噗的吞笑,咳道:“先前误会一场,进奏院……不,在下本无恶意,还望晏判官海涵。”晏洵道:“无妨,人证枉死,误会也消。冷山馆印社不日查封,其他就麻烦进奏院自纠了。”青巾汉子忙道:“那是自然。”

二楼稍静,青巾汉子将人引到千嶂里门前,又拱手道:“不便多陪。”

“阁下请便。”晏洵道。

千嶂里清凉雅致,晏洵阖门,又拐一道月洞门,始见进奏院给事中梅执礼独立窗前,桌上不见饭菜,空有一壶二箸,他上前一揖,见礼道:“晚生晏洵见过梅先生。”

梅执礼回头,恍然大悟,朝他招手道:“你来了,不必拘谨,过来,站得近些。”

晏洵应是,面色肃然,站到梅执礼右手边,听他指点道:“此地本叫铁屑楼,暮春时候,李祭酒烧死在这里。短短数月过去,人间秀拔地而起,本官却未查出这家店姓甚名谁。”晏洵默然不语,梅执礼叹道:“金明池水浪打浪,一个浪头砸下去,多少人悄无声息就没了。”

由来只闻潮头笑,哪闻潮底溺人哭,晏洵心道,风也有命,其来有自,可风如何能捕?

窗外不时冒出飞扑的火星,风挟其形,街头早扎好盂兰盆,三脚竹竿将其高高举起,冥钱纸衣爆裂无声。

梅执礼触景生怀,不由惋惜道:“李心铁这个人啊,太过执拗,一条路走到黑,同谢公静一样苦。知己犹存,仍为青蝇之吊,身后连个烧衣送钱的人也没有,真是荒唐。”

“晚生烧了黄钱,”晏洵望向夜市街景,喃喃地说,“昨夜烧过好几盆,都没落下。”

梅执礼闻言,沉沉看他一眼,连珠炮一般开问。

“党人碑砸了?”

“砸了。”

“不怕遭人反咬?”

“不怕。”

“你不想再往前走一走?”

晏洵一顿,抬见梅执礼洞明双眼,郑重其事道:“我想……不,我要先去地方历练。”

梅执礼并不意外,问道:“章中丞知道么?”晏洵垂首道:“晚生没敢告诉师父。”梅执礼道:“人之常情,你怕是要从他手上剥一层皮再走。”晏洵摇头道:“只有心铁先生好用戒尺。”梅执礼霍然大笑,叹道:“李心铁走得蹊跷,我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再和他一较高下了。”

又颔首赞道:“是要求变求活,这并非少年人独有的能为,我自思量一番,也要忘掉不惑之身,向老天爷讨教一番,以免将来活成老糊涂,倒招儿孙嫌弃。”

晏洵想起什么似的,试道:“梅给舍真要改任礼部侍郎,不再掌管进奏院?”

自打蔡京罢相后,王黼柄权,尽废蔡相所命所为。礼制局并五十八所修书局一齐被废,当月结尽料钱,一百一十卷《会要》沦为废纸,修书吏登作猢狲散。

晏洵苦忖,司马光年近古稀,废尽荆公新法才咽下最后一口气,几十载过去,王黼粉墨登场,执政之后不说其他,蔡京旧政首当其冲,悉数或矫或废。二者固然贤愚有别,可相形之下,究竟又有何分别?

“浪头来了,我也躲不过,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姑且顺势而为。”梅执礼拊他肩膀,“进奏院自有旁人接手。礼法纲常关乎社稷,颜回难做,总要有人去做。”

晏洵肩痛欠身,梅执礼见状收手,皱眉道:“抱恙?”

他心受触动,又想梅先生乃进奏院之首,内外消息自然畅通无阻,答道:“三两日变故迭起,晚生身体不听使唤,颇有几分孤木难支的念头,这才想要出京增长见闻。”

“临阵脱逃,此乃兵家大忌。”梅执礼一顿,喜怒莫辨,“你年纪尚浅,没见过前些年党争的时候,兄弟阋墙,知己反目成仇,亲朋故旧变化殆尽,一切面目可憎,那才真正是孤木难支。”

“京朝官乃通天坦途,地方吏是羊肠小道,”晏洵扶正肩膀,认真道,“如果不曾亲自用脚趟过,晚生便不知,究竟该走哪一条。”

“道路竟有贵贱之分,趟过才知孰是孰非?”

梅执礼陡然发难。

“断头路你走不走?

“走过一半后悔了,有没有人助你脱身?

“降到岭南,老死他乡,难道你指望,有人会救你于水火?”

晏洵一怔,泠然惊醒。

“多少人毕生奔波,一辈子没能回到京城,只因难支,便要出京,你当这是儿戏?”梅执礼厉声叱道,“增长见闻,亏你说得出口,我若是章中丞,也要将你骂个狗血喷头!”

……

……

“阿翘,阿翘,”他呢喃道,“昨夜城外起火,烧死了好多活人。”

晏洵躺在太医局扶手榻上,模糊地想,说来荒唐,我最近倒与病榻有缘得很。

赵楷怪道:“竟有此事?”蔡妩帮衬道:“儒墨不说假话,晌午出城途中,我也见到过几棵焦枯树木。”赵楷当啷撂下茶盏,斥道:“这帮奴才皮痒了,又敢隐瞒不报。快来人,上十大补汤,给你好生灌一灌。”

晏洵低咳:“那可遭不住,一口灌下去,我也要烧死了。”

“你哪回不是冲在头一个?”赵楷横眉瞪他,“话都说到我面前,还要我装傻充楞,做一个铁皮公鸡不成!”

蔡妩使银匙搅和一碗苦汤,托腮促狭道:“探花郎,瞧你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说出去笑掉大牙,也就我和阿翘不嫌弃。”

解人难得,晏洵顿时如释重负,白云千万里,舒缓意气,絮絮嘱托道:“病从口入,流民棚这番疫变是我失察,无话可说,我自任责任罚。只是,皇城司手段狠毒,放火杀人天理难容,有违国朝仁义之名。还有太医局教授的命案,也该一并查清,好给苦主一个交代。”

哐当。

赵楷托起苦汤药碗,一下子失手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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