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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皎一脚蹬开徐覆罗,抛刀给他,曲腿一勾,起了一根墙角捍棒抓接在手。

拳风骤至胸前,她别棒压下对方手腕,正待狠劈,乌烈探前猛抓,一把提起谢皎领抹。谢皎当即旋棒击他肘节,乌烈不备,闷呼一声,铁臂应声而屈,捍棒紧随而来,咚一下砸在他肩窝,乌烈连退两步。

“不赖。”

他掰捏拳掌,口出汉话,森然赞她一句,撩起长袍下摆塞入腰带,猱身猛扑,重又欺前战成一团。

诈都愕然,“七……女真的塔思哈,要跟南朝的黄羊羔打架?”

阿喜没奈何,“他饿坏了,瞧中猎物,要吃人。”

诈都大失所望,“南朝女子哪里像传言中温婉?闷头撞杀,分明是只细山猪!串了一双琵琶骨,叫野马死拖一顿饭的功夫,我看她还敢嚣张跋扈!”

阿喜两眼炯炯有神,“乌烈有分寸,他跟唐括六斤从娘胎里一直打到上京,知道怎么对付这些母狼崽子。”

诈都一凛,唐括六斤号称完颜部的海东青,总以为自己是个带把的,手起刀落向来说一不二,连他也要忌惮三分,只是总输七太子一手。

……

……

谢皎闪身一遁,左右横棒抡向敌人两肋,虎口震痛发麻,乌烈却如铁桶毫发无伤。她是知此人练了内家功夫,拳脚自有千钧之力,沾身不死即残,虚晃一枪,舞个棒花,亟待找出对方破绽。乌烈不为所动,低叱一声,暗沉臂力,打蛇随棍上,一把捉棒夹在左腋,右臂剁下,捍棒夸嚓断成两截。

“快躲!”徐覆罗大吃一惊。

谢皎当即弃棒,反手起枪,墙角堆放路岐人卖艺的家伙什,挑将汉子光顾着看热闹,枪棒棍锤没来及收拾。她不愿退,正手一撩,反手又一撩,力劲从肩头贯至枪尖。乌烈本欲截击,却因尖头利器不好下手,旋持再三,不见谢皎真枪扎人,便明白她不敢真正见血。

他兴致大败,三步闪出圈外,也抄一枪逼她现形,直冲面门刺去。

“你老子的!”

谢皎心中暗骂,这熊瞎子高她一头还多,双枪对峙,自己决无占便宜的机会。她哪里知道,乌烈自幼渔猎于金水河畔,他老子正是当今的大金国主完颜阿骨打。完颜部起兵抗辽之初,这熊瞎子实打实地上过战场,非死即活,远恶街边械斗。

长枪抖擞难以掌控,谢皎惯使刀砍,连挡再三,急思脱身之法。

她仰身避枪横扫膝下,乌烈跃起,举枪来刺,直欲将人钉在地上。谢皎扭身一滚,飘忽一掷,冷不防投出回马枪,乌烈早有预料,两枪如蛇互缠并进,那枪尖便只贴腮擦过,红缨刮耳,直冲他身后脱手飞去。

他冷哼一声,力道半分不减,蛇枪平刺,哧一声扎透对方右肩,石砖裂破,长枪左右摆尾。

“谢皎!”

徐覆罗惊呼。

不对!

乌烈眼见谢皎暴至面前,忙抽双臂格挡,浑身肌肉绷作一弦,孰料她缠身而上,两腿绞腰,借着冲势要行泰山压顶。他擒抓对方两胯,掌中热气灼灼,未及触肉,谢皎当即双臂一撑,踏胸一跳,腾膝夹颈,使了一招剪刀腿,熊瞎子砰的狠跌一跤。

“乌烈!”

阿喜惊叱。

尘埃落定,乌烈喉间一冷,一抹雪色晃在眼前。

“化外之人只会蛮干,不知当弃则弃,我没有枪,照样浑身是刺。”

她猫成一团,肩如冰削,小臂绑缠熟牛皮,革中刺闪烁冷光。谢皎手心湿腻不已,将刺一紧,刺尖正抵着乌烈的喉结,差一寸入肉险极,刁钻诡诈,好比神仙戏法。

乌烈仰面受制于人,满眼都是天上白云苍狗,目下一盲,心道,这人轻如鸿毛,又忖,脖颈很细,一扭就能折断。

“你叫谢皎?”

“谁和鞑子互通姓名。”

他身上踞伏热腾腾一团火,直觉这人白花花烫眼,乖戾笑道:“别高兴太早。”

谢皎一僵。

她悄自低头,右肋半掌处,鞑子左手佩戴的铁戒正顶在肝下。

“鞑子生啖人胆,就能获得那人胆量,以表对死去勇士的敬意,”乌烈操一口汉话,“虎不吃死只吃活,若使锋针一刺,开了豁口,两根手指,我便能掏出你的胆子,当场活嚼给你看。”

……

……

这两个硬对头死不先让,金人未见分明,只道乌烈疏忽才吃一亏。通译惊破了胆,忙抢近前,没敢轻举妄动,抖索着举出通行馆券,恫吓她道:“江湖不与官府争胜,你快快住手,莫伤外邦使者,仪队来迎之前,饶你一个从轻发落!”

“怎么,你大小也算是个官,外邦使者先动的手,难道要我低头认错?这天下谁是主人?”

谢皎喝道:“礼部来迎,先给皇城司一个交代!”

“哎哟!你是——他可是——”

通译叫苦不迭,心道哎哟鸟婆娘,你胡搅蛮缠,原来竟是皇城司放出门的祸害,果不其然啊果不其然!

他乃保定军地方通译,奉命将金人勃堇送到京城,礼部未有待金先例,故而着人清出原本接待回纥、于阗的礼宾院,金梁桥前便是,谁想遭了这一出。

“喂,”她放缓厉色低头逼问,“上门做客,你空着手来?”

乌烈冷淡道:“我一人可值万金。”

谢皎心道还嘴硬,看我剥了你头上巾帽,能是金铸的脑壳?余光斜瞥,通译满脸焦急,她心痒难耐,暗猜何方神圣,又因自己一口咬定不和外人通姓名,故而悻悻作罢,这时莽听徐覆罗发出杀猪惨叫:“救命,救命,杀人啦——”

“老实点!”

阿喜的金背短刀贴在徐覆罗下颏,呜噜急说一顿话,通译正待传声,谢皎一个鹞子起身,赫见伥鬼被夺,阔脸汉子把持宝刀赞叹不已。她怒叱道:“拿开你的脏手!”

徐覆罗戛然闭嘴。

刀是命根子,他可记得——“刀不与人同用”。

诈都并指一敲,伥鬼刀铮然清鸣,白日彻照,鉴人毫发毕现。他心下大喜,暗道此行收获颇丰,女真锻铁不过短短十数年,甲胄多为缴获,哪里见过这等上乘兵铁。刀是好刀,饮血才知其锋,杀人不见血,更是刀中至宝。正巧脚边跪着一个,诈都紧了紧刀柄,便将伥鬼刀架上徐覆罗的后颈皮。

金国尚行奴隶制度,他出门在外,一时忘了分寸,只当跪下的都是草芥。

杀人不过头点地,徐覆罗寒毛倒耸,两耳一嗡,万万想不到自己命衰至极。乍闻一声惊叫,惧极同叫,伥鬼擦肩而过,咻的钉透一片衣角。

诈都手掌酸痛如麻。

“乌古论诈都,别擅自多事。”

乌烈收回左手,阿喜见他安然无恙,也撤了金背短刀,一脚踹走徐覆罗,勾腰拾起铁戒。

徐覆罗咕咚向前栽地,咔咔干咳,急出两行涕水,喉中有股犯呕的后怕。他泪眼模糊,手忙脚乱将伥鬼刀捉在怀里,遽撞诈都腰眼,也没敢抬头,双足缠绊舞踏棉花,箭一般折投奔来的谢皎,啪的挨个大嘴巴。

“有刀不砍,狗胆子!”她勃然大怒,“别过来,丢人!”

他捂脸抽噎,吃过一个嘴巴的疼,惊怖登时烟消无踪,人也安定了些,两脚妥妥踩回实地。徐覆罗慢顺平气,又觉冤枉难过,嗷一嗓子嚎得石破天惊。

“我爹都没——嗝!打过我……”

谢皎右掌刺麻,一把夺回伥鬼与刀鞘,扯下徐覆罗腰畔小酒葫芦,剔了塞子,汩汩浇濯刀身,薅起被乌烈枪尖钉上石砖的鸦青罩衣。夏料单薄,右肩杭罗撕裂,代她受过一劫,抛至刀面,呼呼绕刀一握一抹,就当去了腥臭。

“米酒?”她举刀一嗅又怒。

“你少瞧不起米酒!”徐覆罗面皮发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越想越委屈,只怪自己扫把星托生,“赖皮脸,嗝!没还我钱呢!”

谢皎心道稀奇,那夜二人食店初见,徐覆罗分明势头勇猛,割下地痞一根手指;如今刀剑加颈,怎么鼻不是鼻,眼不是眼,冒失现了原形,面上绽彩足开一家染坊。

戴星马尚寄养在他老父后院,谢皎没法子,伸指头挠了挠他的掌侧,半点茧子没有,果然是好吃懒做的德性。徐覆罗兀自拭泪,也知道难堪,倏地团手成拳,赌气一般,绷紧了肉,偏不让她再挠。

“七……乌烈!”

诈都心有不平,“他们接二连三辱你,我杀他替你泄愤,你怎地——”

“我若不答应,是不是也成了窝囊废,烂眼边的阿答母林?”乌烈接回铁戒,拨正戴好,锋针染了血,被他用指肚捻去,触肉一蜇,竟有灼烧之感。

“伤人结怨,杀人成仇,他还不是你的汉人奴隶,莫忘此行根本。”

……

……

“兀那汉子不要走,文书何在,未知是哪朝使者?”

晴川历历,树影摇摆,风中撒撒蝉鸣,泼汗也作淋漓痛快,正是结生机缘的好时候。各说各话之际,礼部睡卿不见礼宾院来人,闲步蜗行,出门来寻,终于逢迎至此。

通译暗吁一口气,递上这几人的通行馆券,又是一揖,如释重负道:“小人不辱使命,保定军护送金人勃堇入京,正盼礼部交接,我也好回霸州衙门复命。”

前来接引的小吏笑哈哈道:“莫走莫走,喝杯洗尘酒。”

通译推辞:“小人不值当接风洗尘,一路跋山涉水,官人快为这几位贵客掸尘带路吧。这位——这位勃堇,就是此行长官。”

阿喜越出人群,摘下巾帽,露出女真人的髡顶双辫。他清了清嗓子,使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话,故作老成道:“大金国七太子,完颜宗朝,正是我。”

七太子?小吏暗自纳罕,心道,化外之人不懂礼制,漫说立贤立嫡,十几个太子论行数,这都能踢一场蹴鞠了,争不怕最后一个不剩。他热络招呼道:“龙章凤姿,果真气度非凡。大金国七太子远道而来,皇朝有失远迎,还望七太子海涵。”

女真人听不懂汉话,误以为他嘴里说的这一轱辘就是名号,纷纷吼报姓名,小吏听得两鬓生汗,左一句幸会,右一句久仰。最后一人放衣掸土,紧了紧腰带,待他直身正眼望过来,小吏没由来打了一颤。那汉子八风不动,双辫缠绕金丝,自有无匹威压,冷冷道:“唐括列蒲阳虎,七太子义兄。”

他咧出一口利齿。

“是我。”

……

……

徐覆罗低呼:“孟奉帐,孟奉帐!”

“巧了!徐哥哥,你怎在此?”小吏微微侧首,因受仪队遮挡,没看清他脸上那笔糊涂账,姑且隔空举了一杯,“小弟忙完公事再找哥哥喝酒,眼下是无暇招待啦,还请自行回避吧。”

乌烈打断道:“劳烦孟奉帐带七太子前去歇脚,我朝另有一队人马尚在途中,国书不日抵京,由锡剌曷鲁护送,大金国皇帝致意于大宋皇帝阙下,还望南朝潜心以待。”

“下官怠慢,”小吏忙道,“自当如此,七太子请,使者请。”

一行人尽随礼部主客司往金梁桥方向去了,诈都再不忿,只能狠瞪一眼,谢皎登时弹出刀镡,诈都啐唾而遁。

徐覆罗长叹:“孟奉帐自求多福。”

途中不知谈何妙事,孟奉帐显出意外神色,那喊作乌烈自称列蒲阳虎的汉子,指着道旁老坡印坊,有模有样朝他学了半个儒生礼,反倒是“大金国七太子”目不他顾,对异国风物并不如何上心。

“这人汉话说得不赖,再过几日,连中原口音也能仿出七分像,”谢皎嘶一声,突发奇想,“嗳,你说,燕云十六州若真能收回来,热羊肉铺子里,一扇羊肉能便宜卖几多钱啊?”

徐覆罗搏手怒道:“你只顾念热羊肉铺子!”

“我特意留刀,你没胆用,可见鱼肉难成刀俎。自己惹的无妄之灾,哪有脸来怨我,”谢皎嘁一声,笑嘻嘻道,“打完这一场架痛快多啦,快走快走,跟我坐船去江南,请你吃糯米藕。”

二人连打带闹,一溜烟奔向汴河码头。

乌烈回头一望,人海淼茫,东京太平昌隆,浑不似塞外赤血泼天,只觉老天不公,沉沉收眼,正闻孟奉帐说道:“……桥前便是礼宾院,除了下官之外,还有一人前来迎接,使者入内便知。”

放眼礼宾院,一片鸦青墨色,察子守门,院外尚有一轿停立。乌烈率先跨过金梁桥,阿喜紧随其后,待到门前,轿中倏地钻出一个四五十许的矮胖汉子,面有惶惶,强纳几口气方才开口,抱拳说道:“皇城司勾当王庸,久候金人勃堇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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