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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贩……”
她松肩仰躺,船帆鼓动,白云在天,心道,可惜了那夜的好粮食。
“是淮东粮贩,”耳畔忽有人道,“没钱打点码头,满仓满袋,被人压了几天。今早检视,部霉烂,秀才不赔,他就血本无归。”
谢皎腾身而起,俯栏一顾,香风涌溢裹面,旋嗅出那是蕃栀子。她往下探头,正迎上胡姬一双碧眼。胡姬一笑,红发如藻,静踞左舷踢水,温温柔柔道:“原来大宋也不是天堂。”
“我要去两浙,你要去往何方仙府?”
谢皎心中一动,暗忖,落花纷纷稍觉多,美人欲醉朱颜酡。太白尚不能例外,可见徐覆罗痴笑忘我,实在很有道理,怪他不得。
“江都,瓜洲镇。”胡姬微微皱眉,使一口夹生的汉话,“春风又入江南岸,瓜洲上岸。”
“绿。”
“录。”
“力玉。”
“驴?”
一个猴子捞月,一个鹦鹉学舌,她二人计较半天,到底驴头不对马嘴。
“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是摘王荆公名诗《泊船瓜洲》,“绿”字势不可当,单以文论,必将流传千古。其时荆公年过半百,变法受阻,新旧党争愈演愈烈,倾轧反复,尽数沦为以血洗血的意气之争。法本利民,民却悉受其害,又有天公作乱,一腔心血适得其反。荆公首当其冲,朝堂内外皆言王安石以一人之身败坏天下,风声鹤唳,人人讳道是门生。
是故辞官罢相,息肩江宁府钟山。又因昔志未酬,翌年再拜而起,辞别钟山,乘春而返,暂泊瓜洲,独问明月为乡伴,不惜此身难还。
廿四载不长不短,迄今诗文毁禁,当年敌友,尽是今朝不归骨。夜宿瓜洲,孤忠击节句,孰料竟获闻于化外人之口。
“谁教你说的汉话,”谢皎抚额道,“一股唱经味,高昌回鹘苦行僧就这样唱。听说他们的阿厮兰可汗,西州狮子王,便好怀抱羯鼓,与人一同赏弦弄乐,晓夜吹唱佛曲。”
“不用人教,”胡姬说,“走一步,学一句,山也是字,水也成行。”
未几,徐覆罗脚底着火,护持瓷碗,溜过来大献殷勤,他急哄哄嚷道:“好姊姊,录豆凉水来啦,你解解渴,水边凶险,咱们进屋喝去。”
胡姬应声起身,双手接过绿豆凉水,实则还有冷元子铺在碗底,她款言温语道:“多谢。”
“哎,”谢皎僵而收手,垂栏斜瞟,“我的呢?”
徐覆罗雀跃跟去乔屋,长臂朝二楼一轰,不耐烦道:“有手有脚,自己去盛。”
“好啊,半炷香内盛不来,你就一路讨饭去秀州吧!我言出必行。”
谢皎愤愤翻身躺平,不稀罕搭理他,百无聊赖,没歇半刻便觉虚掷时光,坐正启笔,以酒发墨,兴之所至,涂了几笔字。水面大风横刮,因无趁手的镇纸,便将那张微酣涂就的行楷帖子叠成小方,穿过镞尖,牢牢串上木羽箭支。
……
……
陶秀才许久未归,谢皎抄弓,刚够到松香块,当即一愣,扭头再望向水面,岸边人影绰绰,脑中有张脸一闪而过。
“徐覆罗,赵太丞家的小麻子,你后来见过他没有?”谢皎扬声道,“徐覆罗!”
游禽呱散,无人回应,她低喃:“藏头露尾,死到哪里去了。”
咚咚,咚咚。谢皎俯身一瞧,楼下胡姬支颐倚窗。她一边啜甜汤,一边叩小拳敲击乔屋外壁,听到衣裳悉率声响,展颈仰望,露出梨涡,笑悠悠朝上举盏,邀道:“他去盛汤,你渴了,下来喝这碗。”
波涛击船,谢皎身形一晃,曲膝半弯,扶栏楯远眺。身后二十九艘纲船帆樯林立,连天匝地,满载北货欲赴南国。
锣声当当震耳。
打金印的汉子赤脚攀上头船第一根桅杆,敲一把小锣,声如洪钟,向后高声长呼:“开船,收条子——”
余船闻呼,争相击锣,声传数里,一时河道鼎沸。舟卒绕轴起锚,以云车绞缆,沉重的铁链轧轧拖过甲板。河底激流暗涌,两岸酒楼渐荡渐远,水上人随波逐流,东京城霎时间海沸山摇。
“我不渴。”她低头命令胡姬,“你待在这里。”
谢皎朝岸上吼道:“小麻子!”
陆上人来客往,她撒目搜寻,尚未察觉异常,下意识横手一接挡在面门,收臂定睛,竟是一颗沉甸甸的圆石。
“就是她,有弓!”
“小衙内,危险,使不得——”
“给我!”
二十步开外鸡飞狗叫,谢皎兀自疑惑,赫见汴河石栏旁挤着一群人,当头者正是花簇簇一个蔡悯。他抖索双腿,爬上石栏,窄袖张弓,一身骑射装束,颤巍巍朝头船拉满了弦。
蔡悯力弱,不曾直面虎狼,所佩短箭都只用来射杀城外的狗獾子,飞到一半就软绵绵落水。箭筒噗噗射光,还没够着纲船一根寒毛。
谢皎再瞧失笑,原来他头顶发髻斜扎一支木羽箭,歪歪耷拉,正是自己方才所试,心说,好巧不巧,你我命里有仇,该是你的,百般解数也逃不掉。
这条命送上门来,那就别怪我笑纳。
她向前倾身,左肩压紧长樯,右腿后撤抵死栏杆,拂手抽箭扣进神臂弓铁槽。人绷一线,将弓拉到九斗力气,在这犄角处,随这艘船上下起伏。
潮起又落,谢皎钉身于船,呼吸同波涛一齐,屏息静气,咬牙拉满十斗,利弦贴腮,准头浮动未定。天水摇船直向东去,她自死撑不放,三十步,五十步,一百步,蔡悯闹够,悻悻要下地,就在这时,箭尖正对他的后心。谢皎嘴角绷动,一脸冷漠,心如满湖,右手遽然放弦,箭去如电,穿云破空疾射而出!
涉禽暴起振翅。
“小衙内!”
蔡悯砸落栏内,随从惨叫,岸边炸成一锅蚂蚁。
……
……
水门远抛身后,谢皎冷嗤,默道,由得你追,我也早就漂出开封府了。轻吐一口气,亟待松筋活骨,却在此时,太阳穴倏忽一刺,嗡声随之不绝。她浑身一惕,眼动环顾身周,敏感地察觉到,自己现下或是靶心。
生死直觉,很难一言道明,如芒窥背正似此感。
风举船升,木羽箭从桌沿跌落脚旁,谢皎缓缓收腿,慢自逡巡,展臂拾回箭袋,扣上腰畔用来系挂伥鬼刀的皮圈子。借这一托一举,该死之人陡然跃入眼帘,她啧的一声,头皮发胀,团紧右拳捶了个空。
汴河左岸,蔡悯活蹦乱跳,小雀儿一般,扑腾两条膀子,中气十足地骇叫。帮闲被人利索驱散,码头刹时大空,撑持护栏起身之人,竟是一个素未谋面的汉子,须发蓬乱,代人受过,这一跤鼻青脸肿,摔得好不结实。
那人右臂痛支,虾腰喘着粗气,木羽箭扎透了他的手臂。谢皎冷眼隔岸,心道,只废一条胳膊,到底怪我不是男子托生,无法拔山扛鼎。
乌阴罩顶,宛如天狗食日,一寸一寸吞吃船首。下水船两桅斜放,势如下坂走丸,哧溜投梭钻进巨桥底。
桥如飞虹,是名虹桥,南北巨木虚架,横越汴水,足有十丈之高,桥下空无一柱。庇身之际,危压顿时一松,此刻船已驶离两百来步,谢皎无声一笑,通身阴凉。她持弓下楼,正巧撞进胡姬好奇的碧眼,从容道:“我去去就来,汤盛好,先叫他凉着。”
船朝东走,人往西去。走过七八丈,驻足船尾,恰巧此时尾舵入桥。谢皎人在桥下,伸手接光,倏尔一箭迅疾追来,镞尖剧闪,咄一声钉上将军柱,黄羽嗡嗡震颤,距她右手不过方寸之差。
她心怦如鼓,反手拔箭又是一笑,悄试嘴角,实难按捺微醺的兴味。
启航之后,锁链绕桩撤回,前几艘大船之间,船距逐渐拉宽。第二艘宝舟紧紧缀行,正待钻入桥底,饶是如此,照样远在两丈开外。谢皎背弓,绑牢箭袋,轻提内息,遽奔三五步,一脚蹬上翘月后艄,胸臆鼓胀,浪如银蛇竞逐,她低叱一声,飞身仆向次船甲板。
现身天日之下,三箭当头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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