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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啦?”
“完了。”
徐覆罗疑惑道:“金无足赤,赵别盈真能八面玲珑,还懂老和尚念经?”
“少见多怪,”谢皎道,“他是洛阳人,西京好佛,不稀奇。文潞公耆英会有方外之缘,时逢禅林唱酬,儒释道三教融合,博采众长。数十年风流如此,远比东京开阔。”
徐覆罗哪知文彦博是谁,更别提三教士风,但他胜在自珍,向不讳所思,伸手偷菱角米,啪的一下挨她一打。
“这只红毛狮子甚是古怪,”他讪讪的揉手背,“赵别盈乃正派人士,所谓有旧,或许只是赤发鬼一面之词,江湖雇凶才是真。”
“我干么同你咬文嚼字?真是抬举你了。”谢皎摇头自嗤,“总之,自从青龙江疏通后,赵别盈一直辗转各处,再也无暇回到嘉兴县衙。待沈总钤递来消息,人已遍处难寻,断了音信。”
“朱勔单害了他一个?”
“一个?哼,只怕嫌少。”
她思索道:“采办花石纲,人力物力所耗甚巨,舟纤万万千,是地方监司拨钱,总归盛章辖管。你甭管他是谁,总之是蔡攸门徒。虽名为牵制,眼一闭,还不是跟应奉局大被同眠?真落到东南,两条线狼狈为奸也说不定,倘若分食不均,更会闹得你死我活。”
徐覆罗拍腿大悟,拟出一个自以为像样的说法,“抬轿戮力同心,争轿腿儿就离心离德,是不是这个道理?”
“孙三哥横死,盛章下线少一员,市舶司擢新时,双方为此很是大闹一番。朱勔终究胜人一筹,鲸吞市舶司,势头愈来愈强劲。”
谢皎指转笔刀,蹙眉复道:“沈总钤说过,两浙监司郡守,自打开春以来,很不愿为应奉局调度钱物。若无他们支持,这个秋天,甭说咱们这趟船,整个花石纲的舟夫舵手,怕都没钱吃月饼了。”
“不开江,不擢新,新官儿选好,开江人却被祭了。”徐覆罗搔了搔头皮,“呔,一团乱麻!我涂张画儿未必能捋清楚。那小崽子真是好记性,亏他事无巨细,印在脑里,真帮了咱们不少忙。”
“死别,忘不掉。过得越久,记得越清楚。你越想逃避,越是历历在目。”谢皎慢悠悠地说。
她埋头一吹,吹走刀尖细末,又装满一袋菱角米,用劲系死结,防备虫蚁。收罢舒一口气,感慨道:“毕竟,钱往热处淌,宇内两浙最热。人一多就生乱,闹哄哄的直如斗蛊一般。你吃我,我吃你,吃到最后,胜者为王。”
徐覆罗没吃上一口,怅怅落空,回过味儿来,忽道:“嗳,你和沈总钤有联络?”
……
……
“皇城两浙分司设在杭州,一向由沈焕沈总钤统领,”谢皎低笑,“我每隔几日就下船,一个人撑划子,你当我鸬鹚托生?又潮又腥,我图的什么?”
她探过上半身,竖掌呵耳道:“自然是有那不会说话的信使,要我去接消息。”
徐覆罗搡开人,掏掏耳朵,脸儿红了半张,好大不自在,怪道:“你注意些,隔墙有耳。”
谢皎木登登地看这蠢材,他熟视无睹,自顾自往舱外一瞄,冷风卷浪,如行人世尽头,天象之变真被胡姬言中。旱鸭子没见识,吓得要紧,半步不肯下榻,惟恐溺毙于流波无垠之中。
出了洪泽磨盘口,天就阴阴飕飕地闹。船行运河有数日,过了宝应地界,高邮军只在眼前,正是七月中旬。
好在徐覆罗已不晕船,他盘着一双腿,好似抱窝子,一字一句同谢皎抽丝剥茧。数日下来,亦对两浙局势有了底,掌握个七七八八。
“这沈总钤也忒没能耐!若非陆提点新官上任,差事捉得紧了,赵别盈失踪的消息,只怕还藏掖股底,大不了寻到尸身,再推个替罪羊出来认罪。”徐覆罗喋喋不休,“好好一个官儿,就这样被人误了性命。”
谢皎冷淡反驳:“你可别眼皮子太浅,人心隔肚皮,真信表面,你就第一个死。”
他自认理亏,岔开话头,摩挲小肚子,厚不及心,闲道:“饭还不来?你摸摸,前胸贴后背。”
“我这一掌下去,能把你砸出个坑。”她捋起衣袖,解了皮革,露出小臂自夸,“你摸摸,铁打的筋骨。”
徐覆罗自忖膂力远胜于她,只不愿削人志气,话锋一转,嘁道:“又往脸上贴黑膏药,丑死了。”
“你懂什么,”谢皎抚脸一怒,“闭月羞花膏,你想贴,我还舍不得给呢。”
他眼珠一转,打怀里掏出一副帖子,抖索铺上长案,邀道:“快来看,好玩意儿!”
……
……
谢皎好奇凑过去,斜瞧一眼,抱肩嘁道:“我道何等宝贝,黄道十二宫,真没见过世面。”
“就你能耐,见过的世面按斤称,”徐覆罗撇嘴,“喏,跟这翘尾蝎一样,能耐死你!”
他手里是一幅星图,正中央一尊佛陀说法相。往外桃形云气环绕,十二宫十二道圆,各绘其貌,位居云气毫光里,如罗盘辐射,分列四周护法。最外层则与本土融合,对应中原二十八宿的星相与星神。
谢皎自称天蝎宫,他记得清楚,指尖一挑,点向桃尖的狮子宫,洋洋得意道:“你看,我在这,你在那儿,只住隔壁,相差一个室女宫而已。”
“怎么是你在最高的地方?”她又凑去,嫌弃了一阵,奇道,“这双子宫里有一对小人儿。”
徐覆罗瞪圆牛眼,适才辨清那一双芝麻人。双子宫顾名思义,宫里一男一女,身着汉衣,神色虔诚,面朝佛陀听法。
他寻思一番,笃定道:“这不稀奇,人的心里,本就同时住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比如你,凶霸霸,心里的男人更强壮些。再比如陆提点,去过势,心里自然女人更强壮些。我嘛,寻常人,男女势均力敌。”
“是阴阳,不是男女。”她咄咄纠正道,“你那叫阴阳偕生,每个人心里都是如此。我好端端的,腰比你细软,模样也比你好看,怎么就像个凶霸霸的男人了?”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徐覆罗又吃个栗爆,不服气道:“陆提点不像女人?”
“形似而骨非,真当他好对付,那你就看走眼了。我告诉你,咱们最该防备的人,非陆仁安莫属。我平白进一回大牢,定有他暗中授意。”谢皎心有戚戚,“算命的说过,天蝎宫和双子宫是死敌,你拿开,我不要看。”
徐覆罗嘟哝:“还不是你要看。”
“这是何等怪物?”她再一指。
摩竭宫在云气左下角,龙头鱼身,双翅大展,朝佛陀嘶叫,形貌拼凑怪异之极。
他托下巴,琢磨一会儿,十分肯定道:“这是龙门跃了一半,进不得,更退不得。说明摩竭宫的人,心计变诈多诡,殊无定相。”
“苏东坡便是摩竭。”
“命途多舛,舍他其谁?”
谢皎若有所思,也不谦逊,自顾自欢快道:“果然蝎宫天下第一。”
徐覆罗嗤之以鼻,自看狮子宫,越看越喜,暗道,小小毒虫,张牙舞爪,能比老子威武?
“嗳,你哪儿来的?”她肘捣一下,他答道:“庖子念佛经,我看他翻到这一页,是画儿,很觉稀奇,就偷偷撕了来。”
谢皎戏谑道:“不告而取是为偷,大盗窃国,小盗窃钩。‘我来也’天大的本事,却单偷一页星图,三只手的名声,正是被你这种人所坏。你等我上岸替你鼓噪出去。”
“你好烦!下船我就还回去,”徐覆罗气燥燥,折了陀罗尼星图,匆忙一收,拔脚推开房门,“待着,我去拿饭!”
……
……
他一溜烟出得舱门,四下无人声,甲板一片忙碌,却不见有人开火动灶。
徐覆罗拦住一名庖子,问道:“这位大哥,午饭吃了不曾,怎没见动火?”
荣四持一把剑,暂停脚步,上下瞟他,少年身高体壮,手脚虽长,却还算不上熟透的成人,是棵生葫芦,眼见青涩。
庖子冷声道:“官人睡得安稳,哪知昨夜风吹雨打,折了纲船的桅杆。料匠骂骂咧咧,纠罗一帮兄弟,问郑子虚讨要半年工钱,仇老牛不忿,要把他们绑了石头沉河。我早说穷蛇失心疯,果然他就闹了事。官人真饿,还剩一些锅巴,牙不嫌硬,你就掏吃吧。”
话罢,荣四拱手告辞,下缆绳,撑了划子,自赴后头纲队,要为郑宦官送尚方剑。徐覆罗呆愣片刻,一拍脑袋,心说,要坏事。
伙房无人顾守,他拿锅铲,起了一整碗锅巴,嘴里正嚼着,陡闻身后帘响,扭头便撞见陶秀才,脸皮颇为讪讪。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总是不招人喜欢。
细雨杂腥,陶秀才一身薄雨,同他面面相觑,举桶笑道:“有鱼吃。”
徐覆罗张望,咽下锅巴,试探道:“哥哥还安?”
“不必怕,压得住,别往后头去。”陶秀才见其吃相狼狈,想起家中稚子,心软了又软。他捉鱼按上砧板,鲜鱼活蹦乱跳,一刀剁头,血水哧的溅腮。徐覆罗咯噔一口唾沫。
“没见过血?”
“见过,但不敢杀,也不曾给鸡放血。”徐覆罗道。
“怪有福气,没犯过杀生之罪。”
陶秀才并未擦去腮边血迹,几刀剐干净鳞片,摘除了鱼泡儿内脏,洗罢白鱼,扑通丢下锅。油早热着,鱼身滋剌剌的响,又丢蜀椒和蒜瓣,合上釜盖,咕噜咕噜的闷烧。
他转身擦手,匆匆挑帘,甲板雨势发白,徐覆罗举块锅巴,追道:“哥哥吃口再走。”
“我不饿,你吃吧,别理锅灶。”
他从帘隙间回望一眼,摆了摆手,在风雨飘摇里独乘走舸而去。
徐覆罗默不作声,掀开锅盖,发现他没放姜,也没剔鱼鳃。
……
……
及至谢皎腹如雷鸣,徐覆罗终于带回口粮。半条鱼堪称算菜,半碗锅巴很不成样子,但她向不挑剔,除非吞姜。
他将事变巨细靡遗禀于谢皎,说道:“我给胡姊姊送半条鱼,络腮胡也在,勉强分出半碗锅巴。我先前吃得很饱,你不必留给我。”
“不服管押者,理应按律杖决。既是料匠闹事,刺面人违犯,该徒一年,《宋刑统》记得明明摆摆。”
谢皎一面推敲情势,一面用牙研磨锅巴,像在咬嚼脆骨,囫囵道:“到这纲船上,竟多了一种沉河手段,姓仇的想杀一儆百,我看是人心不稳啦。”
“杀人者必能服人?”
“杀人者人恒杀之,惟机谋能服人。”
她剔鱼刺,问道:“我方才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几句?”
“开青龙江,选市舶司长官,海贸肥肉被应奉局夺去。监司输了,不愿拨脚费,花石纲水手就没钱拿,闹大了很够应奉局喝一壶的。”徐覆罗奇道,“嘿,绕一大圈因果,竟落到咱们头上来了?”
谢皎默默呷茶,他咂摸道:“我方才听说,郑转运大名郑子虚,爹妈妙算,果真人如其名,香火不旺。”
她扑哧一笑,揭掉膏药,搁了茶杯,正色道:“饱了。趁着人乱,我下划子去瞧瞧,把你这几日斫的假弩拿出来,今早的老蓑衣呢?”
乔屋与桅杆之间的窄缝里,既能容下一个瘦小的虾皮,便能侧藏一只划子。每艘纲船七八名杂役,分管缆帆梢舵,常携几只柳叶走舸,以备风雨不测。
谢皎登船之初,便问陶秀才要来最破的一只,自己找钉锤,补了缺漏,寻张苫布遮好,藏掖于乔屋背后。
徐覆罗矮身一趴,四脚着地,从榻底掏出一袭老蓑衣,正是今早所窃。当然了,他说叫“借”,有借有还,不分你我。谢皎接过假弩,挟在腋下,老蓑衣一抖,沉甸甸就往身上披。
“我借了两套,”他忙道,“等等我,一起去。”
“你守在房里,掩护我,防备郑子虚刺探,杀个回马枪。”
谢皎系牢大蓑衣,盖严灰扑扑的旧衫,将一只小臂长的锈刀勾在腰下,充分利用一切所得器具。
她回头叮嘱道:“卷好枕头,用薄被掩着,就说我小有不适,每月一回的时候到了,犯了邪驴脾气,谢绝任何叨扰。”
徐覆罗嘴应草草,心说,你那邪驴脾气,何止一月一犯?
她开舱门,四下无旁人,运河斜雨削腮。谢皎压低了斗笠,正面只见瘦骨下巴,含胸塌腰,匆匆几步投身白茫茫。甲板雨花成簇,徐覆罗举目朝后远眺,五七只划子漂荡纲船之间,直如热汤葱花,根本分不清谢皎人在何方。
“掩护长官也是桩重要差事,我得做好,不能拖她后腿。”
他暗自打气,关紧舱门,折身榻前,一把扯起榻上薄衾,合着谢皎那张,虚虚窝成一条正犯脾气的美人蛇,侧朝壁间而卧。
……
……
淮南运河至深五尺,纲船每载四百石,吃水也不过四尺之深,绰绰有余。往日河道浅淤,行船风平浪静,孰料今日无端雨邪,水面如白龙翻滚。
谢皎负弩在背,凹了胸,塌了腰,难辨高矮胖瘦。
她沿左舷走到僻静处,两旁一望,揭开苫布,舸中桨橹经雨水打透,慢慢濡成了水牛灰。
左后角鲜有人来,谢皎拽划子,拖到边沿入水,纵身一跃,撑平双臂落进桨位,猛随走舸上下起伏好几回。待得舟靖,她矮身抄橹,使力钻波逆行,河面早有七九只划子穿梭。
“‘昨夜风吹雨打,折了纲船的桅杆。’”
她推想道:“航道行船有南北两向,南下顺水,北上却逆流,非拉纤难进寸步。昨夜号子声声,必是纤道蚁夫在冒雨拖船。按道理讲,顺水舟该当放桅倒樯,以便逆水舟的纤绳能够无碍通行。”
浑水泼面,谢皎捋一把脸,呸的一声,继续动肩摇橹,寻思道:“桅杆若竖放,早被纤绳搅成一团乱麻,蚁夫拖不过船,昨晚就该闹事了,我又没睡死,不至于毫无察觉。今儿河道涨水,通行方便,无需蚁夫斗力。说明这一批南下的纲船,昨夜分明放倒了桅杆。”
明州造船场远近闻名,纲舟海船皆出其手,越海出使高丽都能安然无恙。小小内河风雨,它若真能打断硬木桅杆,那便是造船监的笑话,滑天下之大稽。
“有人动了手脚,就在今早,”谢皎暗忖,“这是个人造的由头。”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掌心发烫,心里喊号鼓桨,直在峰谷间起起落落。此时越过十数艘纲船,白浪吐出一只舸尖,兀自打旋,猝不及防与她相撞。
那人同样身披蓑衣,面不能辨,嚷老汉声音,狼狈吼道:“哪条船上的?”
“担心陶大哥,来看轻重!”她粗声应道。
水声噪耳,那老汉朝后一指,叫道:“第十七艘!闹得正凶,三个狗官都在。去也白去,上不去,怕要出人命,老子我先躲啦!”
雨势溅溅,老梢手挣出回旋,几竿子拐走了。时不我待,谢皎指认序数,一鼓作气朝尾纲冲去。经逢第十七艘船时,果然听到甲板嘶闹震天。
……
……
“契印是假的,雇佣是假的,你我被骗上贼船,根本没有脚费可拿,半年血汗白流!这三个鳖孙拿咱们当猴耍,今日为樯橹鞭人,明日就能捉刀,为吃不上鱼杀人!”
“姓郑的!不给个交代,叫你有来无回,金山银山没命花!”
“拼他娘个鱼死网破!”
群声沸沸难安,船在运河风雨里,一时不能靠岸脱困。
郑子虚本以为是把小火,荣四送来剑信,这帮人自然惧死收声,哪知脚费无着的消息也被抖漏开去,好一番火上浇油。水手与他对峙,彼多吾寡,对方甚至举刺带棒,情势可不大对。
他进退维谷,喝道:“穷蛇,你想劫纲船不成!”
“狗崽子,还敢劫纲!”荣四帮腔作势。
舟夫怒道:“有样学样,你倒吠得欢快。操庖刀的,士别三日,你自己回头瞧瞧,屁股后好长一条尾巴!”
“八足,稍安毋躁。”
穷蛇敷衍手下,那名叫八足的黑脸青年果然听话,持棒后退了半步,给他让出位置。
“郑转运,如今死局,谁也不愿见。”穷蛇斟酌道,“吃江湖饭的,讲究两清。你只管立誓,杭州上岸前结清脚费,那么弟兄们披肝沥胆,送纲送到底,决无二话。咱们这帮水蛇,风里来雨里去,身无长物,叵耐人多势众,既入水网,说不准就踩上一条。你在江南做生意,怎好断了我等活路,是也不是?”
“鱼叉棍棒,你这样,像与我谈生意么?”郑子虚威势难舍。
穷蛇冷笑,“你要识时务啊。”
“咄,腌臜泼才,还敢威胁你仇爷爷!”
仇大将火冒三丈,只当他们是群蹦跳的水蛭,将叉一提,便朝穷蛇心窝刺去。
穷蛇不躲,反手就捉叉,小臂沥下一道血迹,这时荣四一脚踢中他腿弯,穷蛇登时便跪倒在众人面前。仇大将趁机抽刀,一刀捅去他胸腔,孰料八足猛撞过来舍命挡刀。
“来得好!”仇大将大笑,顺手替这八爪蟹开了喉咙,赤雾暴射挥溅。
穷蛇被喷半肩热血,一怒之下,拧弯了鱼叉头。篙工梢手们原本作壁上观,目下愤懑填膺,一齐涌到穷蛇背后。仇大将还想硬冲,一叉横扫甲板,却被霍官人死死抱住腿脚。
八足断气,势头大不妙,既已见血,形势极有可能失控。
郑宦官脑筋转得飞快,呀的一声,从荣四手中抽剑,屈肘一折,回光一闪,便抹了奉剑人的脖颈。荣四震愕至极,喉头喷血,在一片冲天红雾里硬邦邦倒地。
“都看到了,一命还一命。”郑子虚叱道,“来人,扔他下河!”
无人听令。
他一脚踹向陶秀才,“畜生,把这乱人心的死鸟丢了!”
陶秀才两手一抖,依言拽起荣四腿脚,死沉死沉,拖到左侧舷沿,却被荣四抓住手腕。他想晚死一刻。陶秀才拨开死人手,将心一沉,翻荣四下船,尸身噗通一声落河,正投在谢皎船头。
她折舟一拐,俯身一趴,小划子隐入白浪,险被船上察觉。
但死人已是物件儿,没人多事,一探流尸去留。谢皎猛划几桨,一举窜出丈长水程,便听撒撒雨声下,郑子虚粗喘道:“穷蛇,人命两清,上岸之前不生乱,本官必与你们结厚钱。再有歪点子,你我满门不得好死!”
“你最好记得,”穷蛇冷声威胁他,“我有刺面,不怕流配,只怕没人垫背。”
谢皎一哂,果然是修船的料匠举头生事。
……
……
“仇牛,莫鲁莽!”
霍官人惊呼,甲板争端又起。走为上计,她远远躲开,趁机划去尾船,要行偷天换日之举。终于来到尾船附近,勾中船舷,划子随波骀荡。
谢皎提步一跃,如雀落雪,尾船空有雨声。仇大将素日不喜人多,篷头只留一个虾皮,以供他打骂取乐,这时反倒便宜了外人。
她轻手轻脚,摸至神臂弩仓门前,捻了锈刀把上缠成一圈的铁丝,掰直分作两根。按徐覆罗教的办法,一根压,一根探,喀嚓一声,锁舌弹开了。
谢皎闪身掩门,入得仓房,神臂弩整列在架,利器独有的腥气扑面而来。
她朝背后探手,解下假弩,试拨羊肠线,弦声哑闷,空有其形而无神威,远逊官家兵弩,替在角落才不致招人留意。
蓑衣贴放墙根,舷窗一滴雨,缓缓坠落其上。
“神臂弩,高邮军……为何要往高邮军投放神臂弩这等杀器?”
屋内昏暗,谢皎徐徐在木架间踱行。
“高邮军位处水陆要冲,控扼南北之间。南引两浙,北接京东,盐酒茶的生意皆有所课,直隶京师管辖。惟其立军,才能削弱扬州地缘良势,以避南唐吴越之祸,免得拥税自重。”
她反复回忆大宋疆域图,心里啊的一声,豁然开窍,想道:“一旦占据高邮军,北可纵梁山泊,南可联应奉局,沿海一线,从东朝西推攻,京师必殆矣。万幸万幸,朱勔虽有钱,可他没有趁手的兵将啊。”
思罢咋舌,这等必争之地所投放的神兵利器,竟由莽夫仇大将押运。船中守备草草,一把火足以葬送。我若做大盗,存了几分坏心思,只怕做梦都要笑醒。
谢皎驻足,行至弩架倒数第二排,点兵点将选一张,恰在架子底端。
偷梁换柱之际,不由暗夸一句徐覆罗,假弩神工鬼斧,浮水废木也能攒造成八分像,真乃一双巧手。
真弩上背,到底沉甸甸。她转身出仓,途经舷窗时,轻手抬开半条缝,如被冷风所摧,雨水顺理成章地钻汇墙根,以防所留的雨迹引人怀疑。脚底水迹来不及清理,只有稍为误导。
她挟起墙根蓑衣,先将门开半只眼,四窥无人,耳听无息,便探试左脚,拉门侧身而出。
及至合门扣锁,呼吸一顿,锁眼原本两根铁丝,现如今只余一根。
莽夫无定性,仇大将随时可能返船。谢皎咔嚓用力合锁,心说,我就当是被雨水冲走了。三两步跃下尾船,起了缆钩,撑划子朝头船渡去。
……
……
风雨罩掩,水雾汤汤,待经第二十七和二十八艘纲船时,她取了那柄锈刀,探至水下,连凿一排洞,就势松手销毁证据,短刀沉河无痕。
水密隔舱作保,既不致沉船,又能添点儿麻烦,声东击西,扰人视听。两帮人内讧,且叫他们互相猜忌。
她耳力极聪,做完这些,便听见前头传来哗哗拨水声,想是仇大将返船。直往前去,必定迎头相撞。
运河水狭,前方隐见汀渚,又逢纲船绕水洲转弯。谢皎沉下一口气,双臂疾摇,离弦一般弃了纲队,直冲汀渚飞去,水迹与纲船堪堪拐出一个“丁”字。
汀渚方圆近半里,阻在水途当中,形如半月,东西向奇长,南北却并不宽绰。纲船行左,她便直奔右去。
“喀啷啷!”
待近水洲腹地,陡闻一阵劈啪爆裂之声沿身侧跟来。谢皎扭头一看,从头到脚寒毛奓起。原来数丈外落下一颗火球,通身迸射蓝光,东奔西窜,烧木化草,正是滚地雷。
早年行走山野,投身破庙避雨时,她就曾见识过一回。这团雷火邪得很,闻风随人跑,一旦沾肉,立时焚为灰烬,半点玩忽不得。动也悬,不动也悬,谢皎咬牙一赌,决定托一回大。
一人一舟,如乘离弦之箭,在野草河道里滚滚飞过。
滚地雷穷追不舍,谢皎嘴唇抿死,心怦如鼓,生怕一开口就颠出腔子。
折到另一端,纲队龙头迤迤然爬出月背,拐出汀洲水道。她一桨并入正中河道,回头斜瞥,滚地雷愈滚愈小,近在方寸,但终难再持,雷团啪的一炸,就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汀洲上一道歪歪扭扭的焦灰尾痕。
谢皎心有余悸,直道命大,短舒一口气,又在银锥骤雨中蛰伏靠近纲首。
“弓啊弓,我为你豁出性命,你可要还我一命,才不亏我这番周折。”
……
……
徐覆罗独居暗室,如坐针毡,乍闻叩门声,屁股一弹,开门便见一个泥人。
那人形似水鬼,怕不是从河底爬出。他早拟好了滚瓜烂熟的腹辞,却未料见到这种奇况,两眼翻白,嗝的一声卡在当场。
“阿嚏!”水鬼打颤。
谢皎登船后,索性抛了鞋袜,赤着两脚,将一切船具复原。蓑衣掩于桨底,苫布抖索,一盖如常。她浑身湿透,筋疲力竭,捋一把水淋淋的脸,深一脚浅一脚蹚在云端。不待他开口,闪身径入,先放下弓弩,一边走一边脱衣。
徐覆罗合紧舱门,回头一瞧,又要翻死过去。
“光光光光天化日,朗朗朗朗朗乾坤!”
“部,咳!想办法扔掉。”
她只着棉白中衣,腰身空荡,抬臂松标解髻,放下湿漉漉的长发,掀开衾被一角,腿一软,代替枕头滚入榻褥。
徐覆罗没辙,先将神臂弩藏进床底,东一件,西一件,再把谢皎所蜕脏衣卷成一团,泥汤草屑尽裹其内。脑筋一动,寻来一副狮子镇纸,吊线一绑,以为锚锤,与蜕皮相缚。
推窗后细针刺面,雨势渐弱,徐覆罗手腕一抖,将锚锤抡得呼呼起风,连甩几回,趁脏衣不备,猛然将它掷出窗外。饭没白吃,五丈外水面,证物无声没河。
他一喜,捶拳自励。
“净给我添烦,幸亏谁也没杀个回马枪,否则我还真瞒不过去,肯定一早就漏了底。”
地面渌渌,徐覆罗一边埋怨,一边使抹布弯腰擦干所有水迹,再无半分破绽。却在这时,敲门声顿响,他一屁股扭回矮床仰躺,二郎腿高翘,扬声道:“哪一位?”
“徐老弟,是我,郑大哥啊。”
郑子虚不待人请,推门探首,劈头便问道:“你一直待在此处?”
比曹操还灵验,徐覆罗似有惊意,随即镇定地朝对面努了努嘴,吊儿郎当道:“她生瘟啦,我能跑去哪里?”
“哟,这……无药可医?”
“呸!”徐覆罗掷地一吐,“捂出汗就不药而愈,习武之人命硬,没那些穷讲究。”
郑宦官此行焦头烂额,只怕被察子风闻言事,报给皇城司,上达天听,一道诏令断了自己前程。他自掌一嘴巴,以为失言,又嘘寒问暖道:“若有所需,尽管开口,与哥哥生分不得。”
押纲官不待他言,转身出门,招来一名水手,低声命令道:“盯紧喽,别放他乱走。”
门合死一震,徐覆罗一跃而起,心如明镜,自知对方忌惮所在。他凑去谢皎背后,戳了一戳,使气音道:“喂,走啦,猪鼻子插葱,你别装啦。”
谢皎沉沉无应,他捂眼道:“我蒙好啦,你换身干衣裳再睡。”她呛咳一声,徐覆罗伸手一试,掌下额头又湿又热,心说不妙,乌鸦嘴,还真生瘟了。
“谢三?”他搡了一搡,“你醒醒,我不是有心咒你,起来换衣裳。”
“徐葫芦。”
“你说!”
“这副壳好重啊……”
她淋一场,忙一场,惊一场,及至松懈,浑身弦断,上赶着闹毛病。谢皎闭目拧眉,又咳一声,赖赖唧唧道:“别推我,脑浆糊……”
“你等着,我去烧水。”徐覆罗弹起推门,脚出半尺,水手生死不放,拦道:“徐官人有何吩咐?尽管差小的去做,值当亲自动手!”
“要个澡桶,接够无根水,统统给我烧开,且慢!”
他从案头方便袋里搜出一方枯矾粉,夹在指间,递给舟夫,嘱托道:“先净淀,再烧开,水人儿洗澡,不能腌臜。承蒙这位大哥操劳,小弟多谢多谢。”
水手啧一声,掂量矾粉,嫌女人事多。徐覆罗见状,又封几颗铜子,水手叫住一名梢工,使唤他去生火。恰巧胡姬出房透气,徐覆罗忙喊:“雅姊姊,雅骨姊姊,快救我一命!”
雅骨很快近前,驻足门口,他好声道:“谢三犯热病,我不方便,请你替她换衣裳,再泡个药澡。”
“厉害么?”胡姬当即入内,徐覆罗唉声叹气:“你瞧她,一团浆糊,连嘴都瓢了!”
谢皎背身朝墙,雅骨屈膝将她翻正,先试赤额,再拨开眼皮,回头道:“你先请去。”
徐覆罗目光落在谢皎枕下,雅骨随之一落,是那把奇刀,两人相对默然。他郑重抱拳,称道:“小弟去瞧他们烧水,免得偷工减料,混了脏东西。有劳姊姊,我信得过你。”
舱内很快只剩女子,咫尺方寸,胡姬久久未动。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端详谢皎,青梅渐熟,脸颊清透,烧成胭脂色。
雅骨捋袖,摸去谢皎怀里,解了蝉衣薄衫儿,剥出一颗滚烫的珠月,揽之粘手,弃之却不忍。说来可笑,境遇天差地别,谁才有资格不忍?
“若能换命,那该有多好。”她叹道,“易地而处,换成你的话,一切是否就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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