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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瘸一拐,怀抱咕咕腹语的孔雀,坐上朱漆圆石的“烂柯林”界碑,随意替它梳理羽衣。
“大萨满,”徐覆罗五体投地,“杀我可以,一命换一命,求你救活我娘!”
那人踢他脊背,颐指气使道:“朱汝贤,给朕脱靴!”
徐覆罗扶抓乌靴,一把将对方扯个劈叉,哭天抢地道:“我娘无辜,她不该生我,我就是个扫帚星!”
生迦罗好整以暇,旁观这出滑稽戏。
他的金環杖和浪人剑交叉在背,谢皎愁眉暗蹙,心想:“六一馆真没本事,竟给这邪僧须尾地逃了,兵器也没扣下。”
她逡巡不前,在黯黑的枝桠间腾挪。山风急动,孔雀朝这儿高叫,红叶旋成一片。
生迦罗蛇眼速抬,谢皎咯噔一顿。
“孤儿寡母好欺负,我宁信世上有鬼,也不信人能将心比心!”
徐覆罗暴喝着使出劈头盖脸拳,和那人滚作一团。
铲子下巴勃然大怒,拿出摔角的架势,却被徐覆罗蛮牛一般扛起抛飞,咕咚一声撞上石头,不能动弹。
生迦罗抚摸孔雀,踢开那人流血的头颅,居高临下,正经道:“第一,世上确实有鬼。”
徐覆罗喘伏在地,浑然不觉身临虎口。
生迦罗张开锋利的指爪,状似怜悯道:“第二,顾名思义。把你的心,他的心,掏一掏,串一串,就能将心比心。”
他弯腰放下孔雀,指尖一勾,划掉徐覆罗腰间的锦囊。
“大理云绣?”
生迦罗解囊一倒,撒下来几点萤火芝粉末,熠熠发光,还是谢皎昔日在东京鬼市所买。
“大雪山和洱海边,两边都追了过来。”
他很头疼地拧眉,瞥向徐覆罗,眸中精光大盛,“看着我,自尽。”
谢皎一悚,再不能韬光养晦,拔刀掷向生迦罗。孔雀疾走大叫,林风如卷,他趔趄避闪。
她箭步离弦,抢似飞萍,七步冲去生迦罗背后,嵌在“烂柯林”石字间的利刃明晃晃发亮。
谢皎大喝一声,拔刀反劈,劲风断叶,却听铮的一响,凡铁长刀铿然两断!
生迦罗剑鞘空空,而他背后,段情手持浪人剑,一剑斩刀,血目眈眈与谢皎对峙。
“谁也不能杀他。”
她一字一句,黄叶落身,有如金蛾彩蝶。
……
……
“段宫主,你疯了?”
断刀嗡嗡震颤,谢皎扬臂抛之于野,五指重擒珍珠麟的刀柄。宝刀一寸寸亮出,光采夺目。
她开弓步,摆出起手式,沉沉道:“我说过,非杀他不可。”
“你有杀他的理由,我自有保他的理由。”
段情咬字淬汁,她侧身应战,剑横右肩。手中那把浪人剑色若紫铜,是南诏国时献唐之宝。对月一照,剑身斑斑点点,尽是蝴蝶翅膀的流光溢彩。
谢皎扬声道:“别藏着掖着了,明枪暗箭一齐上,省得我分心防备!”
“得罪。”
段情应下,随即大踏步杀来。
谢皎一刀扫起,泼天黄叶直扑段情面门。漩涡当中,浪人剑一剑刺出,明晃晃逼人。谢皎宝刀绕头,一力贯肩,旋身朝前劈去,刀剑交击好比金声玉振。
秋风满林,沙声促促。两人鹄翔雀落间,一连追出了十数丈之远。
赤发鬼寸步不移,像一口不会说话的陷阱。
徐覆罗扒住他的脚,意识混乱如麻,咳血求道:“我娘要死了,一命还一命,求你救她……”
“痴人说梦,”生迦罗一把将人头薅起,眼里饱含嫉恨,“我还从来没做过梦。”
他右手箕张,正要抽取头盖骨,蓦地里有一片枫叶,飞刀一般擦腮而过。
生迦罗扔了痴人,朝高处望去。玄玄鼓袖如帆,悬身在上。滇僧俯瞰那张半生半熟的面孔,讥讽道:“红毛狮子,大理的血债,你没忘干净吧?”
“我忘得一干二净。”
“你天南地北,三过宝刹而不入。我既然来了,就由不得你法外驰骋。”
生迦罗目凝杀意,“你杀不了我。”
玄玄斥道:“狂妄!”
赤发鬼扭头一叹,露出对牛弹琴的苦恼之色,“斩人头,面孔张张是我,我杀之人皆是我。由你杀掉人头,面孔是你,却不是我,你只能杀了你自己。”
玄玄一愣,怒道:“你口不能言,眼里种种颠倒,究竟修的什么法门?”
生迦罗眼前霎那掠过无数光怪陆离,嘴巴一张,忽听自己开口说话:“你是修行人,应当听过十二因缘,那是大雪山的轮回再造之术……”
很快,他的喉咙中咔咔作响。生迦罗自捶一掌,登登登倒退三大步,石立月光之下。
玄玄急思十二因缘,陡见他双臂大张。
生迦罗猛的一声朝天高呼,声逾山野,悲鸣至极,夜半化身叫月之猿,纵有百兽,莫敢侵前。玄玄抱头,有脑裂之痛,耳孔流下两道血迹。
啸声终了,一口鲜血泼如红雨。生迦罗跪在亮处中央,形同斩首。
缠斗中的段情一瞥惊心,横剑挑开谢皎。
机不可失,玄玄喝道:“吽!”他鸟冲天降,欺掌直朝赤发鬼的天灵落去。
“定远!”段情失声大喊。
她脱手掷剑,一道紫光划破夜幕,风驰电掣雷至,玄玄急忙旋身闪避。
但在这个当头,生迦罗诡笑出爪,一挥便在他后背剜出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玄玄招架不及,痛叫一声,委顿在地。
“痛快吧?”生迦罗快意至极。
浪人剑深嵌石中,淬着血光,剑身耀如星辰。
他上前单手拔剑,段情踉跄奔回,疾喝道:“不可!”
浪人剑一剑扬起,生生将段情逼退一丈远,紫光摧得她背撞枫树。段情本要从后打昏他,也失之交臂。
“是图穷匕见伤人心,还是早有防备更伤人心?”生迦罗附鼻嗅剑,伸小指头,沾血入口,牙齿鲜白尖利。
玄玄惊呼:“公主!”
段情置若罔闻,嘴角溢红,指天誓月:“跟我回大理,本宫以性命担保,你会痊愈如初。”
生迦罗冷不丁笑了,神鬼莫测道:“究竟是要治好我,还是治好白崖观音寺之后,剑牢石室中的那具尸体?”
段情心头一震,定定地眨了两眼。
生迦罗舔舐指尖,果然是谢皎蛊血的味道。
祝彗风在六一馆挑断他的脚筋,却防不住生迦罗事先咬过谢皎手臂,吃进了生死人肉白骨的蛊血。他缓缓扭动右足,脚筋似遭烛心一烧,烧掉斑斑锈迹,愈发活络如豹腿。
“他叫什么,高定远?”
她厉声道:“哪有尸体,分明是活死人!”
“嘘,我看见了,”生迦罗轻声泄密,“尸身的脸,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玄玄喝道:“荒唐!高将军是天上明月,你却只是水里倒影!”
生迦罗怪笑得很不客气,缓缓道:“修行之事,一向高高山顶立,二向深深海底行。山顶无我立锥之地,我在海底才自由。离开雪山那一夜,人皮之下,我已非我,一切都鲜活有趣起来。至于高将军灵柩,僧本无意惊扰……”
玄玄叱道:“白崖观音寺,你杀我师兄弟二十条人命!”
生迦罗一本正经,“高氏乃大檀越,廿僧为护高将军尸身,死得其所。你该感谢我,助他们证得果位,怎能四处觅罪,逼人忏悔?”
青天孤月下,早无谢皎和徐覆罗的身影,再晚只怕隔山难寻蚁迹。
生迦罗直接道:“段公主,为了引我现身,你在岛上布下孔雀百忧散,勾出一大帮凡人心魔。相比这些狂梦,你口口声声说尸体没死,究竟是梦是醒呢?”
段情慨然一笑,“我一闭眼,就能听到他的心跳。”
生迦罗自嘲:“他没了,你拼死留他。我没了,谁会留我?”
“我说过,”段情霍然盯住他,“定远没死。”
赤发鬼目中无人,横剑在玄玄脖颈,很快血流涓涓。
他心痒难耐道:“我渴极了,快说,人往哪个方向逃去了?”
……
……
谢皎的身法灵动异常,挟起徐覆罗两腋,趁乱将人拖走二里地。
他手脚不听使唤,两耳流血,一头栽进了篱落,前方正是禹王庙。山门之外,诸大派与客商的祭龙香棚早已鳞次栉比,山径上空幡影飘晃,一片绯茜。
“喂,喂!离魂出窍?”谢皎弯腰试他的鼻息,故作惆怅,“唉,徐覆罗,享年十九。”
禹王庙三面临湖,在西洞庭最西端,奔涛砰砰击耳。
他嗝喽一声,惊魂未定,手脚并用爬起来。
大萨满紧追在后,腰畔的骷髅头砰砰作响,听在他耳中就是催命的鼓点。哨鹿声哔的刺鸣,徐覆罗毛骨悚然,心知契丹人正策快马围追而来。
他仰头惊吁,便见一条鲸海巨鱼,两眼如灯,扇尾搅动雾气,朝他慢慢游过来。
“娘,”徐覆罗吼道,“前面就是两输地,鱼来接我,有药救你的命,我不准他跳大神!”
谢皎紧追不舍,好气又好笑,却见他士气大涨,背后驮着空空如也的鬼影,一道烟往前窜去。
她难能喘歇,左臂一路滴血。谢皎使力攥紧拳头,筋脉如虫绷起,被浪人剑挑伤的血口立时痛烧如炙。
“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她心有一叹,前头黄墙黑瓦的禹王庙,忽然传来一阵宛转的笛声。
庙前两本银杏,有合围粗。徐覆罗步伐吃力,撑着墙沿,重重掉进庙里,震落了一地金叶。
山门吱呀一开,探出一颗圆脑袋,守夜的道士揉了揉眼。
谢皎趁机腾身翻过矮墙,她刚落地,笛声超忽呜咽,一波一波地刺向脑髓。谢皎身子一晃,脚也软,骨也酥,踉跄几步,牙齿咯咯作响。
墙内古雅,肃然无蚊无蝇,徐覆罗又不见踪影。
她正抬脚,身后远远传来生迦罗气定神闲的威胁:“你大可躲藏,一抓到你,我再也不需要任何人治我的病。”
红毛狮子步法如魅,飘行在古道泥径上。人虽未至,声已远播。
谢皎呸的一声,拨开窗缝,团身跳进院中最左端的神祠。
大殿三间阔,三进深,三丈高,分别供奉妈祖、禹王、财神。
窗缝轻轻合上,她戳破窗纸,窥视寂静的庙院。妈祖娘娘的彩像在她背后,掐着定海诀,慈悲高立。
山门开了一道罅隙,须臾洞开,生迦罗光明正大走进来。守夜道士面色木然,唯命是从。
“靠你了。”谢皎抓紧腰边的珍珠麟刀柄。
他似游山玩水,先推开左厢房的门,举步不入,目光刷的扫过来。
谢皎藏下头,潜行在大殿之中,至尽头悄然推窗而出。
她按合窗棂,陡然听见沈晦在背后说话:“你藏在暗处,没人能捉到你的破绽,可惜我会捕风捉影。”
谢皎咯噔吞唾,那声音又道:“你回头看看,哪一个人,不是我呢?”
她慢慢回头,生迦罗一臂吊荡屋檐,朝她伸出黑色厉爪,像一只俯冲下来的红鹫。
他落地踩上谢皎的影子,“你插翅难逃。”
谢皎足尖悄转,呼的扬袖,萤火芝粉末蓬然炸散。丹橘笼烟,偌大禹王庙,两只斗蚁一追一跑。
身在逢魔界。
头顶万千星河。
……
……
叶珠滴水。
谢皎单手撑起扶栏,侧身一滚,翻出了回廊,满地月影参差。面前紫光一闪而过,遍地竹叶当即涌如血浪,滴水哗的成雾。
她横足刹止,毫茫之际,拔刀当顶一抗。
刀出那一瞬,光破三千界。
浪人剑铿然劈落,生迦罗从天而降,乘兴叫道:“狮子一吼震龙象,舍你血肉,供我作乳粥!”
刀剑森森交击,受这一激,庙里连绵的绯幡一齐嗤的绷破,两人身周空出亮堂堂的方圆。
巨压当头,她屈步下沉,太阳穴一蓬一蓬发跳,竭力避免直视那一对蛇眼。
“你看着我。”生迦罗蛇唁。
他说这话,拟了沈晦高高在上的口吻,妄图扰人心神。
谢皎身形一寸一寸将坠,索性闭目沉膝,牛犊子一样抵拒。
她那白玉脖颈青筋鼓胀,虫流归脑,显是血脉精元正在运烧。药人谷一等药人不过如此,生迦罗大喜,垂涎三尺,恨不能一口啖尽谢皎三魂七魄。
“我为你来,”生迦罗心心念念,“是为吃你而来。”
谢皎凌眉屏息,闭眼所见正是当日行船梦境。
漫天遍野的“刀”字瞬息万变,一捺一撇,一钩一旋,眼花缭乱之际,是“刀”是“人”已然分不清楚。蛛网墨线好似月亮百千万亿的光辉火种,想方设法钻入谢皎脑中,将她拱为斗杓。
“我在哪?”她迷糊地想。
玄衣人腰系铁笛,紧紧背着十岁的谢皎,忽然纵身跃起,追杀者的飞镖叮一声扎在地上。
“你不高兴?”她又问。
玄衣人没回头,低声又迅速:“此处是天府,别处必有地狱。喜怒哀乐恒不增,恒不减。我少高兴一点,也许就有人能多高兴一点。”
谢皎仰头,一胆黄月高悬,像是近在咫尺的天宫。
她咳出血沫,掩口擦掉,嘴硬道:“大姐姐,你活得真没趣。不像我,我活着是求好玩。”
玄衣人轻笑道:“这一招,看好了。”
那女子掐了剑指,指尖横过,一枝白荻花应声而落。她旋身一挥,荻花飞蓬如雪,枝头甩出的冷露像飞镖一样,咻的钻破追杀者的天灵盖。
白荻花做剑,收势指月。谢皎顺势望去,月亮盯着她,砰地一刹那,磅礴莫御,炸为千片万片。林子里乌压压的杀手,额孔流血,一齐栽倒落地。
花沾命更红。
这一瞬极短,也极长,长到她错觉血肉之躯烧得只剩一副骸骨,烧无可烧,便有一道寂静的火苗燃臂生起。
生迦罗喉中腥甜,眼睁睁见着一道火光从那刀柄溢出,色若流金,点亮刀脊,鲜热堪比铁浆。
及至对视,神魂俱荡,他想退避三舍却早已来不及。
谢皎明目毕睁,瞳中火光灼灼,竟将那副蛇眸逼出滚烫的热泪。
“长生铁,是武王刀!”
他咬牙大叫,手中浪人剑战战有声,裂出极细的断纹。宝剑耀如星辰,终究输却一个“如”字,比不得神佛遗骸。
刀气磅礴,直摧肺腑,谢皎目光慑人,眼角缓缓流下两道血迹。
“魑魅魍魉,也敢害我!”
山岌岌,风飕飕,霍然一股金光直冲九霄。她奋身一挑,迭步一斩,反写一个“刀”字。
满林霜叶搅长空,七十二峰啸动如波涛,仿佛风雪号泣。
浪人剑一刀两断!
……
……
谢皎一往无前,欲罢不能,杀得生迦罗难以招架。
刀光穿云入月,一发而不可收拾,大开大阖之势,仿佛释迦、老子也不过只是等闲之辈。
金刀和断剑交锋,威力摧人,逼得狂僧连连后退,拔足越墙,逃向前院的禹王大殿。
圆脸道士守在殿前,受劲风所伤,连滚几个跟斗,木偶还魂。他手忙脚乱爬起身,不禁呆了,失声道:“怎么回事?”
谢皎从天而降,衣袂狂飞,手起刀落,一张脸狰狞难识。
红毛狮子节节败退,十指黑甲被削,伺机遁走。道士大叫,他便将目光朝那一射。
“别看!”谢皎厉喝,但却为时已晚。
丹丘子两眼发直,脚不能动,一柄断剑激旋,只奔他面门。她来不及想,刀柄已然脱手,在半空中蓬的将残剑击为如雨碎片。
刀气霸道,碎剑如流光,禹王殿正门砰的一声破开,武王刀没柄飞入。
谢皎缓缓回过头,生迦罗露出得逞的狡黠。他猱身扑来,谢皎猝不及防,两人滚落青石板。生迦罗一口咬上她的脖颈,谢皎啊的痛叫,孰料手脚受制于人,鲜血汩汩而丧。
丹丘子回神,就见少女颈间埋着一头红发,赤枫的影子像一张罗网,斜斜罩住两人。他急得打转,抽出桃木剑,怒道:“非礼啊!”
楼头短笛三声,地上赤影料峭。
这时斜刺里冲出一个老道士,瞳珠乱滚,撞得丹丘子一歪,赫然正是散圣真人。真人白发粘叶,盲然四觅道:“太师姑,是你么?”
那笛声太不寻常,他横冲直撞,径自闯入禹王殿,舞着拂尘,痴狂道:“这支曲子,小道记了五十年!”丹丘子左右为难,跺了跺脚,去追散圣真人,免得器皿伤毁,误了天亮祭龙大会。
生迦罗酣饮至极,热流入心,忽然耳朵刺痛,他一掌拍开怀里的谢皎。
她翻滚在侧,擦了唇角的血迹,脖颈鲜红淋漓。谢皎一边喘息,一边冷笑着招手,挑衅道:“别跑呀。”
他一怔,露出喜悦,有股肆虐的冲动,“都是鬼,你不必怕我。”
“你怕我,”她啐掉血沫,“藏不住了。”
生迦罗眉眼骤冷,抽出背后的金環杖,威胁她道:“你有武王刀,还有不死血。天下三件至宝,你独占其二,太招人恨。我不吃了你,枉对天下英雄。”
“口气不小。”谢皎心头一凛,拔出最后一把刀,“奇人天忌,我定是非同一般,才惹得老天爷三番两次想杀我。与它作对,岂不有趣?庸人熬不过杀身之祸,我能活到如今,至宝归我,理所当然。”
“狂妄!”
“过奖。”
她摆开马步,右手持刀向前,左臂压刀背。
月中树清晰可见,风声细听,包山寺幽钟绵绵。两人在敞亮的庭下对峙,心非木石,意气针锋相向。
“我叫生迦罗,生和杀有一样重的业。”
谢皎不为所动,“一边吃人肉,一边念菩萨?”
“今晚月亮很大。”他道。
她直视对方,目似流星,“我不怕鬼,我怕没人杀鬼,更怕人鬼沆瀣一气。”
生迦罗终于笑了,“可是苦海无边。”
庙如银涂,照得人影酥黑。一刹风动,起露的青石板上,两道身影在半空中像轻草一般交击。
刀将落时,他眼前一片大雪。
……
……
雪山如白象,小沙弥呼出一口雾气,面朝极西方的极乐世界磕下无名之头。
他赤脚向前走,如同行走云上佛国,突然绊了一跤。沙弥掰开抓住脚踝的枯爪,虔心合十道:“菩提主慈悲,南无萨多南。”
左脚得空,右脚重新被枯爪所擒。沙弥无奈,只好跪在云端,从雪里刨出那副骷髅。
他念了往生咒,枯骨登时化为齑粉。沙弥吁一口气,纳头拜道:“多谢成。小僧正要去往不具塔,拜入菩提明主座下,我姊姊也在塔里。”
天地钟声雄浑一荡,他陡然远望,耳畔嗡嗡作响,长云雪山间隆隆升起十三座参差的浮屠塔。
“我一弹指便有浮屠生,灵山当前,何故耽搁?”菩提明主声如洪钟。
沙弥深深跪伏在雪地,不敢抬头,禀道:“阿爹阿母很挂念姊姊,为小僧添了满袋的糌粑,路途遥远,因它太重。”
“你入塔后就会了断俗世念想,如同你姊姊。”
沙弥应道:“是,小僧这就抛入山涧,我姊姊的病好些了吗?”
菩提明主威严道:“她解脱七苦,往西天成佛去了。”
沙弥头脑发胀,手脚怕得微微颤抖,口中却感恩戴德道:“菩提明主大慈悲。”
那声音余威回荡,盖过法界钟声:“待你进了不具塔,扫尽雪山雪,晋身十二因缘后,同样能成佛成佛成佛——”
满天尽是贝叶佛眼,一声声逼近,百千万亿的金瞳迫切睁大,密密麻麻齐朝他眨。
生迦罗一个激灵,浑身鸡皮栗子,金環杖脱手击飞。
他痛彻骨髓,两臂流血漉漉,睁眼一看,刀在头顶,手已赤手接刀。
“你是何方神圣?”狂僧不可思议。
“我是人。”
胜负已分,谢皎闷哼一声,“尊严如神。”
……
……
生迦罗冷汗暴浆,一瞬湿透僧衣。
他失力跪倒,垂下两条胳膊,掌心伤口深可见骨,十指欲裂。
“你有什么病?”她朝掌心啐口血沫子,舌头擦破,疼得直咧嘴,筋骨散架似的要忘形。
他惺惺闭眼,仰起黑线缝喉的脖颈,“我只图开口说话。”
谢皎顾视良久,最终道:“那我不管,我要将你押去见官,以偿六一馆的人命。”
“看箭!”
电光刹那,段情如鬼影般掠入此处,玄玄呼的扬袖,银杏叶铺天盖地扎来。
谢皎大意闪避,孔雀“呷”的高叫,羽翼乱拍,扑簌簌被人空投下来。
飞叶罗网中,滇僧一把抄起金環杖,痛击谢皎的肩头。
她连人带刀,跌摔出去,在赤枫的影盖下,半晌伏不起身。段情趁机背起生迦罗,疾速飞退,快得离奇。
散圣真人的孔雀百忧散没解,正值心痛关头。他闻声而来,猛甩拂尘,有如千万道钢丝,卷住了金環杖。
玄玄见浪人剑已碎,誓要一物换一物,虚步一晃,杖击老道士心口。
拂尘暴松,散圣喷出一大口鲜血,丹丘子绕殿追来,便见那名留发却戴念珠的玄僧背负金杖,插翅一般跃上墙头。
老道士怆然泪下,“太师姑!我离开华山派,天涯海角也找不见你。小道风烛草露,你又该作古多少年,埋在青山何处啊!”
玄玄回头一瞥,那孔雀奋翅高飞,离地三丈,半空中陡然给人一抱。
如盖红云上,竟不知何时来人,身似谪仙骨。
那女子头顶高冠逍遥巾,青纱罩着素衣,淡似竹水,让人不觉心生仰慕之意。
她右手持笛,左手怀抱孔雀,容光如神,两条巾角子随风迭起。
丹丘子一瞬失神,想道:“真美啊。”
疯的疯,昏的昏,逃的逃,庙里所剩之人独他还清醒。月姑开口道:“你的朋友要投水自尽,我把他带了回来。”
他望向禹王殿的西南拐角处,徐覆罗杵着两条湿腿,自打自头,又捉眼前金星,刚能从心魔里分辨一点是非。
丹丘子朗声道:“方才是你吹笛么?”
她颔首道:“没兴致了。”
“笛声温柔,有幸一聆,丹丘子代众人赔罪。”
“信口横笛,本不成腔。”
散圣真人气息甫定,神情颓丧,自顾自地哀声道:“这五十年我想不敢想,忘不敢忘,一梦便悲不自胜。小道早下黄泉,还能见你芳魂缕魄吗?”
丹丘子这才扶起老道士,他虽涉世未深,不由悲从中来。
月姑轻吟道:“我见焰火绽放,只是一瞬间,但对焰火而言,那就是它一生光彩。”
罡风三万里,红叶纷纷,散圣真人闻言,慢慢抬头注视着她。
她说:“道长,心很小,放进一个人,实属知音真情。你能平生不忘,更叫我钦佩。不过,既是真情,又何必非爱不可?你贵为求道之人,这不是本末倒置,作茧自缚么?”
丹丘子一凛,若有所感。散圣真人哑着嗓子,愀然道:“你总是高高在上,不敢下红尘,还不如一具神像。神像五十年,聆我百忧,容我烦恼。”
她叹道:“神像泥胎一副,有什么好爱的呢?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百忧不如一忘,身事到了,都逃不过一个‘无’字。”
散圣长老挣扎叩泣:“春去秋来五十载,熙宁三年吕祖诞会,那是我一生仅有的快乐,也是小道后悔莫及的憾事,怎能无足轻重?”
月姑温声道:“太上忘情,难道你会爱朝生暮死的蝼蚁,恨不能同它一生一世?焰火当空,一瞬光彩足矣,万劫太极长,放过自己吧。”
散圣长老心里大雨倾盆,他缓慢合眼,沉沉道:“山长水阔,小道明白。”
老道士僵直不动,丹丘子急得难过,月姑目光澄明如练,竖指抵唇:“嘘,他还在梦中。”
丹丘子啊的一声,尴尬摸头,自忖露了笨。
那女子遥望天际,轻声道:“月光晒得口渴,我该走啦。”月姑飞天一般,怀抱孔雀飘然离去。丹丘子目极天际,她消失之处,禹王庙似乎无人来过。
散圣真人虎眼毕睁,目光清明,流下两行浊泪。
“谢三!”孔雀最后一叫,徐覆罗终于破障,望见枫树下不知生死的谢皎。
皎龙眉目如安睡。
河汉盈盈。
……
……
三进深的大殿背后,水风扑面,禹王庙的矮墙外,霜橘茫茫成霞。
白牛歇在渡口,红袍妇人静静眺望波月,浪声悄然一停。
庙顶传下一道高吟,逍遥女子怀抱孔雀,去而复返,问道:“你一路撒过多少粒青稞?”
红袍妇人应道:“大千世界下过多少滴雨?”
“我不知道。”
“我知道。”
“你有大神通?”
“神通不敌业力。”
月姑郑重道:“敢问尊者法号?”
红袍夫人回过头,眸色如沉水,“大雪山,白摩醯。我乃月藏主之徒,苦海明灯的火种。”
笛声一响,悠扬又讨巧,月姑好声道:“失礼,原来是带发修行的出家人。我叫月姑,也有无数化名,我就像这些名字之间的局外人,幻海一介浮萍。”
白摩醯淡淡点头,“你见过海市蜃楼吗?”
“不记得,”月姑说,“我不爱梦幻泡影。”
“那你心中有谁?”
“谁都没有。”
“连你自己也没有吗?”
“无名年头,无不可忘之事,无不可忘之人。”
白摩醯说:“长生不死最风流,一生无事伤魂。”
“此语最毒,”月姑大笑,“我送孔雀回家,有缘再见。”
人影离去,牵动水上星,橘林红簌簌响动。白摩醯横坐牛背,独眺隔岸青山,心想:“大禹治水的渡口,原来便是这样,苦海似乎不难渡。”
她神思良久,寂若忘生。
牛头一转,应那风响,温润的大眼目送飞鸿。山林欲静,蜿蜒的小径上却有人喋喋不休。
徐覆罗托着谢皎伶仃的腿弯,站稳了两脚,叹道:“天都快亮了,这一夜可真长啊。咱们吃过朝食,去佛前上一炷好香,烧烧瘟气吧……”
谢皎在他背上咳嗽,“你背着我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长得不像好人?”徐覆罗肝火旺了,“我看你像个魔教中人!”
“你才几斤几两……”
“百四十斤,近来瘦了些!”
“百四十斤笨蛋。我方才做梦,咳!先父先母在地下说,钱不够花,劝我自求多福……”
她精疲力尽,徐覆罗怕谢皎伤得重,睡了就是死了,又嘚吧不停地讲道:“我给你讲笑话,有个新死的瘦鬼,在中阴界见到他死去二十年的老朋友。老朋友丰健富态,教他吓人,好骗供奉来吃。瘦鬼言听计从,进了一家贫户,使出驴劲推磨。主人一看,磨盘边上连鬼影都没有,磨杆子飞转不休,感激涕零道:‘多谢神佛显灵,保佑贫寒小民!’他激动地加满了麦子,瘦鬼当场傻眼!”
他哈哈大笑,又嗒然若丧,心里冷湫湫的,一脚踩上石径边的青稞粒子。
月落西宫,弈者持壶离去,水月坞渺无人迹,远处绿嶂依稀现出七十二峰的轮廓。
做早课的小和尚拉开包山寺正门,挑下两盏残灯,陡听背后一声孔雀清鸣。他蓦地转过身,揉了揉眼,惊喜道:“阿弥陀佛!”
飞鸿东去西去。
山川大地,苍生犹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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