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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宴/文

三月底, 尹夫人入宫见了尹昭容。四月初,杜充容便求了谢小盈,将她母亲也接进宫里说了一回话。

有这两人打样, 胡充仪便是心里紧张害怕,碍于对家人的思念,四月中旬,她也忍不住到颐芳宫来求见谢小盈, 说是想与家人一见。

荷光听闻胡充仪来意, 礼貌地将人请到了西侧殿里稍坐,恭敬道:“谢昭仪正在见尚衣局的奉御, 恐要劳烦充仪略等片刻,奴先去通禀一声。”

胡充仪朝荷光点头,她在颐芳宫里已被皇帝当众狠狠奚落过一回, 本就胆怯的性子, 益发不敢拿架子了。她心里犹惴惴的,不知谢小盈会不会借题发挥, 因此坐在侧殿内心跳如擂鼓,神情惶然,荷光从殿内退出去的时候悄悄看了胡充仪一眼,心里还觉得她有点可怜。

她没多耽搁,便去正殿内给谢小盈传话了。

荷光没有对胡充仪撒谎, 彼时,谢小盈确实正在亲自检看殿中省尚衣局给皇帝裁制的夏袍与薄衫。她怀孕已有五个月了, 身材显怀, 站着的时候能明显看到襦裙下小腹隆起的弧度。香云从旁扶着谢小盈,香浮则托着袍服,请谢小盈逐一过目着。

因天气渐渐热了, 延京城五月便称得上入夏,该到了换衣的时节。若往年去避暑,换衣裳的时候还能再往后推一推。只今年谢小盈挺着大肚子,要想去离宫避暑,待不到产期就得回来,折腾两次太辛苦,谢小盈便与皇帝一致决定作罢了。

既这么,尚衣局的人只得赶忙把夏衣夏袍裁制好,奉御巴巴儿地领着三四位主衣,亲自跑到颐芳宫来献媚了。

皇帝多居宿颐芳宫,这些便服常服,裁好都是往颐芳宫送,就连袍子的花色与纹样,现今皇帝都交给这位谢昭仪一人说了算。

他们任由谢昭仪拎着那外袍一件件翻看,检查绣纹是否合心意,摸料子够不够轻薄透气,都验看满意了,他们才敢松一口气。

谢小盈不喜欢宗朔总穿褐色、大红的袍子,宗朔皮肤虽谈不上多黝黑,但他肤色偏黄,这两种颜色衣服一上身,就显得人精神气不足,透着点土地主的感觉。于是,夏衣里,谢小盈特地挑了好几匹绛蓝、墨绿、深紫的菱纹罗,给宗朔裁了家常衣裳,上头多用压金秀,或绣飞龙,或绣祥云,营造一种低调富贵的感觉。

虽世人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但在谢小盈这里,她已是颠倒了个儿。宗朔论身材、容貌都不差,两人相比,谢小盈自认宗朔比她还要优越一些。既这样,那皇帝岂不是理所当然应打扮得好看一些,供她欣赏吗?

谢小盈正想喊荷光进来给尚衣局的人布赏,便见荷光不请自来地踏入殿中,她附耳说了几句,谢小盈立刻明白过来,她顺势道:“那快请胡充仪进来吧,这几位贵人你替我送一送,他们办事经心,要重赏。”

荷光应承着,把尚衣局的人请出去,又命兰星替她将胡充仪领去正殿内。

谢小盈让人给胡充仪排个座儿,胡充仪却不敢,站着就把想见家人的事与谢小盈说了。谢小盈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本就是该为姐姐安排的,姐姐不必这样拘谨。你定个日子,或想传什么话给家里,我明日便让常少监同令尊知会一声。到时候尚仪局会为你们安排,姐姐只管安心等着见家人就好。”

适才等的时候,胡充仪恨不得假想了谢小盈一百种刁难她的方式,待见到谢小盈这样痛快地应下来,胡充仪又忍不住担心其中会否有诈。她犹犹豫豫的道了谢,抬眼反复看谢小盈,目光里的警觉近乎昭然,谢小盈都觉得有些好笑了。

待胡充仪告退离开,谢小盈才与荷光嘀咕:“这胡姐姐怎么一直都很怕我的样子?当初咱们在清云馆,胡姐姐就是这样的,可我什么时候吓唬过她呢?”

荷光也想不明白,“娘子待胡充仪一贯还是颇温厚的,莫不是因为娘子与淑妃夫人交好,胡充仪却与林修仪亲密,因此才戒备娘子?”

“喔,也有道理。”谢小盈想了起来,“她从前是与林修仪很亲密的,可惜如今林修仪与她生隙了。”

这个八卦是宋尚仪前不久同谢小盈提起过的,因成元七年的先蚕礼上,仁安皇后选了胡充仪代表九嫔采桑,而未选中已诞育二皇子的林修仪,在那之后,林修仪便不怎么同胡充仪往来,两人就此疏离了。

想到六宫里这些寂寞无伴,枯耗青春的女孩,谢小盈一时心生不忍起来。她虽无心与这些女孩分皇帝的宠,但给大家找些乐子总无妨。谢小盈脑海里一下子冒出了内教坊先前给她献过的舞剧,心思微动,当晚便同皇帝商议,“马上端阳节了,我能不能也办个小宫宴,叫大家热闹热闹呀?”

宗朔一听端阳,太阳穴就突突直跳,脑海里顿时冒出了去年端阳节上,他与谢小盈并杜氏一同庆祝的诡异场景。宗朔不由警惕起来,他反问道:“大家?盈盈,你都想请谁?”

“那当然是请宫里所有人啊。”谢小盈态度坦率,“以往皇后不是就在凰安宫里办过端阳宴吗?只颐芳宫地方不够大,我身份也不宜在自己宫里办宴。咱们不如到望仙台去,我还记得陛下在那里给我设过生辰宴,是一处风景极好的地方。到时候就让内教坊来献一回那个《昭君出塞》的舞剧,都为着陛下发火,内教坊再没演过这出了。不如叫大家一同赏一赏,开开眼界呢。”

宗朔听得脸色微变,上一回的“鸿门宴”,谢小盈还仅仅是选中了杜氏一个人要塞给他,怎这次变成了所有人?不仅六宫嫔御都请来,连歌舞姬都要上了!宗朔心情忐忑,眼神狐疑地打量了一会谢小盈。

谢小盈倒是满面春风,瞧不出有什么问题,脸上甚至还存了几分笑。只这笑,宗朔越看越觉得有深意,她这是故意想敲打他?可他做错了什么呢?

宗朔实在猜不透,只好低声求问:“盈盈,朕这几日哪里做得不好,叫你不痛快了吗?”

谢小盈被问得一懵,这哪儿跟哪儿啊?

宗朔开始进行自我反思,他最近唯一被谢小盈“教训”过的事情,就是他总忍不住想去摸谢小盈肚子里的胎动,但谢小盈说摸多了孩子会脐带绕颈,十分危险,不肯叫他多上手,每回他刚靠过来,谢小盈就拍他一巴掌,提醒他休得动手。

难道是这个事令谢小盈烦他,不想与他亲密了?

宗朔低头,主动承认错误,“好吧,朕以后不再乱摸你肚子就是了。盈盈,你别把朕推给旁人。”

“……我什么时候要把陛下推给旁人了?”谢小盈高高挑起眉梢,她没想到宗朔居然会惦记到这上头,索性趁势警告道:“陛下,这宫宴我办来是为了叫宫里的姐妹庆一庆节日的,可不是想叫陛下欣赏六宫颜色,挑个人替了我的。”

谢小盈鲜少把态度摆得这么明确,因她总怕会与宗朔难长久,届时无从保全。

可两人眼下相处的气氛,令谢小盈不知不觉就说出了后头那句话,她说完,自己抿了抿唇,宗朔也愣了少顷。

但没等谢小盈想好要不要再说点旁的描补两句,宗朔先一扯嘴角,笑了,“哦?盈盈没有要为朕选荐旁人的意思?”

谢小盈斜睨宗朔,没直接承认,反倒试探起了对方,“怎么?是我眼下身子不便,叫陛下寂寞了?”

宗朔哪敢应,他一边乐,一边凑近了去揽谢小盈,“没有没有,不寂寞,没有寂寞。朕有盈盈相伴,岂会有寂寞一说?误会了,实在是误会了。”

谢小盈被宗朔强势地搂住,身子虽还推推拉拉的,可她脸上已然忍俊不禁,浮起了甜蜜笑意,“既陛下没这个意思,那端阳宫宴……我办还是不办呢?若不然,为了咱们两个都放心,这宫宴陛下别来了,你就自己一个人过节吧,到时候我同陛下,彼此都放心呢。”

宗朔哪里肯?

他气得侧身轻咬谢小盈的耳垂,手掌谢小盈身后的腰际贪恋地摩挲,他嘟哝着说:“你和无忧不可以抛下朕,朕同你们才是亲人,你哪有丢下亲人不管,去与外人过节的道理?宫宴你若想办便就办吧,只你身子沉了,不可太劳神。朕到时叫内侍省的人来襄助你,你开心快活就好了。”

英俊的男人撒娇,实在令人把持不住。

谢小盈当晚就想法子让宗朔“不寂寞”了一回,哄得宗朔心满意足,对端阳宴的事再没有二话了。

办宴的事对谢小盈来说其实没有多难,她只需定一定时间地点和宴会流程,剩下的细则自然有尚仪局、尚食局去落实。

吃喝宴饮的事情谢小盈懒得多操心,叫尚食局同往年一样,准备些粽子、雄黄酒就是了。主要是流程和环节,谢小盈决定令众人在正式开宴前一个时辰就到,先做些游戏,玩乐玩乐,再正式看表演、开吃。

谢小盈参照的并非是以往皇后搞的宫宴,而是自己在现代公司的欢乐年会。除了叫宋尚仪安排了投壶、赌骰子这些宫里人人都会玩的常规游戏,谢小盈决定拿出扑克牌来,搞一波推广。

“除了杨淑妃、杜充容,还有玉瑶宫的甄美人与苏宝林,她们都学过如何玩。杨淑妃高傲,自是不屑于教导旁人,杜充容、甄美人与苏宝林,尽可以让她们带着大家打。其余人我虽没法子挨个教,到时候可以安排颐芳宫的婢子过去讲解。喜欢玩的人,便各自领两副牌带回去,大家平日闲着,也可以与宫人玩这个取乐。只辛苦尚仪,宴席上要准备能坐四人的方桌,大家才好先玩牌,后开宴。”

宋尚仪盯着谢小盈拿出来的“扑克牌”目瞪口呆,她从前就知道谢昭仪有个晋身博宠之计是某种牌戏。但没想到,谢昭仪竟这般有胸襟,把这牌戏拿出来给六宫人人学习?

尚仪局被谢小盈这个另辟蹊径的“端阳宫宴”,一时间忙得人仰马翻。以至于四月底,胡充仪的母亲入宫探望,宋尚仪都顾不得亲自选人去接引,随口点了个年纪尚小的女官,就没再管这事。

那小女官规矩虽熟悉,但却没什么威严。照例,嫔御亲属恩赦入宫,是可以进些东西的。只这个要接引的女官检验造册后,方准许带入。小女官想去翻胡夫人带的箱笼,胡夫人一看这女官脸嫩,没等她查完便匆匆拦住,嗔怪道:“姑娘查得这样仔细,是不知道我家主君是陛下最信重的胡尚书,觉得我们家里进宫敢带什么犯上不敬的东西吗?”

小女官试图辩驳几句,被胡夫人连消带打、连哄带劝地给安抚住了。胡夫人悄悄塞了个厚厚的荷包过去,“好姑娘,我实在思念女儿,想早些见到胡充仪。剩下的也都是些寻常首饰,咱们省些功夫,求姑娘快些带我进去吧。”

年轻女孩到底脸嫩,悄悄收了荷包,便不好意思再刁难,领着胡夫人一路入了内宫,送至绮兰宫正殿,她便屈身退到外头等候了。

胡夫人松一口气,顾不得与女儿述多少思念之情,只赶忙从那最后一个箱笼里取出了一个沉甸甸的螺钿匣子。

胡充仪见到母亲被还委委屈屈地想掉泪,见母亲急慌慌的,她眼泪生生忍住,只好奇地问:“娘,你这是带了什么?”

“嘘。”胡夫人偷偷摸摸的,抱着螺钿盒子,先悄声交代,“充仪啊,娘与你爹在外头,如今正极力为你周旋,盼能将你往更高的位置推一把啊。”

胡充仪岂能不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她脸瞬间涨红,并不是害羞,而是想起被宗朔夺权时的屈辱,有些窘迫,她低声说:“娘,这些事你别想了,我成不了的。陛下……陛下很不喜欢我。”

“……唉,这个,娘知道的。”胡夫人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脸,其实她自己模样长得不赖,只是胡尚书天生就是个圆墩墩的胖子,害得他们的女儿肖父,也长了个圆脸。小时候在家里,胡夫人还觉得女儿这样可爱天真,待到嫁入东宫,几年冷遇下来,胡夫人才恍然,女儿的模样,只讨长辈喜爱,讨不得男人的垂怜。

不过,当皇后靠得又不是宠爱。胡夫人给女儿打气道:“娘与爹都帮你想了法子的,你快看看这个。这是个稀罕东西,娘保证,陛下的嫔御们,定无人有这个宝贝!”

胡充仪有些茫然,她接过了盒子,轻轻打开,里面竟是一整副方方正正,刻字却很奇怪的棋子?

胡夫人知道女儿没见过,指着那棋子说:“这个叫军棋,是陛下赐给你爹的。你爹说了,这军棋整个大晋,陛下唯独赐了你爹与豫王各一副,也只教了你爹与豫王如何玩。陛下极爱下这个棋,每尝有烦心事,便召你爹入宫下棋,对弈间便能开拓思路,消解烦闷。你爹是照着御赐的,单独给你打了一套,还专给你写了玩法与你爹的心得技巧。你素来聪颖过人,学这棋定然不困难!”

胡充仪仍怔忡这,她伸手摸着棋子,既感慨于父母的关照,更惊恐于要与皇帝单独对弈的情境。她犹犹豫豫地看了眼母亲,不解地问:“娘,就算我学会了这棋,又……又能有什么用呢?在这宫里……女儿不算年轻了。”

“哎哟,娘的傻孩子。”胡夫人看着女儿耿直单纯的面孔,心里一万个懊悔。她精心教养出来的女儿,原是为了在京里寻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嫁过去做大妇的。性子教得平和端方,最适宜做个不偏不倚的掌家大娘子了。可谁承想,女儿被先帝看中,赐给了太子做媵妾。那时候,她教过女儿如何平衡妾室、如何掌理家务,唯独没教的,便是如何取悦男人。

她握着女儿的手,虽已迟了,但该点拨的地方,她总是要说清楚的。胡夫人道:“这个棋,不是为了让你学那些狐媚,去陛下身边乞宠的,而是要你大大方方走到皇帝身边,保存着体面与身份,赢得他的青睐。你通过下棋,可以让陛下看到你的眼界与胸襟,了解你是个有远见卓识的女子。你爹说了,下这个棋,三分运气,七分实力。要懂谋略、有远见,才能下得赢。陛下或许对你没有男女私情,可一个女人,若想做到那个位置上,凭着男女私情,本也是不够的。最重要的,还是叫陛下看到你的品性与才德。”

体面。

胡充仪听到这两个字,立刻心动了。

她见过仁安皇后临终前,被皇帝剥夺一切尊严的衰落,她自己更是先后在杨淑妃与谢小盈面前被辍落和践踏脸面。

胡充仪时常自问,她渴望的是中宫皇后的权柄吗?

不,她只是想有体面地活着,不被一个陌生女人的喜怒哀乐所掌控和左右她的生活。

胡充仪将螺钿盒子在怀里紧紧抱住,应承下了母亲的话,“娘,你放心,我定会好好学棋的。爹爹与娘……都为我费心了。”

“你是我们的女儿,不为你考虑,我们还能为谁考虑呢?”胡夫人望着女儿,她知道女儿这些年在宫里受了不少委屈,心疼又无奈。因她们胡家,实称不上是什么权贵,女儿嫁入天家,便是为妾,也是恩典。家里人,什么都做不了。

好在女儿终归是在九嫔的位置上,在胡夫人与丈夫胡尚书看来,能与他们女儿相争的,唯有尹尚书的女儿尹昭容。

只尹尚书无福,除了女儿,膝下再无子嗣。若尹昭容为继后,她的孩子,也就是来日的东宫太子,便不能有多少舅家的助力。皇帝当年便是吃了这上头的亏,定不会叫自己的太子再走这样一遭。

胡尚书与胡夫人信誓旦旦地想,只消陛下能看到他们女儿的德行与才华,如何能不考虑他们的女儿来做继后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尹姐和胡姐开始隔空对垒。

宗朔:??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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