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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北京,要说什么最美只要没有大风,那一定就是天空最美。
沈一贯记得他会试及第的那一年,是隆庆二年。于次年,他就接了父母来京居住,只是住了几年后,父母到底是不习惯北方的气候,又回了家乡宁波。
只可惜,母亲在归家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而那时他在京城为官,未见到最后一面,乃为憾事。为母请恤后,于次年四月回乡守制,两年后服阙,起补原官,那时妻妾随他去了京城,独老父在家居。
万历十五年省亲回家,见父亲老病,便不愿再回京,三年后父亲去世,又在家三年,直到二十二年再一次服阙。
又快十年了……
月初,沈一贯又病倒了,每遇生病,或者挫折,他总是很想家,一想家便会上疏乞休。说起来,他这辈子在外当游子的时间,已超过大半个人生,反而在家乡宁波呆的日子屈指可数。但尽管如此,对于家乡的记忆在他脑海里,自始至终都是清晰而美好的。
今日病体稍有起色,他便亲自裁纸研墨,准备把心里已经酝酿好了的诗句写下来。
“病卧他乡阁,情悬故国楼……芳树掩衡门,春风澹酒樽。云青杨子宅,草绿董生园。天青山一色,归鸟入虚无。麦浪翻新穗,桃霞点故株……”
“君自乡山至,悲欢问起居。故园经岁别,花事近何如……”
“父亲,”沈泰鸿这时进了沈一贯的书房,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一贯笔下一顿,一滴墨正好滴在了纸上,他注视片刻,看墨渐渐晕开,心中叹息一声,罢了罢了。
沈泰鸿见状歉意道:“父亲,打扰到您了
“无妨,”沈一贯随即收拾起笔墨,又问道:“外面有啥事吗”
“嗯,”沈泰鸿应了一声,“今见朝报,您辞加恩,陛下允了,但仍可荫一子。”
“知道了,”沈一贯淡淡回道。
“还有,”说到此,沈泰鸿脸上的神情不禁奇怪起来。
沈一贯扭头看着他:“什么”
“还有,陛下今早已下旨,放了益都知县吴宗尧。”
————
当吴宗尧慢慢跨出轿子,适应了明亮的阳光后,才渐渐放下手,抬起头来四处打量。
原来这是个胡同,吴宗尧暗忖,安静整洁,没有闲杂人……可见不是一般人住的地方。
“吴先生,”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吴宗尧回头一看,是个书僮模样的人。
正觉奇怪,那书僮又笑着说:“我家老爹在那里,”然后伸出手指着一栋宅子说道。
吴宗尧循声望去,胡同中间,正对一条巷子,有一栋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宅子,门口立着一位老者,带着小帽,穿着青布兰缘的行衣,手里握住拐杖,正对着他们,只是一双眼睛却半垂着。
吴宗尧也望着他,这就是救他出来的人了吗“敢问这位老丈,”他恭恭敬敬的朝这位老者长揖一礼,“多谢老丈搭救……”
书僮却道:“吴先生,我家老爹双目生翳,您无需多礼,还有,老爹不是救您的人,是另有其人,而且是皇帝下的旨。”
原来是这样,吴宗尧迷茫中似乎见到了一点亮光,“那,在下能否见见救命恩人”
书僮笑着道:“吴先生,进去说吧,别让老爹久等。”
“好的好的,抱歉,在下失礼了,”吴宗尧略带歉意,随即跟着书僮一道,进了宅子。
书僮搀扶着张老爹,又回到扑水,张老爹虽然眼盲,但一路走来熟悉无比,似乎也无需书僮的搀扶。
四月末的天,渐渐热了起来,屋外的扑水正好可以蔽日遮风,书僮扶着张老爹坐下,跟着就去张罗着安排下人,独留两人在扑水里。
张老爹道:“吴先生,你先坐吧。”
“多谢,”吴宗尧坐在一旁。
“吴先生,老头我也是受人之托,今日接你过来,你先安心在这儿养养伤,然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可是……”吴宗尧想知道是谁救了他。
“少安,吴先生,他说了很快就会过来,先好生歇养,我已让僮儿去安排你的住处了。”
也罢也罢,吴宗尧索性不再追问,既来之,总有见到的时候。
傍晚时分,李进忠再次登门,又提了两坛子好酒来。一坛给张老爹,另一坛准备待会开了与吴宗尧对饮。
“老贾酿的,说是御酒房的方子稍稍改了一下,新的满殿香,张老爹试试
李进忠这人吧,有市井的狡黠,也有江湖的豪气,独独没有太监的小性儿,来张维这里不过三次,次次都让他很受用。
张老爹显得十分高兴:“好好好,你既送我,我自然要收。这满殿香啊,宫里的时候也没喝过的几次。小僮儿,拿去好生放着,等过些日子尝尝。”
“诶,知道了,老爹。”书僮答应着,小心接过酒坛就转身出去找地方存放。
“对了,”张老爹又道:“吴先生我安排在东厢房,待会让小僮儿带你去找他。”
“多谢老爹,”李进忠笑着道。
“不过,听小僮说吴先生气色很差,想来诏狱里也是动过大刑的,你知道……”
“俺知道,所以还是那句话,尽人事,听天命,如何”
张老爹不禁连连点头:“嗯,你这话说的不错。”
书僮返回,李进忠便与张维告辞,去东厢找吴宗尧。一只手提着酒坛子,另一只还捏着俩酒盅。书僮领他来到东厢外面,还没进屋,李进忠就在外面喊了起来:“吴宗尧,俺来看你来了,你还记得俺吗”
屋里的吴宗尧记得声音,先一愣,但立刻就明白过来,“原来是他呀……”笑了两声,摇了摇头,然后起身来到屋外。
李进忠一见吴宗尧,打量了几眼,其实那天他也没看清他的样子,今天倒是看清了。虽然收拾了一番,面上看起来依然萎顿憔悴,还有明显的青瘀,身形也十分消瘦,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那种。
“吴宗尧,俺带了好酒来,一起干两盅,就算给你去去霉气。”
吴宗尧笑了:“多谢,呃,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恩公”
“俺叫李进忠,字完吾,你叫俺李奉御也好,李完吾也好,反正都行。”完吾,是他以前找算命瞎子算来的,他虽不太懂,但很喜欢。
吴宗尧亦笑着道:“好,那在下就称恩公为完吾兄吧。”
李进忠无所谓称什么,又转身吩咐书僮,“小奚僮,你家里有啥下酒菜整点来,糟瓜茄啥的。”
书僮有些不乐意,嘴里嘟囔着:“师兄,吴先生身上有伤,需要修养,不宜喝酒。”
“俺知道,他今日才出大狱,就整一口,去去霉气。行吧,吴宗尧”李进忠又扭头看着吴宗尧,“这可是宫里的满殿香哦,外边喝不到的,你确定不喝”
就没有不好酒的人,吴宗尧自然不例外。起先听李进忠说干两盅时,他就已经舌底生津了,只是在诏狱里,酒是想都不敢想,哪怕那个‘轮回酒’中带了个酒字,都不想不看。
“呃,我想一口……应该可以吧,”吴宗尧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
书僮一撇嘴,他才管不到呢,命又不是他的。“有糟瓜茄,还有干豆豉,再让厨子炒俩小菜,够吗”
“够了够了!”李进忠一听高兴了,“小奚僮,谢了啊。”
很快,酒菜备齐,书僮退了下去,留他两人单独喝酒谈话。
厢房廊下摆了一张绨几,配了一只天然木根坐椅,李进忠让吴宗尧坐下,自己又搬出一张托泥五足圆凳坐在旁边。
吴宗尧朝那绨几瞧了两眼,绨锦覆面,这本就不是寻常人家能用的,他虽然猜测张老爹应是宫里出来的,但看似平平无奇的一个宅院,却处处僭越等级,他们都是谁啊
李进忠拍开了酒封,拔了塞子,一股奇香瞬间溢出,“妈呀,真香!”他不禁赞出了声。
吴宗尧闻到酒香,喉头动了好几下,酒杯给李进忠掺上了酒,眼睛就陷在那杯里拔不出来了。借着烛火,酒色泛着清泠泠的光晕,好似美女在‘勾引’……
“来来,先整了这杯吧,”李进忠已经端起酒盅向他一敬。
吴宗尧连忙也举起酒盅:“敬完吾兄。”
“吱溜……嘶哈……”酒一入口,都没来得及回味就顺喉而下,吴宗尧只觉整个心肝脾肺肾都舒坦了,一时间,什么酷刑,流血,痛苦……通通抛在脑后。
果然酒是良药,一喝什么病痛都好了。
“真是名不虚传!”李进忠也是头一遭喝,心头不禁大赞老贾,这回可是够大方啊。
“诶,俺想起一个曲儿,正好给你唱唱,”李进忠突然来了兴致。
“一个掌柜的坐官衙,一个写账的判花押,一个承印吏知钱数,一个串房人晓算法。这一个呆瓜,不吃酒便要当堂骂;那一个油花,不要钱就将官棒打……”
“噗嗤……”吴宗尧正拈了几粒干豆豉在嘴里嚼,越嚼越有滋味,但李进忠一唱这【得胜令】,竟一下全都喷了。
“咋样,唱的如何”李进忠洋洋得意的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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