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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孙隆,从潜邸就跟着朱翊钧的大伴,他自是信任有加。所以孙隆还是保留原职,孙隆在疏中提出过请辞,他也并未答应。

主要是撤了孙隆,一时还真找不到他可以信任的人去接替他管理苏杭。另外,朱翊钧十分清楚他派出去的内使,就没有不贪的,没有好处的事,再是家奴也未必肯卖命。只要他们按时缴回税金,不要惹出太大的麻烦,他一般并不过问他们贪了多少,又克扣了多少。

但是孙隆不同,在江南经营十几年,底子不可为不厚,他自是不相信什么因为孙隆的滥征和营私舞弊导致民乱。孙隆无法亲自去征每一笔税,所以要委派给税收代理之人,而那些委官只要缴足分派的份额,其余自然归己所有。好比做买卖赚个差价,曹时聘疏中所提的棍徒,多半就是这样的委官。

当然,孙隆也不会平白无故就委任一个税官替他收税,最起码也要花钱才能得到任免。就算孙隆有错,那也只是识人不查,御下不严之错。

在朝中,有户部侍郎赵世卿上疏言及苏州民变,最大的影响恐怕会形成一股风起云涌之势,还需密切注意一系列民变对于地方治安带来的不稳定影响。

朱翊钧目前还是比较满意,一是曹时聘对此事的处理,他并不是一味追究内使的责任,以及他也认同赵世卿的说法。所以对此次苏州之变,他还是决定采取相对温和的处理方式。

七月初,朱翊钧就苏州之变颁下圣旨——苏州府机房织手,聚众誓神,杀人毁屋,大干法纪,本当尽法究治。但赤身空手,不怀一丝,只破起衅之家,不及无辜之人。府县官并税监出示晓谕,旋即解散,原因公愤,情系可矜,召祸奸民汤华,及为首鼓噪葛成等八名,着抚按官严究正法,其余胁从俱免追究,以靖地方。

另外圣旨中还要求地方官府要严究那些已被捕的税务委官的贪赃枉法行为。

而当苏州知府朱燮元收到圣旨时,亦是对这道圣旨做出了倾向性的解读——葛成虽然被打入死牢,但至少在狱中可以得到礼遇,而那些税官则很快被砍了头。

朱燮元即将赴任广东提学副使,离开苏州前,也算是为苏州做最后一件好事。而苏州的士民,对于这个结果还算满意。但最开心的,莫过于一奇人。

这奇人大名张献翼,字幼予,号文起,长洲人,出身书香门第之家。他还有兄凤翼,弟燕翼,三人皆有才名,并称长洲‘三张’。

张献翼之奇,一是自小聪明,十六岁拿了自己的诗作独自拜访前辈文征明,而获青睐。

二是嗜好妖艳打扮,他每次出行,皆备五种颜色的髯口,揣在兜里,每走几步便换一种颜色带。又或邀游于大都,与人自为俦侣,或歌或哭。还喜欢穿大红衣裳,又特妙于乐舞。

三是行为怪异,经常越礼任诞之事,好友过生日,他让其扮作尸体,率领众子弟披麻戴孝,围‘尸’痛哭,待到上祭品祭奠时,‘尸体’又一骨碌爬起来与众人分吃。大年夜,别家忙着放爆竹,挂春联,他却独自跑死友坟头,献白花,为亡灵招魂。

四是不惜自虐,曾经自携卧具宿府狱县狱,自为犯人,让狱卒持大杖痛笞,三下不见血,反与杖。又自称朝奉,人称亦如之,方才欢喜。

其实这四奇加起来,都不如最后一奇,张献翼狂狷任诞,颇有些蔑视权贵之意,即便申时行申相公造访,亦是不理不睬。

要说他为何如此任诞行事,或许是因早年科举之故,嘉靖四十三年,他三兄弟参加乡试成绩优异而同时录取,却被主考官以三人同列稍嫌,为裁其一,而硬生生将他名字划去,归家之后愤愤,因而好怪诞,以消不平。亦或是晚年与苏州才子,文坛领袖王稚登争文坛霸主,不能胜因而颓然自放。

葛成在被官府以‘倡乱’罪名下狱之后,正是张献翼最为积极,为其奔走申张。还亲自撰文,又率苏州士民生祭义士葛成,请求官府宽大处理。

葛成是昆山人,于是张献翼又亲自操刀新编昆戏《蕉扇记》,他虽与王稚登‘不和’,还是通过他说服了马湘兰,让她的幽兰馆赶排这出新戏,并且到处传唱。

张献翼如此狂狷任诞,自然遭人嫉恨。

十郎巷的丁家宅邸,便是此次民乱中唯一被焚烧的士绅宅邸。

丁家亦是苏州望族,葑溪丁氏一族,系出丁宽,上古梁国人,后人被尊称丁将军。其玄孙女丁姬,汉哀帝之母,直到丁公著(唐穆宗时吏部、户部尚书)这一代,始迁入吴地,后在正统年间,再迁入郡城苏州。

丁家与葑溪冯家,长洲申家皆为姻亲。这一代的丁元复,十二岁即考中秀才,隆庆辛未年考中进士,与申时行是同科举人,但因廷试失之士论,后申时行得状元,终入阁为首辅。丁元复官至浙江布政参议,后因病乞归,林居三十年。

所谓失之士论,即是在士大夫中风评不佳。

丁家与苏州市井中的打行勾连极深,汤华等人就曾雇于丁家,作为私家护院,后来又推荐给孙隆的参随黄建节,并且支付给黄建节很大一笔银子作为税收委官。

丁家为何要媚阉或许真正的目的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但是,这些秘密并不能为外人所道,除非苏州本地士绅一族,清楚底细的人。就像张献翼之流。

所以张献翼新编了昆戏《蕉扇记》来嘲讽丁元复。不仅如此,他为葛成生祭所做的文章亦是贻书丁家被义士火烧,貂珰越墙走二事。

丁元复家宅受了损失,本就心中窝火,听到张献翼又是文章又是昆戏来明嘲暗讽他丁家,想到的却是那手摺。

他越觉得就是张献翼在暗中捣鬼,篡改了那份手摺,以至于他丁家在苏州的士绅里面丢尽了脸。

“你们查的怎么样了,到底是不是他干的”

“呃,还没,至少没有证据,证明是那疯子做的。”

“证据”丁元复不怒反笑,“你们查了半天,就给老子说无法证明是他,挺能干啊。”

“不是,主子,主要是您让安排打行的人,他后来被葛成给收拾了,这不消息一下就断了吗。”

“不管!他既然敢算计我丁家,还到处宣扬,给我难堪,老子就不会放过他!”

“那主子,您想咋做”

“哼,咋做还要老子教你他不是疯子吗,人人唾弃,人人嫌恶,老子也要为民除害!”

“明白了……”

————

自打六月民变后,苏州赖以为生的丝织业终究是受到了沉重打击。

桑为太湖恒产,但春夏发大水,让太湖的周边的桑田淹毁大半。通常蚕三眠后,买叶者以舟船往来,到蚕大眠之后,叶市开秤,太湖里行的船没有一只不是开叶船。桐乡洞庭多设有叶市,好比吴县洞庭山,蚕时设叶市,太湖以南各乡皆来贩鬻,有诗云:洞庭山叶满装船,载到湖南价骤昂。虽百里之外,但一昼夜必达,迟则叶蒸而烂,就不能在喂蚕。

养蚕者多自栽桑,但蚕多叶少之家,是需要及时购买桑叶,否则蚕就只有活活埋掉。而叶多欲售之家,且不说能否及时出售,就是树上的桑叶未在蚕三眠之前售出,也不值钱,惟三叶任人采取,不索值。

叶市上桑叶多为预买,称之为秒叶,蚕一斤,用叶一百六十斤,最先秒者,只用银四钱,既收而秒者,差不多就是银五钱,再加杂费五分。蚕佳者花上二十日的辛苦,收丝时就能卖银一两多。

但若是蚕荒,那就是——今年蚕荒难存活,宛转携儿水中殉。没有蚕丝,意味着一年的苛捐杂税无从筹措,一年的衣食难以解决。

今夏的大水之后,养蚕者无叶可收,即便秒叶者同样无叶可收,而即将上簇的蚕被大量埋掉,就算叶市上有新鲜叶,那也是一个天价。本来叶之贵贱顷刻间就能天渊之别,俗语云‘仙人难断叶价’,但若价太高而买主退却,错过了时效,叶也就不值一钱。

蚕茧少了,自然蚕丝就昂,蚕丝昂,那么织一匹段的成本高企,无利可图,机户会大量闲置织机,最终导致上工不足。而上工不足,拥织又何以为生得业者生,失业者死,便是血淋淋的现实。

就算没有六月的民变,苏州丝织业也同样遭受打击。

虽然遭受了打击,但是,也有意想不到的‘意外惊喜’。去年,从澳门到日本的一艘葡萄牙大帆船,装载着大量准备贩往日本的中国商品,其中,有白丝约五、六百担,收购价为每担八十两,贩卖日本大约可得一百四~一百五十两。

而今年,这艘船还是在澳门停泊,准备再次大量收购中国商品,贩运日本。其中湖丝依然是最主要的收购商品,只是令船长意想不到的是,中国的湖丝,尤其是南浔七里村产的七里湖丝,已悄然涨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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