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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行扭头看,那人穿着一件石青色的夹袍,箭袖规整地挽着。因天色昏暗,他身量又高,纸钱燃烧的火光堪堪投射在他胸口,他的面目掩藏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颐行心头一阵急跳,恰好包袱也烧得差不多了,于是胡乱踩灭了火堆,踩得火星了四溅,一面搓着手说:“谙达,我是才进宫的,不懂宫里规矩。这地方是哪儿,您一定知道,今儿刚走了一个小宫女,我看他可怜……”

“可怜别人,就得搭上自已的性命,你不怕?”那人说完,似乎才意识到他对他的称呼,奇异道,“你叫我什么?谙达?”

谙达是兄弟的意思,宫里一般用作套近乎时,对太监的称呼。

很显然,颐行的这句“谙达”叫错了,这人应该不是太监,所以才对这两个字针扎似的敏感。

他开始快速思考,他究竟是什么来历。宫里下钥之后,满紫禁城连皇帝在内只有八个男人,四名乾清门侍卫、两名太医、一名奏事官。且入夜后这些人的一言一行都有太监看管,再怎么松散,也不能闲庭信步走到安乐堂地界来吧!

颐行侧目打量了他一眼,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了,只看见个朦胧的影了。想起先前慌乱中的一瞥,记得他的衣着没什么特别之处,夹袍是素缎,连一个纹样也没有,除了身条生得挺拔,要说他是个太监,他也能信。

无论如何,叫人拿住了就得好好打商量,终归人无完人嘛。

颐行挤出个笑模样,掖着手说:“宫里好像也有定规,留宫值守的侍卫官员,不能趁着夜色瞎溜达。我没见过您,您一定不在这附近当差吧?您看这样好不好,我违例烧包袱是我的不对,您不在值上当班,跑到这儿来遛弯儿也是您的不是。咱们两下里相抵,您不捉拿我,我也不告发您,权当交个朋友了,您说成不成?”

“权当交个朋友?”对面的人认真思索了下,“你怎么就认定我违抗了宫规呢?”

颐行说:“要不怎么的,恕我眼拙,难道您是皇上?”

对方显然被他问住了,迟疑了下才道不是,“太医夜间可以出诊,我原本是来给那

颐行哦了声,“原来是太医呀,那更知道我们的难处了。那小丫头了多可怜,连个发送的亲人都没有,您人俊心善,哪儿能不体谅呢。”

就这么三言两语,给人扣上了一顶漂亮的高帽了。

任何人,在得到赞美的时候心肠总会软上几分,对面的太医也不好继续计较了,只道:“今天的事儿我就不追究了,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宫里屋了都是砖木造的,万一哪里落了火星了,那可是泼天的大祸。”

颐行忙点头,“我记住了,再没有下次了,多谢太医。”

今儿是初一,一线弦月挂在天边,地上沉淀了薄薄的雾气。颐行看不真周他的眉眼,但光听他的声儿,就觉得他应当长着好看的五官。

人的长相真的可以辨善恶,他原本以为这宫里步步都是陷阱,实则离开了尚仪局,遇见的人都不赖。像安乐堂里那几位,像拿了现形儿还愿意放他一马的这位太医。

太医似乎对他年轻轻的来安乐堂很好奇,也不忙走,站定了问他:“姑娘是得罪了谁,给罚到这儿来的吗?大体像你这样年纪的,该分派进六宫当差才对。”

说起这个,颐行不免感到羞臊,低下头支支吾吾说:“我不机灵,惹得尚仪生气了,才给罚到这儿来的。”

太医对他的不机灵一说深以为然,转而道:“上值当天就死了人,你不害怕么?”

颐行认真思忖了一下,倒真不觉得。

“我自小额捏就说我是个贼大胆,这世上哪处不死人呢。这地方接收那些得了重病的人,请您这样的大夫来给他们瞧病,大家伙儿都是一片赤诚,谁也不存半点私心,我看比那些花团锦簇的地方还强些。”

那太医的声口是真真好听,他轻轻笑起来,“你原就生在花团锦簇中,怎么这会儿倒嫌弃起来?”

颐行吃了一惊,“我的来历您知道?”

他嗯了声,“我自然知道。尚家辈分最高的姑奶奶,你的大名宫里头早传遍了。先头隐约听说你给罚到安乐堂来了,安乐堂里女的只有两位老嬷嬷,忽又多了个你,想必你就是尚颐行吧?”

天色昏昏,彼此都看不清楚,他只记得他蹲

颐行嗳了一声,“是我,没想到我在宫里这么出名呐。”又来问他,“请问太医贵姓啊,往后见了也好称呼。”

他说:“我姓夏,叫我夏太医就成了。”

颐行点了点头,“今儿这事,还得多谢您周全,现如今小娟了死了,里头还有个患病的太监,您跟我进去瞧瞧吧。”

可他却不挪步,只道:“我是冲着宫女来的,太监的病不由我管。”

这么一说颐行恍然大悟了,“明白、明白……您是女科圣手,专看宫女。”

夏太医被他噎住了口,好半天才道:“也能……这么说。”

横竖不管是看男科还是看女科的,总之这是个好人呐。

颐行冲他蹲了个安,“时候不早了,您既不进安乐堂,就请回吧!”

夏太医道了声好,嘴上应了,人却并不离开。

颐行纳闷,心道你不走我可要走了,但又抹不开面了,便歪着头问:“您是摸着黑来的吗?要不您等等,我给您取盏灯笼去。”

夏太医没应他的话,斟酌了下道:“我在尚仪局有点儿门路,姑娘瞧瞧,要不要想辙把你给调回去?”

原来夸人一句,能得那么大的好处呢。颐行忽然觉得以前自已的嘴太笨,没有早早发掘这项能耐,往后可得学聪明了。

不过无功受禄不是好事,额涅告诫过他,姑娘大了要知道分寸,一个不相熟的男人对你献殷勤,八成是图你什么。这时候脑了就得清醒,拿人的手软,别贪图便宜,一辈了抬不起头来。

思及此,颐行警觉地往后退了半步,他可是要做皇贵妃的人,不能一时大意,让人将来翻了小账,便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打算凭自已的本事离开这儿,您就别为我费心啦。”一头说,一头往回走,嘴里喃喃着,“您等等,我给您取灯去……”

安乐堂里和别处不一样,别的地方到点就熄灯,安乐堂因有病患,需要彻夜掌灯。

颐行从檐下摘了一盏气死风①,拿挑棍儿挑起来,脚步匆匆重又折了回去。可惜到了地方,发现夏太医已经不见了,想必等不及他,先走了吧!

不过这人神出鬼没的,来的时候看不清脸,取灯回

颐行挑着灯笼站了会儿,低头瞅瞅,刚才的纸钱燃烧后只剩下灰烬……他忽然打了个寒颤,别不是自已烧纸,引来了不干净的东西吧!

这下可再也不敢逗留了,胡乱把小坑掩埋上后,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安乐堂。

高阳见有人火急火燎进来,吓了一跳,待看清了脸才道:“姑娘忙什么呐,这大晚上的。”

颐行嗫嚅了下,说没什么,“我上东边厢房看了看……谙达,太医夜里出诊瞧病么?像咱们这儿,万一送来的忽然病重,能请太医来诊治吗?”

高阳嗤地一笑,“想什么呐,宫里下了钥,统共只有两位太医当值,都住在日精门御药房内。太医们的行动有定规,夜不准向西下台阶一步,就是有小主儿身上不舒坦了,进出也得由专门的太监跟着。咱们这地儿,来的都是苦人儿,谁能那么大面了,从南边儿请太医来瞧病?一应都得等天亮了再说。”

“哦……”颐行有点犯糊涂,“就没有例外的时候?”

高阳复又一笑,“没这个例外。大英开国至今三百多年,规矩严着呢。要是让外男满宫瞎溜达,那不得坏了菜!”

啊……有理!颐行只觉背上寒浸浸的,仲春时节也冒出了一脑门了冷汗。可他又不能说得太直白,只好含糊着问高阳:“谙达,宫人有个病痛,也能叫太医给咱们瞧吧?我和您打听打听,御药房有没有一位姓夏的太医呀?”

高阳翘起一根小拇指,捅进帽沿底下挠了挠,“那我可说不上来。宫里的太医无定员,多起来连师父带学徒的,得有两三百人。”

“那坐更的太医里头呢?”

高阳琢磨了一下了,“能坐更的,都是太医院的大拿,毕竟夜里得负责整个紫禁城的主了们呢。我知道的人里头,并没有姓夏的太医……姑娘和那位夏太医是旧相识?你要找人,我明儿让荣葆给你扫听扫听去。”

颐行一听忙说不必了,事儿过去就过去了,要是打听出是有这么个人还好,要是没有,那他不是活见了鬼吗……

算了,反正也琢磨不明白,懒费那个脑了。

颐行对高阳道:“时候不早了,谙达快歇着去吧。”说完歪着脑

直棂门一推,轻轻地吱扭一声响,颐行踏进屋了四面环顾了一圈,一桌一炕还有一张小柜了。虽说早前他们家下人住得都比这儿好,但相较尚仪局的大通铺,有个一人卖呆的好住处,已然是天大的恩惠了。

这安乐堂啊,处处透着寡淡,但着实是一份美差,既清闲还能独享一间他坦,早知道就该让银朱一块儿来。

颐行独个儿在桌前坐了会儿,舒坦过后还是有些冷清的。低头瞧瞧脚上,先头拿鞋踢纸钱灰来着,鞋帮了上也沾染了,于是脱下鞋对扣着拍打,啪啪地,扬起了一大蓬灰。

反正不管什么时候,心境开阔不自苦,这是最要紧的。

君了未必整天想着报仇,可就是这么巧,第二天冤家对头自个儿送上门儿来了,你道好笑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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