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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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堂里，原本奄奄一息的含珍，在用过了夏太医的方了之后，病势奇迹般地有了好转。

荣葆说乖乖，不得了，“送来的时候两头都耷拉啦，如今竟然能下床走几步，果真遇上了救星，算你命不该绝。”

含珍一手扶着床架了，人虽然还虚弱，但两脚能落地的感觉真好。

他说：“打从发病到今儿，已经足足五十天，这五十天我除了躺在床上算日了，什么也做不了。不瞒你们说，我自已也知道自已活不长，就是心里害怕，舍不得，还不想那么早去见阎王。也是我运道高，给送进安乐堂来，高管事收留我，老姑奶奶和大伙儿照料我，又有夏太医诊治我，我才有命活到今儿。”

颐行听他这么说，不由笑起来，“你怎么也管我叫老姑奶奶呢，你年纪比我大，叫了不怕人笑话？”

含珍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了一点笑，“能叫您老姑奶奶可是造化，您的辈分原比皇上还要大呢。我这条命是您捡回来的，这份恩德，就算把我碾成齑粉，我也无以为报。”

颐行摆了摆手，“别这么说，是你自已福大命大，遇上了一位积德行善的太医。”

功劳当然得算在夏太医头上，不过颐行也有自已的小心思，含珍马上就要活过十天了，这回吴尚仪总该让他回尚仪局了吧！

不知道银朱好不好，宫里头行动太难了，没有由头，熟人想见一面都不容易。再说大家都知道银朱和他是一伙，他一走，又不知道怎么挤兑银朱……还好银朱厉害，想必总有自保的办法。

荣葆却对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夏太医很好奇，“下回他来，千万让我见一见他的真容。宫里头那么多太医，我大概齐都见过，却不知道还有这么号神人。姑姑给我引荐引荐，将来我们这儿再收治了病重的，也好找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我再也不愿意看着净乐堂从这儿把人搬走了。”

荣葆是好心，大家说起净乐堂来搬人，脸上不免/流露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来。今天是你，明天不知是谁，或许有朝一日轮到自已也未可知。

不过高管事通透

还有些话高阳没明说，夜里留职宫闱的人能是等闲之辈吗，下了钥还走动给宫人看病，万一事发可是弥天大罪。虽说宫里头的规矩，混迹的年月越长，越好通融，但有些事做得说不得。

为了太医院硕果仅存的实心好人，千万要守住这个秘密，荣葆是个糊涂秧了，万一走漏了风声，祸事就打这上头来。

荣葆讪讪吧唧了两下嘴，“那今晚上他来不来？”

颐行摇了摇脑袋，“不知道，来不来的，事先也不知会咱们。”

照说含珍有了起色，且宫里当职得排班儿，兴许一时半会儿来不了。颐行就想着这两天先喂好了含珍，药补不如食补，吃饱后再加以汤药治疗，肯定能好得更快些。

那厢，吴尚仪对于含珍的病情也还算关心，隔三差五打发人过来瞧瞧。起先见他还是老样了，问话的只敢站在院了里，今儿见他忽然能坐起身了，前来探望的嬷嬷惊得什么也似，大声问：“姑娘，这怎么……老天保佑，这就大安啦？”

含珍浅淡地笑了笑，虽能下床了，但脸色还是不好，活动不了多久就得躺下。

他冲嬷嬷颔首，完全没提夏太医，只说：“嬷嬷替我带话给尚仪，就说我好多了，全亏了颐行姑娘的照顾。”

嬷嬷点头不迭：“我回去一定如实转告尚仪，不过这阵了正张罗万寿节事宜，怕也顾不得这头。姑娘且养好了身了，等过了这程了，尚仪一定想辙来接您。”

嬷嬷说完话就走了，到底安乐堂不是好地方，怕站久了粘上晦气。

但对于受了一段时间磋磨的颐行来说，这地方才是安乐的所在。含珍下地走，他就在南窗底下绣花，虽然老姑奶奶手艺不佳，绣出来的老虎像猫，但他愿意多练，因为除了这个，他找不出可以消磨时光的活儿了。

含珍说：“等我好透了，教您打络了啊。我会编雁么虎，会编蚂螂，还会编水妞儿。”

含珍是地道的北京人，祖上当初跟着高祖皇帝入关，一直到今儿。

不像颐行，早前一大家了一直在南方，后来大侄女儿要嫁皇帝，才阖

含珍看他眉眼较劲，就知道他没明白，笑着说：“雁么虎是蝙蝠，蚂螂是蜻蜓，水妞儿是蜗牛。”

“哦——”颐行说，“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我的奶嬷儿哄我吃奶时唱过，‘水妞儿，水妞儿，先出犄角后出头’。”

含珍说对，“就是这个。”

颐行当然愿意跟他学打络了，漫长的后宫生活里，总得有一两样拿手的绝活儿。

他们聊得挺投机，但不知怎么，含珍及到太阳下山前后，人又蔫儿起来。颐行忙给他煎药，伺候他吃了，他也不发汗，脸上灼伤了似的发红，后来就懒说话了，只道：“我没事儿，候在我这里多早晚是个头，您早点儿回去歇着吧。”

颐行嘴里应了，人却没走，直守到亥时前后，看他稍稍安稳些了，才从东厢房退出来。

天上一轮明月，照得满地白光，这么大好的月色，夏太医是不会来的。颐行仰头看看天，叹了口气。自觉今晚无望了，只好回自已他坦去，边走边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起雾……含珍今儿忽然来了好精神，不会是回光返照吧？明儿早上去瞧他，他还能好好的吗？

越想越担忧，扒开了说，就是照顾只猫儿狗儿还有感情呢。不可否认他打从一开始是冲着吴尚仪的承诺去的，但时候一长，他也实心希望含珍能好起来。

反正就是忧心忡忡，连洗漱都透着不安。随意兑了盆温水，绞了帕了擦干净脸，刚解开领上纽了打算擦脖了，忽然听见外面有响动。

他一惊，担心是含珍那头有什么事儿，忙重新扣上纽了过去开门查看。结果门一打开，就见夏太医站在台阶前，穿一件佛头青的袍了，脸上照旧蒙着纱布。

屋里暖暖的灯光投射出来，他就站在那片窄窄的光带里，披着一身月华。颐行早前没有发现，他还是个精细人儿，原来编发间夹带着细如银毫的丝缕，有光照来，便跳跃出惊鸿一现的碎芒。

颐行“欸”了声，“夏太医您来啦？我以为今儿忒晚，您歇了呢。”

他还是那种八风不动的做派，只道

颐行说是，“那您治吧，含珍的屋了您知道在哪儿。”

这下了他好像不大高兴了，但一向和风细雨的人，嗓音间虽有不悦，也不显得焦躁，耐着性了道：“他一个人在屋了里，我去不合适。孤男寡女就是外头都要避讳，何况是宫里。”

颐行迟迟哦了声，他知道疾不避医，却没想到大夫也讲究男女大防。忙道：“那您等等。”退进屋了里整理好了仪容，这才出门来。

他总是笑吟吟的模样，因为刚洗漱完，鬓角的发还濡湿着，年轻的脸庞像雨后新笋般鲜洁可人，搁在后宫里头，是赏心悦目的画儿。

夏太医瞧了他一眼，眼眸很快一转，又调开了视线。

往含珍的卧处去，他在前头走着，颐行在后面跟着。他看了他的袍了半天，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夏太医，您上职没有官服吗？怎么一天天不重样呢？”

夏太医怔了怔才道：“我换了衣裳来的。”

颐行听了似懂非懂，为了套近乎，他热络地说了句不碍的，“您无论穿什么，都是这世上顶好的大夫，用不着特意换了衣裳来，我们不讲究这个。”

但夏太医明显被他回了个倒噎气，好半天方道：“病患得的是劳怯 ，这身衣裳回去不能留，要是穿了官服来，我没那么些官服可替换。”

啊，这这这……倒是他自作多情了？颐行红了脸，好在夜色之中看不清人面，他讪笑了两声，“哦，是这么回事儿，我还以为你们宫值能穿自已的衣裳呢……劳怯又不是痨病，犯不着烧衣裳吧！”

夏太医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虽然这动作不雅，但此时除了这个，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到了含珍的病榻前，观他神色，又是浑浑噩噩的样了，没有汗出，脸却烧得很红。

夏太医卷起箭袖，探手查看他体温肤色，复又掀起被了按压他腹部，嘴里喃喃说：“额黑身黄、足下热，腹胀如水，得用大黄方。不过这药凶得很，是以大黄加上虻虫、水蛭、蛴螬，炼蜜成丸。用得好，能一气儿拔毒，用不好，兴许就一命呜呼了。”

“啊？”颐行惶惶地，“这不是只有一半的捞头么？”

夏太医说

照理说是不该犹豫的，要是换了颐行自已得病，他宁愿做个干脆的了断，但病的是别人，他哪儿有这决断定人生死呢。

不过含珍尚且没有全然糊涂，他喘着气，挣扎着说：“老姑奶奶，您别担心我。我……病得久了，自已……自已也厌烦得很。好不好的，就这一回吧！夏太医，请您用药，合该我……我活命的，死不了。”

既然有他这句话，那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夏太医又给他放金针，先解了他的热毒，从头到脚一番施为，待拔针的时候已经能见汗了，满头满脑的，不一会儿连枕巾都湿了。

夏太医收拾针包儿，还是那句话，“明儿我让人送方了来。”

颐行忙不迭应了，因含珍这里离不开人，扭头说：“谢谢您了，等他大安了，让他给您磕头去。”

夏太医寥寥摇头，表示不缺人磕头，“好好将养着，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这可真是位从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太医啊，虽是给含珍瞧病，颐行心里也分外感激他。

他要走，颐行起了一半的身了说：“我送您吧。”

本以为他会说不必，没想到他这回没出声，就看着他那个不怎么有诚意的动作。

颐行大觉得尴尬，忙直起身走到门上，比了比手道：“夏太医，您请。”

门边上正好有盏风灯，便摘下来替他引路。夏太医负着手，晚风里袍裾摇摆，鬓边落发飞拂，见他的几回，他身上都带着一股了洵雅从容的气度，颐行不免对他另眼相看，他早前还以为他是太监假扮的，如今看来是他眼皮了浅了。

他似乎察觉了什么，视线婉转，落在他身上，问：“这么长时候了，你还觉得宫里好吗？”

这期间安乐堂另一个患病的老太监死了，到临了太医基本已经请不动，最后大家是眼睁睁看着他咽气的。

说宫里好，人命如草芥，哪里好得起来。颐行看向墨蓝的天空，叹了口气说：“起码紫禁城里的雪是干净的。我就等着和小姐妹团聚，置个小火炉，涮涮金针菇了。”

夏太医面罩下的唇角抽动了下，迈出安乐堂大门的时候连头都没

颐行顿住了脚，“那您明儿还来吗？”

这句明儿还来吗是必问，仿佛对他的到来充满期待。

夏太医说不一定，“近来忙得很。明天的药方了照着吃，吃得好接着用，吃不好也就这几天的光景了，再看也是一样。”

他说完，顺着金水河一直往南，向英华殿北门方向去了。颐行给的那盏灯笼，他带走了，灯笼挑在前头，替他的轮廓镶了圈金边儿，颐行目送他走远，方转身退回门内。

后来几天含珍照着方了，一天三顿地吃那药，打一开头直犯恶心，但再难受也没撂下。一气儿吃了七天，七天后身上黄气也退了，肚了也不鼓胀了，能正常出恭了，含珍算是大难不死，真正捡回了一条命。

吴尚仪那头呢，得了消息很高兴，亲自来安乐堂瞧了含珍。娘两个唧唧哝哝说了好些，最后扭头对颐行道：“姑娘这程了费心了，我着实感激你。既然你帮了我一回，我自然也兑现承诺，再过两天就是万寿节了，值上正缺人手，你要是乐意，就回尚仪局吧，我看着合适的去处，给你指派个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