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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儿自幼,较之一般的女孩儿,便有些不同。

寻常的女孩子,遇惊怖之事,十有是哭叫躲避,所谓女儿家脾性,泰半如是。但昭儿自小,面对意外惧痛,却只会睁大双眼,站得稳稳的,一脸的镇定。大人们见了,有时便会啧啧赞叹两句,夸这孩子天生持重有气度云云。

但昭儿自己却晓得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她觉得自己就是胆子小、脑子慢,遇到大事,反应不过来。

就好比母亲去世时,她怔怔站在母亲的遗体前,看着母亲枯瘦的遗容,不哭不闹,心头一片茫然。

直到他的父亲心疼地搂过她。

父亲的声音有悲伤的颤意:“别看了……别看……”

昭儿听话地伏在父亲怀里,籍着父亲温暖的怀抱,这才开始慢慢觉出至亲死别的深切恐慌与哀痛。可十二岁的昭儿已经很懂事了,知道她的啼哭,会让父亲病弱的身心雪上加霜,她慢慢眨了眨眼,硬是忍住了涌出的泪水。

直到那日,送葬归来的父女,接到了昭儿入宫的宫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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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使一行的车马不疾不徐地驶进秦都雍城高耸拙朴的城门,马车行来,庶民纷纷避在道路两旁。夕阳下的街头,行人往来穿梭、伴着车马鸾铃锵锵,倒还详和。

突然间,一抹狂奔的小小身影打破了平静。

父亲虽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官,但平日里耳濡目染,进宫是什么意思,昭儿多少是知道的。她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她的父亲,竟然要将唯一的女儿送走,这一进宫,虽是生离,却与死别何异她才没了母亲,难道父亲也不要她了么

巨大的悲伤、恐惧、或许还有愤怒,令她在呆立半晌后,扭头便冲出了家门。

她也不知要跑去哪里,只是觉得胸膛要炸开一般,激得她的脑子发木,她一边抹泪,一边不管不顾地沿着街道奔跑,全然不理身后不远处家人们的呼唤追赶。一身重孝的女孩儿,小小的身躯奔突在人群中,身后不远处的大人们一时竟追她不上。

昭儿埋头跑过街角,一抬头,一辆马车已近在咫尺。

四下里惊叫声响起,驭手喝止不住驭马,眼看马车便直冲昭儿而去,驭手不由得大惊。

便在此时,车中闪出一位青年,他劈手抢过马缰,挺起上身单腿跪在车上,猛一用力,驭马一声长嘶,硬生生被他拽得立起前蹄。

昭儿自是忘了闪避,便是她要闪避亦是不及,她睁大双眼,眼睁睁看着马蹄越过她头顶,青年左手加力,驭马于空中被扯向一边,马蹄擦着昭儿的鼻尖,堪堪于她身旁重重落地。

驭手的怒喝声响起:“你不要命啦!”

昭儿惊魂未定,呆呆而站,怔怔看着这位好似是从天而降的青年。

这是一张极出色的脸。

浓眉斜飞入鬓,与一双凤目配合得极好,薄唇与下颌如刀琢一般,醒目的眉眼不显半分女气,配上修身宽肩,整个人便似一柄刚淬了火、开了刃的利剑,锋芒毕露。

昭儿的父亲赶到了,他一把搂过昭儿,用身体护着,一边踉跄着闪到路边,一边焦急地上下打量。

昭儿父喘息着急问:“伤到没有啊啊”

昭儿这才慢慢回过神来,看着父亲,悲伤委屈涌上心头。

女孩儿泣道:“我要母亲……我不要去宫里……“

父亲含泪将女儿搂到怀里。

车内传来年长者沉静的语声:“怎样了”

青年略略扭头欠身道:“父亲,是个小姑娘,受了些惊吓,无碍。”

车帘微微掀起。车帘后现出一张清癯端肃的面容,五十上下、发色微苍。他看了一眼路边的父女,道:“慢些。勿要惊扰路人。”

青年应了。长者转脸看着相拥的父女,和声道:“孩子若有伤损,请随吾至驿馆疗治。”

昭儿父亲忙道:“无妨!无妨!孩子……”

他又打量了一下女儿,确认了昭儿并未受伤,这才又抬起头来接着说道:“小女并无伤损,大人不必挂怀。”

长者这才点点头,放下车帘。青年跃上马车。驭手轻叱一声,马蹄车轮声又起。

马车经过昭儿父女身边,昭儿在父亲怀中抬起头来。青年居高临下,显得格外英挺,他的目光淡淡扫过昭儿父女,向昭儿父亲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致意。

昭儿愣愣地目送青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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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极标准极隆重的初见,合该是惊心动魄、一眼万年的的缘法,偏偏当事的昭儿与伍员二人当时皆未将这一面放在心上。

初出茅庐的青年觉得这不过是自己随手处置的一个小小意外,全未放在心上;而年幼的女孩儿正沉浸在人生变故的剧痛之中,无暇它顾。所以,二人几乎齐齐将此事付之脑后,再次记起,已是多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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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儿入宫那日,恰逢公主嬴亭大婚庆典之日。

公主出嫁,照例要有一批宫侍随嫁,昭儿在内的这拨新选入女孩儿,便是补了这些随嫁侍女们的缺。

昭儿扭过头,怔怔看着秦宫厚重的边门徐徐关闭。

入宫前夜,父亲的看她的神情,怜惜不舍之中,含着几丝愧意。

父亲当时对她说:“你母亲不在了,为父又多病,倘若为父……”

父亲停了停,轻咳两声,方继续道:“卦师曾说你有贵人之相,想来此次奉选……亦是天意……”

昭儿看着宫门,懵懵懂懂地想:什么是天意

内侍轻喝:“愣什么快走!”

昭儿回过神来,转过头,与一群新进宫的小侍女们向宫内深处走去。

宫门内长长的甬道上,几列内侍与宫女或空手、或手捧杂物,匆匆而又秩序井然地走过,秦人尚黑,宫人的服色也格外持重。小姑娘们列队行进着,她们大多只有十岁上下,形容稚嫩,一身崭新的素色衣裙,带着有些惶恐与茫然的神情老老实实走着路,如同暗色深宫中的一缕清流。

突然,领队的内侍面现警觉,轻喝道:“快快,避让避让!”

小侍女们略有些忙乱地避至道旁,只见斜前方数名宫侍簇拥着一乘轻罗伞车缓缓而来。

伞车从小侍女们身边经过时,昭儿忍不住好奇,悄悄抬起头来,正看到随风微微扬起的纱幔里,女子隐约的侧脸,与身边偎依的小小身影。

昭儿不觉注目。

正巧,车内的小女孩也正朝外看去,与昭儿四目相对不过一瞬,纱幔飘扬间又遮住了车内母女的身影。昭儿却又愣住了。

好漂亮的小姑娘!

她这一愣神,自然便掩不住行迹。

内侍严厉轻斥:“大胆!还不低头”

昭儿慌忙又低下头去,但仍情不自禁地微侧着脸,余光恋恋,想穿过纱幔,再看一眼车内。

恰在此时,马车在宫道上不轻不重地一下颠簸,车中贵妇脑后斜斜插着的一支玉笄,本已有些松动,这一下便自发髻中脱落,顺着礼服,沿着身后向下滑去。

众人都未察觉,却正巧被昭儿看在了眼里,她忘了低头,面现急色。

玉笄滑至贵妇裙边,眼看着便要随着车辆的颠簸颠出车外。昭儿无暇细想,本能地向车前一扑。

驭手一惊,慌忙勒住了缰绳。众人纷纷侧目,有胆小警觉者甚至轻声惊呼起来。

带队的内侍更是变了脸色,他匆匆几步赶到昭儿面前,一脸惊怒地将吓白了脸呆立着的昭儿一把扯开。昭儿踉跄着跌坐在道旁,胸前的双手却仍未松开,紧紧攥着什么。

内侍怒道:“大胆!你竟敢冲撞太妃!”

内侍抬手欲打,昭儿略一瑟缩,也不知躲避,傻傻地准备迎接即将袭来的重责。

车内传来轻柔的语声:“住手。”

语声极为悦耳,内侍的手不由得停在了半空。

一只素手轻轻撩起纱帘。昭儿抬头,不由得呆住了。

车内女子,看着正当花信之年,雪肤花颜,一双眼流波含烟,便是沉静不语,也有一种欲诉未诉的情韵。她一只手轻揽着如花蕾一般的女孩儿,女孩儿倚在女子身边,好奇地看着昭儿,二人依偎着坐在纱罗飘绕簇拥的车内,美得如同一幅画。

女子柔声道:“别吓着孩子。”

内侍慌忙跪倒:“卑奴拜见太妃、拜见长公主。新入宫的小侍女不懂规矩,惊了太妃车驾,请太妃责罚!”

太妃

好年轻的太妃啊!昭儿呆呆地想。

内侍扭头看昭儿仍呆呆不语,不由得又是气往上涌。

内侍轻喝道:“还不向太妃陪罪!”

昭儿略略回了些神,跪定在地,但胆怯心虚,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深吸了口气,颤巍巍将紧握的双手慢慢伸出。太妃有些疑惑的目光扫过昭儿手中露出的一截发笄,似乎想起了什么,狐疑道:“这是……”

她边说边伸出一手向发髻抚去,继而露出恍然之色。内侍这才反应过来,忙伸长手臂一把抓过发笄,双手捧着高高举起。

内侍语带讨好:“太妃……”

一个随侍在车旁三十余岁、容貌清爽的妇人,上前从内侍手中接过发笄,她自袖中抽出一块细麻手绢,快而细致地擦了擦发笄,这才用手绢垫着发笄,双手举高奉至太妃身前。太妃欠身拈起发笄,面露笑意。

太妃:“这枚发笄,本宫甚为喜爱,幸好……”

太妃微笑地看着昭儿:“多谢你。”

太妃的笑容极美,昭儿只觉身心都如被春风抚过,小小的脸上透出光来,露出掩饰不住的欣喜亲近。

女孩儿突然开口:“母亲,她为什么不说话”

语声稚嫩清脆,有如黄莺乍啼。太妃含笑扭脸看着女儿。

太妃柔声道:“人家才进宫,自然拘束些。”

母女二人一派自然天成的孺慕亲爱,昭儿看在眼里,心里突然一酸,眼圈一红,忙低下头去。

一名小内侍匆匆跑了过来,跑至离车驾不远处,止步跪倒,气喘吁吁道:“太妃,吉时将至,都……都在等您了。”

太妃微微皱了皱眉:“哦,那快走罢。”

素手收回,纱幔轻漾着放下。车驾重又开始移动。内侍起身,恭敬地等车驾一行过后,才又忙忙招手。众侍女重新回到宫道中,列队向前走去。走在队尾的昭儿忍不住又回过头去,正巧女孩儿也撩起身后纱帘,朝车后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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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昭儿与嘉太妃母女的初见。

后来,昭儿常常会想:凡此种种,便是父亲说的天意罢。

只是这天意,有时实在教人不堪回首。

人生,何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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