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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算是已经打发了那位寻衅的晋使,但秦王的怒气明显依旧勃然,他连鞋都没脱,大步走进殿内,永巷令与几名近臣匆匆跟随,有些手忙脚乱地在殿门口脱鞋入殿。
秦王行至案前,再压不住怒火,一脚踹翻了冰盆,唰地一声拔出佩剑,将案上诸物尽数扫落,殿内诸名内侍吓得匐伏于地。
永巷令颤声劝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秦王怒道:“欺人太甚!”
有一位中等身量的近臣,名叫苟绪,平时以善于揣摩上意、言语得体在秦王面前颇有体面,大着胆子劝道:“大王息怒,晋使狂悖,不知进退,大王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秦王猛然转身持剑指着苟绪,怒极反笑:“你说他不知”
苟绪吓了一跳,连忙跪倒在地告罪道:“微臣失言,还请大王恕罪!”
永巷令在旁劝道:“大王,莫要动气,身体要紧。”
永巷令一边劝,一边试探地将手搭在秦王握着剑的手上。秦王深吸一口气,缓缓将指着苟绪的剑尖垂了些许,永巷令趁机将剑从秦王手中拿了下来。
太傅劝道:“请大王息怒。臣以为,晋使此举,应有所指。”
秦王看向太傅,吸了口气,道:“寡人知道。”
在场君臣心里均明白,前一年,晋君举倾国之力,召晋、齐、宋、卫、郑、曹、莒、邾、滕、薛、小邾等十七国诸侯,会盟于平丘,周天子迫于晋国之势,遣了王使,特赐大辂之服,诸侯间折腾了数年的霸主之争算是告一段落。只是年轻气盛的秦王,觉得秦国国势日壮,思量过后,决定不去凑这个热闹,便借着先秦君国葬在即这个由头推辞了未去会盟。秦王原本是存了看你晋君能拿我怎样的心思,可会盟之后两国之间风平浪静,晋国全无半点问责之意,秦国君臣渐渐便淡了警惕之心,甚至有时还不免对晋君有讥嘲之意,觉得这个新盟主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欺软怕硬的。谁知这晋君看来倒是极有耐心,只等到今日,方来秋后算账。
太傅思忖着道:“平丘之会,十七国公推晋国为伯,连齐国也落了下风。我国不欲卷入中原诸侯争斗,不曾与会,想来是晋君风头正健,目中无人,故而要寻个由头,前来挑衅试探。”
秦王恨声道:“寡人自然知道他在试探,可他敢说这样的话,是以为我大秦无人么”
国相上前劝道:“大王,晋国虽非昔日文公称霸之时,然国势尚雄,又与我国接壤,不可不虑。”
大臣中有人便怒道:“晋国虽强,我大秦亦有虎狼之师,岂容他这般羞辱”
国相郑重道:“先王归葬之期在即,各国注目,实不宜于此时与强晋贸然反目。”
秦王缓缓道:“那国相之意,寡人是该忍气吞声么”
国相长揖道:“大王言重了。太傅所言有理,晋使此举不过是试探,将价码开得高些探探路罢了。”
秦王怫然道:“我大秦太妃,是可以拿来轻薄试探的么”
国相看一眼秦王,审慎答道:“晋使无状,已遭大王严斥,当知轻重。请大王莫要动气伤身。”
到底是元老重臣,国相的措辞很是巧妙,既照顾了秦王的面子,又婉转提醒了当下局面应有的顾忌。秦王虽然愤怒,但他比谁都明白,对于这种不痛不痒的挑衅,谁当真,谁便落了下乘,他自然不会只为了几句言语上的羞辱,便动了真刀真枪。国相的话给了他台阶,他余怒未息地哼然一声,拂袖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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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定时分,王后寝殿里灯火尚明,那件华美的绣着凤鸟的大礼服平平整整地支在衣架上,在内殿的灯光下熠熠生辉。王后已除了妆饰,身穿寝衣,坐在榻上,端详着礼服,嘴角噙着淡淡笑意,瞧着心情不错。身旁一位三十上下年纪的侍女轻轻展好了薄被,回过身来,见状,心里也猜到了几分。
侍女试探着问:“王后……可是还在想今日之事”
王后看了侍女一眼,微笑道:“本宫是想……生得好就是占便宜,这个岁数了,还有人要。”
其实嘉太妃与王后年纪相仿,不过三十上下,凭谁听王后这话,都辨得出其中的刻薄失礼之意。可那侍女显然是亲信,自然只会顺承主人之意,她十分配合地抿嘴而笑,继而面露憾色,问道:“听说……大王没有答应”
王后冷笑了一下,语气有些酸:“他自然不会答应。大王对这位庶母,可是孝顺得很呢!”
侍女欲言又止,她看了看王后的脸色,最后以惋惜的口吻道:“王后莫怪奴婢多嘴,奴婢……真是觉得,挺可惜的。”
王后陷入思索,片刻之后,突然笑了笑,意味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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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月色倒甚好,映照着悄寂无声的重重宫殿,宫殿显出格外的威严与莫测,也透出日间没有的一层阴森和死气。
便在这凝结的阴冷月色下,一袭白色的轻薄寝衣飘荡,轻纱掩映下,一双白皙的纤足踩在地上,悄然而行,在月光下,有如雾气笼绕,裸足隐现,似行似舞、如魅如妖。
身影飘至一处殿门外,殿门被无声地推开,殿中灯火已熄,只有月光透过门窗,在地上洒入几缕银辉。纤足轻轻踏上地板,在明暗交错的月色中,飘然向内室走去。
内室是孟嬴寝室,帷幔被人掀起,值夜的乳母睡得浅,惊醒后,刚显出惊恐之色,待看清来人后,又松了口气。
嘉太妃的长发只松松系着,衣袂飘荡,神情也有些迷茫。乳母张口欲唤,嘉太妃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抵在嘴唇上。乳母会意噤声,发现嘉太妃赤着脚,又吃了一惊,压低了嗓门问:“您怎么……“
嘉太妃不在意地摆摆手,走到榻前轻轻坐下,孟嬴早已睡熟,红润的小脸上微微有汗,嘉太妃拿起枕边手绢,轻柔地拭去孟嬴鬓边的细汗,眼中爱怜无限。她端详了好一阵,才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行至外间,乳母这才关切道:“地上凉,奴婢去给您取双袜子。“
嘉太妃幽幽地:“不用,不冷。“
嘉太妃边说,边就着外间主座处高起的木台坐了下来。
乳母轻声问:“太妃,怎么这个时候还过来”
嘉太妃轻叹一声:“睡不着……”
乳母看着嘉太妃的表情,心下了然,她面对嘉太妃跪坐下来,宽慰道:“奴婢听说,大王开口严拒,太妃大可安心。”
嘉太妃忧心忡忡:“可……逃过了这一回,难保不会有下一回……”
乳母忙道:“不会不会。大王最重颜面,是断断不会答应的。”
嘉太妃不确定地:“是么……”
乳母努力加重自己肯定的语气:“是啊!”
其实乳母心中对自己的话也全无把握,但对她而言,开解主人乃是当下第一要事,所以,她要努力将自己的判断显得有说服力一些。
嘉太妃心下稍安,但新的焦虑随即涌了出来,她眼中浮起泪光,道:“可……可这……本宫有多难堪众目睽睽……让她们看了本宫一场大笑话!我……”
乳母安慰道:“此事与您有什么干系您莫多想。”
女子寡居本就不易,于她则是尤甚。她本是后宫翘楚,秦景公在时,对她的宠爱,后宫诸人均望尘莫及,但景公逝后,没了靠山,所有曾经的荣宠,便成了过往、成了有人幸灾乐祸的谈资,成了反噬,时不时在她心上啃咬。嘉太妃只觉心头又是委屈又是惶恐,低低道:“你也知道,先王去后,本宫的日子……”
乳母柔声道:“后宫女人多,有些口舌也是难免,您不必放在心上。这些年,咱们不也太太平平过来了么好在……”
乳母顿了一顿方继续道:“好在大王对您,还是关照的。”
嘉太妃微微一滞,继而转了神情,怅然酸楚中带着深重的忧虑,过了片刻,回过神来,轻叹一声:“唉……大王那里……远不得、近不得……”
乳母不敢接话。两人默然而坐,气氛沉滞,又有些诡异的心照不宣感。终于,嘉太妃无声地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如今只想,能将孟儿平平安安地抚养成人。可……”
嘉太妃声音有些哽住:“我……还能护着她多久呢”
乳母亦很感伤,不由得伸手握住嘉夫人的双手,强笑道:“太妃且放宽心。您忘了先王在世时便曾为长公主卜卦,说长公主乃是大贵之相。贵人多福,长公主必能事事如意。”
嘉太妃微红着眼圈,看了一眼乳母,勉强笑了笑,心中满是苦涩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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