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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的心情明显有些郁闷。

回到彤华台,侍女奉上清饮,楚王黑着脸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随手将杯子往托盘上一扔,杯子咕噜噜地打了几个旋,侍女忙伸出一只手来护着不使杯子跌落,躬身退下,鸠舍伸手搀扶,楚王重重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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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经领教伍奢的口才。

灵王初即位时,伍家还是伍奢之父伍举在朝,伍奢锋芒不显,伍举死后,熊居常在外征战,后又任蔡侯,封疆在外,在都城的时候并不太多;伍举死后,伍奢虽累迁获用于灵王,但因对灵王骄奢不满,几番直谏未果后便称病不朝,这一避便是好几年,平常与群臣和熊居更是少见,直到新王即位,斗成然力荐,才回朝任事,说起来新王与伍奢并无太多同殿议事参详事务的交集。自然,伍奢名望高、学问好、性子板正,这是新王熊居素来知道的,可是真想不到,此人雄辩之才竟不在斗成然之下,倒真不愧是谏臣之后,真好一副口舌。

去了一个居功自傲的,又来了一个不知死活的。

楚王的郁闷中带着些微的心虚,这心虚来自于伍奢当着他面点破的疑问,而这些心虚又带给他更多的气恼愤恨。

如此嚣张,当他不敢处置他么

一内侍低头躬身,挨着殿门迈步入殿,立于门边,面向王座,将腰弯得更深了些,小心秉道:“启秉大王,司败求见。”

楚王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殿门,面无表情地开口:“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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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败入殿,郑重行礼参拜了,在一旁就坐,他年纪有些大了,动作便有些慢,待他坐定,楚王面上已收了怒气,甚至现出些轻松的神色来,半开玩笑道:“怎么朝会方散,司败便追到彤华台来。”

司败躬身道:“臣无状,还请大王恕罪。”

楚王微微一笑:“无妨。想必司败……有急事”

司败有些歉然道:“是。臣主司刑律,朝会之上,大王交办王都治安之事,臣深感兹事体大,故特来面请大王示下。”

楚王眼光一闪,淡淡道:“司败主掌刑律多年,这种事……还需来问寡人么”

司败微一踌躇,答:“大王明鉴。诸案之中,第一要案便是昨日之事,此案苦主乃是少傅,凶嫌又是太傅家人,臣虽办差多年,这般棘手的案件也是初见,实在……不敢自专。”

楚王原本按下的怒气又被勾了起来:“不敢自专……不敢自专……”

楚王陡然拔高了语调:“那寡人要你们又有何用!”

殿内诸人均是一惊,宫人们纷纷将头垂得更低,司败疾忙离座,跪拜于地,语声恭敬却不慌乱:“臣无能,有负大王厚望,还请大王息怒。”

楚王怒道:“息怒你们一个个,都快将寡人气死了还让寡人息怒”

楚王于座上大袖一甩:“你们不是很有风骨么不是口若悬河么大道理说得头头是道,怎么又不敢自专了”

司败低头不语,鸠舍看了一眼司败,小心翼翼地上前劝慰:“大王息怒,司败大人素来缜密谨细,这……也是力求稳妥、小心办事的意思。”

楚王怫然道:“寡人用不着这样的小心!什么都来问寡人,什么都推给寡人,难道是让寡人去审去问么”

司败俯首于地:“臣……不敢。”

楚王喘了两口粗气,盯着司败:“既食君禄,便当尽心办事。你也是老臣了,还要寡人再教么”

司败神色微动,直身揖手道:“大王警语,臣谨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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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房的模样总是千篇一律,一桌、一席、诸色刑具,刑具与地上墙上血迹斑斑,衬得原本阴森的屋子戾气与鬼气满满,常人纵然有胆气,进了刑房,三魂六魄也去了一半。

伍员迈进门,也不禁微微皱了皱眉,但这表情似乎更多的是对屋内的不洁与血腥气感到厌恶,他很快恢复了常态,神情自若地走到刑尹案前。

刑尹本是多年刑名,早就炼就一张阴狠面容,他原本等着看伍员进门后的畏缩,却未如愿,不禁心头微怒,冷冷问道:“人犯为何不上铐”

典狱忙答道:“回大人的话,人犯乃是是自首,故而不曾上铐。”

刑尹扭脸斥道:“胡闹!此乃要犯,怎能不上刑具”

刑尹转向伍员,冷冰冰道:“公子犯的乃是要案,请恕本官不敢宽纵。”

伍员淡淡道:“大人尽管秉公办事。”

刑尹微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伍员,不再多言,举起一手,向身后一招。他身后两名膀大腰圆的从扈齐齐上前一步,哗啦一声,粗长的铜镣被掷在伍员脚前。

伍员垂目拧眉而视,虽然心中已有准备,但他毕竟是世家出身,年纪又轻,真正面对刑具加身的折辱时,一时还是无法坦然受之。

刑尹好整以暇地看着伍员。

终于,伍员缓缓伸出双手。两名从扈弯腰伸手,极为麻利地,一边一个,重重的铜镣铐上伍员的手腕。二从扈齐齐将手一松。伍员双手猛然一沉,随即定住,他凝视着自己戴着刑具的双手,双目黝深,一动不动。

刑尹语气凉凉:“伍公子,这滋味……可好”

伍员蓦地一抬眼,眼神如芒,刺得刑尹眉头微微一皱。伍员淡淡一笑,道:“大人此举,不是怕在下若是不带镣铐,审讯之时……伤了大人罢”

刑尹一愣。却见伍员双手一震,铜镣响处,伍员径直往地下一坐道:“请大人问话罢!”

刑尹又愣了一愣,只觉得大失颜面,更是愠怒。偏偏伍员乃是端端正正地跪坐于地,亦不能说他不是跪着受审。刑尹想了想,压下了怒气,正了正坐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伍员道:“本官多年刑名,什么样的悍匪刑徒没有见过,今日倒有些别开生面了……”

刑尹面色一肃:“下跪何人据实答话!”

伍员简洁地回答:“大人应认得伍员。”

刑尹喝道:“此处不是你攀亲论故的所在!明白回话!”

伍员不答,只静静端坐,目光炯炯,毫无闪躲示弱之意。刑尹面色阴阴地看着伍员,语气也阴冷:“人犯归案,所为何罪”

伍员神色不动:“大人既主刑讯,在下罪名,当由大人拟定,怎么反问起在下来了”

刑尹没有马上说什么,他看着伍员,眼中倒流出一丝趣味来。

有点意思。

多年刑名,见过太多嫌犯罪徒,有胆怯虚弱的、有强悍粗豪的、有精细阴诡的、有爽直蠢笨的,寻常审讯已然引不起他的多大兴趣,他认真打量眼前的年青人,骄傲、强健、俊美、聪明。

他当然认得伍员。他是世家子弟中的翘楚,他的那些被别人津津乐道的天分、勇武,其实和自己并无甚干系,他不羡慕、亦不忌妒。可是,当他成为自己刑房中的一名囚徒时,就成为了自己的猎物。

上等的猎物。

打倒他、击败他,看着这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在他手中,折断翅膀、缷下爪牙,在他脚下哀告求饶。

刑尹感觉到心跳有些加快了,这是他面对挑战时的特有的微微的亢奋。

他没有发怒,反而很耐心地问道:“好,那本官就换个问法。昨日,当街伤损少傅车驾人马之人,可是你”

伍员干脆地回答:“是。”

刑尹精神微微一振,眼光向一旁跪坐的书吏扫了扫。书吏正一脸紧张小心地记录着。刑尹收回目光,上身向伍员处微微倾了一倾:“所为何故”

伍员正要做答,但心知这个问题的要紧,本能地一犹豫。刑尹看在眼里,嘴角露出一丝讥笑:“怎么不敢答了那本官再换个问法,你此举……可是存了刺杀少傅之心”

刑尹讥讽中带上了咄咄逼人之意。伍员眼神一凛,回答:“不错。”

刑尹没想到伍员应得这般爽快,一时倒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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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几不费吹灰之力便教伍员认了罪,少傅费无极显然并不如刑尹这般愉悦,非但不愉悦,从他皱着的眉头看,还很有些不满之意。

费无极皱眉看着刑尹问:“他就这般……认了”

刑尹忙道:“正是!此子极为嚣张,不过请大人放心,下官这便呈文结案,这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费无极淡淡问道:“他认了什么”

刑尹答道:“自然是挟私报复、谋杀朝臣之罪啊!”

费无极面无表情地:“就这些”

刑尹微怔:“是啊!”

费无极抚着头上伤处,缓缓站起,踱了几步,心下很是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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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尹问讯之前还专程传了口信过来请他放心,说自己知道该拿出什么样的供词来。当时费无极便闪过念头,想着刑尹未必真知道。

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刑尹已然算是个聪明人了,满朝大臣中,他是最早向自己示好的,此番讯问伍员,正是天赐的投名状,他自然会牢牢抓住、卖力表现,只是……

只是这力气卖得叫人不满意。

还是不够聪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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