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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耶!——”

“鬼呀!——”

倒魔队伍的情绪当时就崩了,自后方开始顿作鸟兽散,三三两两尖叫着连滚带爬四下逃窜,甚而留下浓烈的尿骚味儿随风飘游,弥漫。

“别自乱了阵脚。”童泰惊怒交加,“人怕鬼。鬼何尝不怕人”

“我等数十人只要戮力同心积聚阳气,管甚么魑魅魍魉,先天便压它三分。”叶舟接过话头,连拉带拽掣住近旁弟子,却见其哈腰点头如捣蒜,口中不住哭喊:“乞师兄开恩。放吾一马、放吾一马。”

两人苦口婆心俱无甚用。诚然宠渡在笑,却笑得人心头发毛。名门子弟养尊处优惯了,乍见那幅瘆人鬼状有几个扛得住

前后也就几息工夫,——他二人话都不及讲完,倒魔人马便少却大半。剩下除为首的宗文阅三个,其余六名弟子个个蹲在地上,面色煞白。

“到底有些个带种的。”童泰大喜。

“好样的。”叶舟也赞。

“非是不走……实、实在腿儿软。”

“我连打颤的气力也无。”

“尔等别慌。”宗文阅终于发话。

“师兄有何说道”

“鬼魅又如何跳不出有灵之属,与我等所修同源道本,唯殊途而已。”宗文阅侃侃而言,“吾辈道法虽不似西域佛门那般专克阴鬼,却自有威能,纵不能将其彻底诛灭,然退之不难。”

“师、师兄高见。”

“左右走不脱,不妨一试。”

“散他些许鬼气也好,总胜过任其宰割。”

六人深以为然各自起手,叵耐着实被吓破了胆四肢全不听使唤,掏符的哆哆嗦嗦,掐诀的手指僵硬,拔剑的拧不动胳膊。

童泰与叶舟同样不争气,看得宗文阅扶额摇头嗟叹不已,忽而灵光乍闪,轻咦一声,道:“青天白日的,阴鬼岂敢现身”

“莫非有诈”

“许是深谷难见天日,又有灰霾遮光。若将谷雾散去,再以铜镜引天光射之,庶几可诛。”

“此法或行。”

遇事就怕一筹莫展,而今既有策略,众人便不似先前那样惶恐,多少恢复了些气力。正待按计行事,猛听斜刺里一声怒喝:“尔敢!——”

却是戚宝跳将出来,指着一群人鼻子大骂曰:“不通情理的畜生。当下乃我等与老魔最后一晤,此后便阴阳永隔。若尔等驱我兄弟,胖爷就是搭上这条命也要把你几个就地埋了。信也不信!”

“死胖子少吹牛。”

“诛鬼驱魔乃吾辈天命,纵是宗主驾临也无二话。道爷怕你不成”

“稍安勿躁。事有转机。”宗文阅悄声劝住左右,转望戚宝笑道:“不驱也行。只消胖爷上前美言几句,教那魔鬼别伤人、别索命即可。”

“对呀死胖子。口口声声称兄道弟,何不过去聊上几句”

“莫不是怯了”

“还有你周遭哪群魔徒。假仗义还是真性情,咱们这么多双眼睛可都看着哩。”

三言两语便将此烫手山芋抛了过去,倒魔派自觉找回几分场面,不免得意。却听宗文阅低语警示道:“保不齐那魔头六亲不认大开杀戒。我等当两手准备,不能全指望那死胖子。”

“当真不趁机跑路”

“就怕激怒那魔鬼,宜静不宜动。”

“静观其变。”

“伺机动作。”

这边厢倒魔派暗自准备以应突变,那边厢献宝党众已在宠渡三丈开外立定。

害怕自然难免,但好歹彼此曾是“一家子”,往日里同舟共济,天谴降临时却未谋上一面或言谈半句,说起来不无遗憾。所以在恐惧之外,戚宝、穆家兄妹与甘十三妹等十二人心中更多的是宽慰。

穆婉茹抢先出列,从篮子里取出瓜果肉食装盘,又张罗纸钱香烛,非止一时。趁此间隙戚宝壮起胆子试探着问:“兄弟。你这趟上来是私下开溜还是阴司放归”

“偷摸跑路又如何”穆多海岔道,“不管来的是黑白无常还是牛头马面,大不了会祂一会。我煌煌人间岂容彼等阴差肆意妄为”

“就是。”金克木白眼儿一翻,“胖爷也不问些儿紧要的。”

“啥才要紧”

“这块儿五十两,在地府能买多少”金克木急取一锭比拳头稍大的纸扎元宝,有模有样地掂了掂,“趁你回来先定个准绳,以后咱也好烧纸不是”

“对对对。金爷此番周全。“戚宝连拍脑门儿,“兄弟初入冥府自要各方打点,或是日后做个买卖啥的,也不至于缺了本钱。”

“两头憨货。”赵洪友没好气,一记脑瓜崩敲在金克木头上,“钱财之物自是多多益善。”

“唔……”金克木微愣,“也是噢。”

听着俩活宝这通言语,宠渡险些没绷住,好不容易将笑意强憋回去,正想着如何应对才不露馅,却听众人纷纷开口。

“以后想吃啥了就托个梦。”穆婉茹自打香烛燃起后便时不时卷起袖角擦拭双眼,仿佛受不了那烟熏火燎似的。

“我那金元宝呢”

“点起来、点起来。”

“也没人催,不妨多待会儿。”

“那边几只闹山麻雀没二两肉的,砍了也徒增杀孽,不值得你动手。”戚宝朝倒魔派努努嘴,“莫如留待咱们来收拾。”

“对!迟早教他几个服服帖帖。”

“但有未了之愿尽可说得。”

“你向来命硬却这么没了……说啥我也是不信的。”甘十三妹蹙眉喃喃,几许凄惶中透着坚定,“你家老头子的仇姑奶奶替你报。”

……

“屋舍还有备用的衣物没

“正当立个衣冠冢。”

“碑文写些啥”

……

“该上酒了。”

“招待老魔岂可无酒”

“今日人手一壶。”阿狈笑道,“管够。”

在穆多海的招呼下,一众魔徒各将葫芦底儿朝天把酒水洒地上,仰头自闷一口,聊作举杯同饮了。

一时热闹好似眼下并非追思哀悼,反是遇上了红妆喜事;偏偏每人眼角又噙着泪花,直接给宠渡整得猝不及防。

毕竟自打记事开始就随老头子四处漂泊,十几年光阴数万里山川便只他爷儿俩相依为命,敌人倒是遇见过不少,玩伴并无几个;更别说朋友,近乎没有,至今犹有印象的就属那个放羊的王小二和幼时的念奴儿了。

但观今番情形,宠渡这才恍然。

不经意间自己周围已经聚集了这么些人,生出了这许多牵挂与羁绊;此后修行路上,再不会像老头子死后自己所设想的那样形单影只了。

一群姗姗可爱的家伙啊!

阵阵暖流淌过四肢百骸,宠渡莫名眼热,鼻酸,更觉愧疚:倒魔派被吓着了不假,可也把自家人整伤感了呀。

明显玩儿过头了。

这该怎生是好

宠渡愣神苦思如何收场,冷不丁穆多海陡起暴喝:“何路阴差可否容禀!”随即献宝魔众争相吼道:“兄弟当心。”“……身后。”“老魔稳住。”“来使可留姓名”

却见灰霾中蹿出一袭黑影。好快!宠渡刚回过神来已被拦腰抱住,后背抵住了两团温软,鼻间随风灌入缕缕清香,但听一介女声抽噎着道:“渡、渡哥哥……你当真回来了……”

——黑丫头!

宠渡麻了。

你来此作甚

这里可是净妖地界。童泰、叶舟等人更是在场。就你那身“妖里妖气”不被当作妖物斩了才怪。即便有老狼随行,可一旦惊动落云子,想安然脱身绝不容易啊。

说时迟那时快,本就相距不远,便这会儿工夫穆多海已绕至身侧。

也怪念奴儿披头散发面皮又黑,加之灰霾障眼看不真切,穆多海只见一人形“异物”紧贴宠渡后背,当前局面下只道是阴差勾魂何曾细想横剑就拍。不意啪的一声,手腕猛被宠渡扣住。

“老魔!……”

“穆兄且慢。”

“咦!”穆多海这一惊非同小可,不但因为宠渡恢复了原本的嗓音,更因把住自己腕口的那只手掌火热又实在,“莫非……”思绪电转间竟听那人形“鬼物”口吐人言。

“狼伯说头七回魂……没骗我呢……”念奴儿断断续续接着说,“渡哥哥别造杀业了可好……由他们去……若非杀不可就带奴儿走吧……奴儿这条命本就是渡哥哥救——嗯!”

念奴儿嘤咛一声愕然抬头,明显察觉不对,隔着宠渡壮实的后背,双手不自觉在他胸腹间游走摩挲,感受着残破的单衣下轮廓分明的肌肉线条,——软和、热乎,完全没有尸体该有的冰冷或鬼魂特有的那股阴寒。

“渡哥哥还活着!”

“兄弟你没事!”

念奴儿转涕为笑。穆多海满面惊喜。二人异口同声,顿教蜂拥而至的其余魔徒呆愣当场,随即炸锅一般喧哗起来。

“没死!”

“我就说他命硬不易死嘛。”

“好哇。骗得哥儿几个好苦。”

“老娘几滴泪算是白流了。”

“本还想给他超度来着。”

“你个小没良心的。亏得本师姐为你难受一场。”穆玩茹又喜又气,复作大小姐脾性,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宠渡背后厉声喝问,“你又是何处来的野妮子,搂搂抱抱成何体统速速放手。”

“我……”念奴儿嗫嚅难言。

“别急着松开。”宠渡察觉黑丫头作势抽手,含笑打趣道,“你若不想他们捶我,非但不能松,还当抱得更紧才是。”

黑丫头既羞且喜,也就面黑显不出脸红来,双颊却烫得能煎蛋,被心间一头小鹿撞得血脉上冲头脑昏昏,哪管穆家大小姐在旁攥紧拳头咬牙跺脚。

贴身抱呢……嘻嘻。

“可恶。教他看穿了。”

“到底是老魔。”赵洪友哈哈大笑,“咱们这点小心思如何瞒他得住”

“此事暂且记下。”阿狈不解地望着宠渡,“话说当晚天谴何等威势,整个丹谷瞬时被夷为平地。老魔你焉得幸存”

“对对对。个中原委从速招来。”

“但有半句虚言,信不信拿尿将你滋回地府”

“呸呸呸。金爷此话不吉。”

且不言献宝党徒这厢笑谈,却说倒魔派众受此作弄颜面扫地,惊愕,憋屈,愤懑,恼怒……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尤其叶舟,先前那番惊恐丑态被穆婉茹悉数看在眼里,想必此后更遭其嫌恶,不由对宠渡忌恨更深;奈何凭一己之力难出恶气,当下唯有逞口舌之快,切齿骂曰:“狗东西惯能享受女人庇护。”

“别不是又耍诈捉弄我几个。”童泰想一想,并指斥问:“你如今到底是人是鬼”不意话音甫落,蓦地从灰霾深处传来一道冷傲男声。

“他当然是人非鬼。”

“听这嗓儿……是连师兄!”宗文阅满脸意外,明显也没料到连续会来,心说:“那厮的克星到了。”便似抓住救命稻草般循声作揖,道:“这魔头装神扮鬼戏弄我等,甚而吓倒几名弟子。敢请连师兄主持公道。”

“收。”连续未曾接茬,话间不知用了何种手段,但教周遭气流翻涌鼓荡,满谷灰霾朝着某处汇聚,片刻间全被吸入他脚下淡影中。

霎时拨雾见日,光照遗谷。

连续背剪双手,款款行来。

乍以为连续此举不过随意施为,众人环顾一圈后才惊觉别有深意。原来在献宝党背后数丈、先前一直被灰霾遮掩的某块岩石旁边另站有两人。

一名独眼的中年大汉。

一名矮瘦黢黑的稚童。

念奴儿一拍额头,似猛然想起什么,纵然万般留恋也不得不松开宠渡,转头朝石块旁的二人挥袖高呼:“灰伯——小黑子——渡哥哥还活着哩——你们赶紧过来呀——”

话已至此,宠渡就算不看也知,那一大一小、一高一矮自是久未谋面的老狼与自己那个便宜徒弟乌小鸦了。

加上念奴儿,这仨算是妖族一脉;场间另有献宝党、倒魔派及连续,与宠渡之间的干系不尽相同各有侧重,乃至完全相反。

白灵妖寨:互通互惠好利友。

献宝党:休戚与共大本营。

倒魔派:水火难容两相厌。

至于连续:超然物外壁上观。

此四方人马各有所出,按说很难挤到一块儿,偏偏今日莫名聚首。

只因他一人。

宠渡哑然:小爷何德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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