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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二刻。

睢阳南城的巷道里,白雪晃得周遭的一切明亮如晨,屋顶,墙头,树梢,地面都笼上了半指的雪被,看着干净又温柔。

一条同样素白的宽阔街路上,有一名身披暖袍大氅的中年妇人缓步前行,一手执纱灯,一手怀抱三件御寒衣物,因为衣物都是宽厚的棉物裘皮,折叠起来更显得体积庞大,中年妇人本身就穿的厚实,现在又只能一只手抱着一堆东西,更显得捉襟见肘,穷于应付。中年妇人不禁在心里嘀咕,刚才就应该用包袱捆绑起来,那样拿起来就方便的多,只是一想到一会见到自家郎君,必是还有外人在场,捆绑的衣物虽然好拿,可当着外人的面,捆绑勒出的那些凹凸痕迹终究不美,远没有整齐捧出来的大气端庄,平白在外人面前失了自家郎君的气度。所以她就忍着不便,颇为吃力的抱着这一堆东西行走,所幸有雪相映,加之还是新下的,走上去咯吱作响,路不难走,手上的纱灯作用倒是不大了。

睢阳城静的能听见雪片吵闹的声音,家户看门的黄狗也都已经睡熟了,二夫人就这么走了又一刻,远远的便看到了那个亮灯的破茅屋。

就如自家夫君看到茅屋时的心情一样,二夫人心里腹诽,这茅屋也太破了吧,东倒西歪,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会有人非得要住在这种地方,惊讶的二夫人感慨了一会后调整好状态,也就随遇而安下来。二夫人毕竟是多年涵养的县丞夫人,虽然是妾室,但他们家素来家庭关系和谐,妻妾二人也算姐妹情深,不似大多数人家的妻妾关系天差地别冰冷刻薄,自家的那位夫君虽然对政务百姓热络用心,但对自家老小却不是很在意。所幸两位夫人虽有妻妾之分,可并无勾心猜忌,都是真心实意经营家室。大夫人年长,又是明媒正娶,胸有沟壑主外,负责田产岁供和用度花销,二夫人主内,一家老小的吃穿琐事都要她操心,几个儿女媳妇孙儿都被她照顾调教的勤奋得体,两位夫人都是不可多得的贤内助,也幸亏两位夫人的通情达理,张巡才得以一心扑在政务上,不为生活琐事的蝇营狗苟伤脑筋,一身所学尽付百姓,历任数地都能做到政绩斐然,造福一方。

此次张巡由雍丘驰援驻守睢阳,临行前他也知这段路坎坷异常,毕竟睢阳不是雍丘,尹子奇也不是令狐潮之流能比,以前所敌不过万余,以后可能就是数万十数万,一县不比一郡,此中凶险也是激增数倍十数倍。所以在正式动身前往睢阳城之前,趁着战事空隙,张巡连夜将自家老小安置到了距离睢阳不远的宁陵县,儿子张亚夫他们文不成武不就,是出不了什么力的,张巡只好一人孤身带军上路。家中老幼夫人自然是放心不下,便商议好了让二夫人相陪,好照顾自家夫君的食宿起居,张巡明白此行凶多吉少,不忍连累二夫人,再三阻挠,可是最终敌不过家的关切,只能听之任之了。

此睢阳一行,张巡是想好的,自己的生死决意要置之度外的,家里一干老幼跟着随行才是糊涂,不仅帮不上忙,还严重拖后腿。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为了胜利,无论敌我,阳谋大势也好,阴计损招也罢,只要对自己这边有利,都会涌出来施展,他可不想到时候为家人所累,万一被敌人的内应挟持住家人并以此逼迫,自己到那时可就左右为难了,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早做安排,隐姓埋名免除后患,若得胜了家人自会寻来,若是不胜自己肯定已经身死,寻不寻都是无关紧要的。宁陵县距离睢阳不是太远,县城穷苦贫瘠残破不堪,地理位置也不重要,无论敌我,都不太重视,将家眷隐藏于此,想来不会太醒目,活下去的机会能大些。

有时候穷苦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没人在意,没人眼红。

张巡是个儒生,在他心里爱国和忠君本为一体,家国情怀是真正儒家士子们的人生最高理想。杀身以成仁,舍身而取义并不是什么光辉榜样,国家有难、民族危亡之时,英烈辈出,国士屡见在他看来才是理所应当分内之事,并无什么好荣耀的。

走到了破草屋前的二夫人探着身子往里看,通通透透的地方看得明明白白,自家的郎君此时正跟一个乞丐一般装束的人席地而坐,两个人都是神情激动,侃侃而谈,你问我答物我两忘。二夫人看着自家郎君已经被冻得通红的手脸,眉梢睫毛上都隐隐有呼气凝结出来的冰晶,胸前那长须美髯上也隐隐有冻凝之相,往日威风凛凛的金属铠甲此刻却是怎么看怎么觉得铁石生冷,当下心里煎熬难忍,恨不得立刻扑上去,给他好好暖暖身子。妇人的心思可能就是这般短浅,在她的世界里,在意的人本就不多,父母已逝,儿女也已成家,她的牵挂大多都寄托到了这个男人身上,自然是见不得他受什么委屈的。

可是她虽然心里焦急,却还是知道分寸,自家的郎君是做大事的,自己一个女子干不了那些大事,在他身边做些小事也就够了。此刻郎君他们在如此严酷的环境里还能畅谈这么久,讲的肯定是顶天的大事,她肯定不能贸贸然走过去,一来断了他们的兴致,二来显得唐突不得体,于是乎,她便放下手里的纱灯,腾出的这只手拍了拍身上的雪花,整了整衣服装束,张开双手抱着那一捧衣物,斜探着身子,也不进去,就那么安静的站着往里看。

沉浸在墨升讲述整个战局中的张巡自然不晓得,在满天肆虐的风雪里,有一个人正在焦躁却又温柔的等着他。张巡不知道,墨升却是知道的。张巡不是修行人,虽然有些拳脚本事,可那都只是强身健体的能耐,现在的儒生还是读书的时间多,习武的时间少。墨升是修行人,自小就习练家族内传的吐纳引导之术,几十年了,早已深入血肉,耳聪目明,抗热耐寒,诸邪不侵,内气已经接近合一,勉强可以融入自然,方圆十丈风吹草动他都能感知,这个在他们修行的境界里,叫做“域境”,域境越大,所能引动的自然之力越大,相应的受到的损伤越小。所以院外的二夫人自从远处走来的时候,墨升便借着风意感知出有人正往自己这边走来,等进入自己的域境之内,对方的一举一动他都能洞悉明白,尤其通过对方短促的呼吸频率,他已经推断出来来人是个普通妇人,气息相对他们修行人的绵长而言,无威胁。但他选择了不动声色,对此装作然不知,照旧跟张巡交谈讨论,以不变应万变。

李光弼和郭子仪解了常山之困,稳固住了河北诸郡的局势,安禄山虽然杀了颜杲卿诸人,郭子仪又被撤去解云中郡之围,朔方军主力也回归了朔方,可风浪已起,河北的局势波涛起伏,最终还是如颜杲卿生前布局的那样发展壮大。身处洛阳的安禄山肯定是如坐针毡,他自然知道大唐王朝正在向洛阳集结兵力,假以时日,洛阳将成为战事的中心,他也将处于前后被动挨打的境地。现在他需要的是迅速扩大战果,以洛阳为中心,向东南、南、西三个方向展开行动,乘胜消灭或驱逐洛阳四周的唐军,扩大统治地盘。当然最重要的是西向长安,攻陷长安则是标志性的胜利。

唐朝和叛军对河北的争夺战已经由颜杲卿的常山拉开了序幕,史思明的节节败退对安禄山无疑是极大地打击,可为何在这大好的形势下,长安城最终还是被攻破了?

张巡的疑问也是天下人的疑问,叛军虽然号称二十万,但真正的作战部队不过十五万上下,由范阳打到洛阳,虽然大军所过抵抗的不多,可毕竟也有战损,而且每战过后,郡县都得指派自家将军士兵驻扎,再从这些郡县吸收一部分整编入伍,总数虽有增长,但真正战力反而有所减弱,主攻的还是范阳平卢的那些老兵。史思明蔡希德在常山饶阳与郭子仪李光弼交战,前后就纠缠进去了快十万人马,再分兵驻扎陕郡,攻打其他地方,安禄山自己真正的洛阳守军也不过小几万,大唐朝廷号称百万之军,六七个月功夫怎么也能凑够五六十万人马吧,五十对十,安禄山又不会撒豆成兵的仙法,怎么反而没被剿灭,更是大军长驱直入,打进了长安城,吓跑了父子两位皇帝。

张巡想不通,天下人也想不通,墨升没有给整个天下答疑解惑的能耐,他也没有那个兴趣,只能给对面桌的张巡解释其中缘由。

“常山饶阳之战固然牵制住了安禄山很大的兵力,可是李光弼再能,也抵不了其他人的蠢啊!”

墨升这句话说得可是很不客气了,张巡被墨升如此重的话语震得顿了一下,也不答话,静等着下文。却不想,墨升没有像先前一样有问必答,而是抬着头,看着对桌的张县令,问出了一句:

“张大人您是何时正式举旗对抗的叛军?”

乍有此问,张巡也是一愣,思索一下,回答道:

“年时二月十六日,当时应是安禄山侵占洛阳两月有余,依照墨先生所言推测,正是其由洛阳为点,往三面征伐之时,安禄山派其将领张通晤攻陷宋、曹等州,想来此人应该也是先生所说安禄山亲信张通儒之手足兄弟。张通晤领大军来犯,谯郡太守杨万石无耻,不战就降,而我所统辖的真源县正是在其谯郡所辖之内。杨万石降敌后,竟然以上官之势逼迫我为长史,并令我向西接应叛军。我张巡虽然心智不显,可也知何为廉耻,平白受此侮辱,岂能罢休,岂能与此等腌臜之人同流合污。于是我率吏民大哭于真源玄元皇帝祠,然后正式起兵对抗叛军。所幸忠义不灭,今日通过墨先生解惑,才知道幸得颜家二位志士传唤的朝廷号令,与我一般志同道合响应的还有千余人。当时叛贼将领张通晤正好被吴王所派单父尉贾贲、阆州刺史璇之子等人击溃,败走襄邑,又被顿丘令卢韺所杀。而距我相邻的雍丘县令令狐潮那时已经率县降了叛军,叛军任命令狐潮为军将,率兵向东驰援襄邑。令狐潮击败在襄邑的淮阳军,俘虏了百余官兵,并将他们囚禁在雍丘,准备汇报完战果后再杀害。之后令狐潮亲自去见燕军大将李庭望,跪舔叛军,甘做那摇尾乞怜之犬,万幸那百位淮阳兵俘虏乘守备松懈,解开绳索杀掉守卫,雍丘城内顿时大乱。贾贲听闻我举旗反抗后,便彼此书信往来,一听闻雍丘之变,便立刻飞书于我,商议好两方人马领兵乘乱攻入雍丘,好在雍丘会合。当时的雍丘城已大乱,不多时我们两方就已经顺利汇合,控制住雍丘之后,清点人马,两方相加竟已有两千之余。”

停顿了一会,张巡似是回想起了当时带兵抗击叛军的场景,思绪万千,举起眼前酒樽想饮一口,却不想樽中酒早已尽,摇晃几下也滴不下一点,只能尴尬一笑,放下酒樽,继续讲述整个过程。

张巡有条不紊的讲述着,墨升也没有异样表现,两个人没有在杯中无酒上纠缠,但茅屋院外的二夫人此刻却有些忍不住了,夫君欲饮而不得,心里肯定是极不畅快的。平日里的张巡就好饮酒,闲时看到好诗文都要多饮几杯的,尤其是读到那叫什么李太白的,更是会高声歌唱,引酒开怀。看他此刻的神情不似读到了李白,满脸肃穆,心有不甘,更需要一杯酒水来化开,自己刚才怎么没有想到,应该再带些酒来的,实在该死。胡思乱想的二夫人满心自责,当下更是恨不得立刻奔回家中取些酒来,奈何怀中暖袍尚未送出,正是七上八下左右为难,再没有比这更煎熬的了。

墨升一边听着张巡讲述,一边分神留意着院外的那个妇人,感知到她忽然神情不安,呼吸急促,似是有什么急事一般,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打破这个局面。

“丢了城池的令狐潮自然是不肯,他听闻淮阳兵脱困,雍丘县又被我等趁乱拿下,只能弃城而走,不日后,令狐潮率领叛军一万五千意图夺回雍丘,而那时雍丘城内军士加上陆续整合出来的也不过三千余人。贾大人无奈出城迎战,终因兵力悬殊不敌,兵败而死。我率数十骑出城,准备抢回贾大人遗体,幸有一陌生骑将勇猛异常,里突外冲,一个人竟生生撕开数百人马包围,敌兵竟都不可近其身,他枪挑鞭打,以一当百,我生平从未见过此人,更没见过世间竟真有那万夫不当之神人,借此人之勇猛,我们力战群敌终于退回城内,只是出城数十骑,归来已不足二十,而且各个都是伤痕满身,狼狈不堪,只有那名陌生骑将,依旧龙精虎猛,威武堂堂。所幸还是用那几十条性命换回了贾大人的尸首,也算是不让忠烈受辱。之后兵士们推我为主将,我便兼领贾大人的部队,自称河南都知兵马使吴王李祗的先锋使,率领这千余志士,据雍丘城而守,侥幸击退了叛军多次冲锋,虽然杀伤数千人,我军却也死伤一千余。面对我军的抵抗,令狐潮久攻不下,不得已退兵。吴王李祗闻听了雍丘这边的战事,大加赞赏,举荐我为委巡院经略,并对雍丘守军大有封赏,将士们听闻朝廷有赏,大受鼓舞,直到那时,我才渐渐明白军心到底是何物!以前真是小觑了那些将军啊,惭愧惭愧!”

张巡用平静的语气讲述着波澜起伏的过程,墨升从那简洁的话语里,听出了刀光剑影的血肉横飞,听他讲完这一段,虽然感触战争的残忍,可更感兴趣的是那位天神一般的骑将。

“大人刚才描述的那位万人敌骑将,想来就是前日,在许太守酒宴上举起千斤石马的南霁云南将军吧!”

张巡对于墨升一下子就猜到是谁毫不意外,毕竟这么鲜明出众的人物,藏得再深,锋芒都是闪耀的。

“不错,正是南霁云南将军!”

“如此人物,真是令人心驰神往啊!”

墨升对这个声名显赫的南霁云也是大有兴趣,毕竟顶着“天下第一”的名头,是个人都有兴趣,而且同样是修行人,他也有心与这位“天下第一”比试一下,看到底是自己浅薄还是对方徒有虚名。

此时院外的那个妇人已经站了一刻多,她侧着身子往里打量,看着他们二人也是神情复杂,会不会这妇人真有什么事情,该想个由头好让她进来。

“张大人,不知您以如此悬殊的兵力,如何能做到遇敌周旋恒久而胜?如大人不弃,可否移步院中,继续借着雪地比划战局,受以指点,不胜感激!”

墨升说完,更是起身做了一个揖!

张巡还在感慨战争的生死残酷,突然被墨升的一个揖搞了个一头雾水,但对方诚意请教,而且还起身行礼,自己得赶紧回礼才是啊。只是头脑心思很明白,腿脚却跟不上趟。

张巡本就身穿甲胄,行动不便,再加上毕竟已是半百之岁,难免迟钝,更是在这数九寒天,久坐之下,腿脚已经麻木,拄着桌子,想立刻起身,试了两次,都站不起来。墨升明白了他的状态,快步来到张巡身边,一手叉到对方腋窝,一手握住其手臂,缓缓用力,帮助张巡站了起来。

站起身后墨升便松开了手,张巡还略微有些不稳,拄着墙壁趔趄几下,伸出拳头对着冻僵的腿又捶打一会,抖腿晃脚活络了好一阵,方才站直身体,向着墨升回了一礼。两人相视一笑,也不客气,抬步就往院中走去。

坍塌的院墙,洁白的雪地,不远处那个站立的身影,明显的实在是想避都避不开。张巡映着雪光,看到院外雪中有个身影,仔细打量那个身影正是自己相熟之人,万分疑惑,便迎着来人走去。

此刻院墙外的二夫人已是满眼噙泪,看着自家郎君被冻得走路都不稳,心里何止针扎,但有外人在场,只能把满肚子的心疼混着泪珠,收回心里。她抖抖身上的积雪,也迈步朝着院中的来人走去。只是站立的时间太久,风雪有些入骨,走起来也如自家夫君一般,蹒跚不稳,两个人就这么一点一点,慢慢奔着对方挪去。

风雪暂歇,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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