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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漪离去后,并未折回她的住处西溪苑。

她踏着游廊兮步迟迟,双眸凝着潋滟水光,痴看沈侯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前世她被囚楚王府,午夜梦回之时,才能望及她习琴作画的弄玉小筑,与爹娘执棋对弈的闲亭,观大哥练剑的辑峰居。

乍然身临其中,好叫她不胜欢喜。

忽而,沈漪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她眼尾微微湿润。

不远处,三个她在梦中想念无重数的至亲之人从转角走来,目光担忧又怜爱地望着她。

她心中酸涩难忍,她是知道的,萧临涉上门退婚,对她冷言冷语,爹娘与大哥向来疼惜她,心里定是恨不得将他乱棍打出沈侯府,再刺他几刀泄恨。

他们却是对萧临涉避而不见,让她独自一人应对他,皆因她对情根深种,若是他们在场,按耐不住心中满腔怒火,打伤了他,他对她的怨恨就多一分,那她的心痛就多一分。

爹娘与大哥为她考虑向来周至此啊!

沈自山,顾清微夫妻二人与沈策已然走到沈漪面前,异口同声道。

“漪娘。”

“漪娘。”

“漪娘。”

沈漪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身体微微颤抖,含泪望着他们三人。有很多话想说,字字句句却哽在喉咙。

爹爹是是百年世族蕴养出来的侯爷,有风仪,美词度。在她开蒙之时,他抱着她坐在腿上习字,她不过在纸上歪歪扭扭画了一笔,他便是欣喜若狂,回头与娘亲道:“清微,我们的漪娘甚是聪颖,将来一定像你那般才华横溢。”

娘亲出身清河顾氏,未出阁时是名动长安城的才女,却从不拘泥她,只是爱怜地摸着她的头:“娘亲只盼我们的漪娘平安长大,一生顺遂,旁的凭漪娘心意。”

大哥能文能武,练得一手好剑法,是个意义风发的少年郎。他对她极为护短,从不让她受委屈。

前世他们为她受挫的婚事殚精竭虑,被贺元帝打压,为楚王府背刺,以至于落得那么惨烈的下场。

在那风霜逼人的凛冬,他们被押跪在刑场,面色寡淡,她泪流满面,拼命想走过去他们的身边,萧临涉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巴,不让她发出一点声音,不让她靠近。

她眼看着刽子手刀起刀落,血溅三尺。她的天塌了,心被挖出一个空落落的大洞,此后余生,再无一点欢愉。

前世一幕幕,和他们三张神色关切的脸庞重叠起来,仿若一把锋利的长剑,刺入她的心脏,叫她疼得无法呼吸。

沈漪脸色苍白地掩住心口。

沈策眼疾手快,忙不及扶住沈漪,声音急切:“漪娘,你可是身体不适?”

他转身朝着一旁的花枝道:“花枝快请大夫!”

“是。”花枝领下命令,正欲去请大夫。

沈漪轻声道:“花枝不必。”

她对着沈策展颜一笑,眼尾残余的泪珠滑落在她肌若凝脂的脸颊,似春雨后初绽的一枝梨花,道:“大哥,我只是一时眩晕,并无大碍。”

那滴泪,仿佛滴落在沈策的心上,他明白漪娘是舍不得萧临涉。

他捏紧了拳头,眼睛发红:“漪娘,若是你不想与萧临涉退婚约,你不必担心,大哥有千百种法子令他歇了退婚的心思!”

沈自山沉吟片刻,道:“漪娘,为父这就进宫面圣,你与萧临涉的婚事铁板钉钉,岂容他说退婚就退婚!”

顾清微拉过沈漪的手,轻抚着她的发丝:“漪娘,爹娘和大哥不会让你受委屈的,莫要难过。”

沈漪眼里一片清凉,前世她连累了沈侯府,如今她重活一世,怎么会再让沈侯府陷入两难的境地。

她声音再无一丝对萧临涉的眷恋:“萧临涉心里另有他属,薄情寡义。”

“纵使漪娘再是心仪他,也断不能自轻自贱,辱了沈侯府的门楣风骨。不是他要退婚,而是漪娘弃了他。”

更何况,她不再心仪他了,在很久很久以前。

话音刚落,四周倏忽一静,唯有雨珠滴答的声音。

半晌,沈自山抚了抚掌,连道了三个好字:“好,好,好!不愧是我沈自山的女儿!”

沈策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仍带着怒意:“漪娘,有你这句话大哥便放心了。不过萧怀安如此欺辱你,大哥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顾清微神色温柔,安慰道:“我们的漪娘姿色天然,才情不凡,配得上更好的男儿。”

“那等寡情薄意男子,弃了便弃了。漪娘,莫要难过。”

沈漪环住顾清微的手臂,将头埋在她熟悉又令她安心的怀抱里。

她潸然泪下。

何其有幸,有如此爱惜她的至亲血脉。

上天垂怜,她再活一世。

前世他们竭力护她周,这辈子她也该是向天家讨血债,保沈侯府平安。哪怕是百般筹谋,即使是一路荆棘,她也无畏无惧。

……

不出半个时辰,一出消息在长安城不胫而走。

楚王府世子突然造访沈侯府,欲要与府中嫡长女退婚,原不过,他见异思迁,钟情了几个月前被崔府寻回来的崔府小姐。

沈侯府嫡长女也是有气性的,得知楚王世子移情别恋后,干脆利落地撕毁婚书。

她与他相决绝:“婚书已毁,你我二人的婚约便不作数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长安城人人皆惊。楚王世子风光霁月,兰芝玉树,沈侯府嫡长女风流蕴藉,清雅温婉,两人既有青梅竹马之缘,定下婚约,实在称得上郎才女貌,喜结连理。

他们突然退婚,实在叫他们诧异至极。

有人痛骂萧临涉别抱琵琶,斥崔华锦与有婚约的郎君纠缠不清,不知廉耻,有人指责沈漪冒天下之大不韪,敢与青梅竹马退婚,没有一丝容人之量,亦有人称赞沈漪当断则断,不失名门贵女的气度。

楚王府。

“逆子,跪下!”楚王爷眉峰凌厉,声音发沉地斥道。

萧临涉已换下被雨水打湿的衣衫,身着对襟长袍,高而徐引。

他的俊脸无甚表情地跪下,剑眸漆深湛黑,竟是叫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楚王妃就萧临涉一个独子,哪里舍得他下跪受苦。

她劝道:“王爷,不过是退婚一桩小事,你又何须动这般大的怒火?临涉是王府世子,身份尊贵,相貌出众,乃人中龙凤,长安城的贵女还不是任临涉挑选。”

说着说着,她不禁迁怒沈漪:“原以为沈漪是个温婉知礼的,没想到却是容不得人的刻薄恶毒性子。她还未过门便敢翻天撕毁婚书,若是过了门,整个王府岂不是要跟着她沈漪姓沈?”

楚王爷目光一凛,逼向楚王妃:“慈母多败儿,这个逆子闯下天大的祸事,也是有你纵容的缘故。”

“你可知现下整个长安城的簪缨世家都在指责他忘恩负义,三心两意。你又以为辱了沈自山宠爱有加的嫡长女,沈自山会善罢甘休?母后非本王生母,沈自在可是她亲侄儿,她以孝道压下来,本王毫无招架之力。”

他冷哼一声:“更别提明日早朝,会有多少人弹劾本王。”

楚王妃脸色一变,她实在不知事态会如此严重。

她忙道:“王爷息怒。”

楚王爷冷冷地收回视线,睨视着一言不发的萧临涉,道:“明日你随本王到沈侯府向沈漪磕头认错,求得她的原谅。你与沈漪的婚事照旧。”

萧临涉眼前仍浮着沈漪眼中凝绝的寒凉与清晰可辨的厌恶,他耿耿于怀。

他堵着气,生平第一次忤逆楚王爷:“父王,临涉对沈漪厌恶至极,自不会与她成亲。”

“临涉只倾心崔府小姐一人,非崔小姐不娶。”

楚王爷怒极反笑:“好一个非崔小姐不娶!”

他高声道:“来人,把世子押到幽室闭门思过,什么时候他知错了,才把他放出来。”

两个侍卫从门外走了进来,对着萧临涉道:“世子,请。”

萧临涉站起,转身朝着门外走去,日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他心中只觉满腔孤勇,他不会有错,亦不会后悔。

追求心中所爱,是他活了二十载唯一反抗父王的事,也是他做得最正确的事。

沈漪口口声声说他令她厌恶,她还不是以沈侯府与皇祖母的权势逼迫他就范?难怪她有恃无恐,原是有后招等着他,他偏不遂她的愿。

楚王妃眼看着萧临涉走远,她又是心疼又是气愤。

果然是妻不贤家祸多,沈漪这兴风作浪,连累了临涉受罚。她绝对不能让沈漪此等丧门星踏进楚王府的大门。

她语气不禁带上了一丝怨怼:“王爷,幽室地处偏僻,阴冷落魄,临涉可是我们唯一的嫡子,您怎么忍心关他在幽室?”

“沈漪究竟是哪一点好,竟让王爷您越过我们的亲儿去?”

楚王爷面沉如水,临涉与崔华锦走得近,是他默许的,今日临涉上门退婚,他是了然的。

因他也深知沈漪极为钟情临涉,绝不会退婚,如此一来,沈自山为了女儿的婚事,必定会求到皇兄那里去,皇兄再借此机会让沈侯府栽一个大跟头。而后临涉被迫与她成婚,临涉心中不喜她,蹉跎她,沈自山惯是心疼女儿的,想来会是为她煞费苦心,方寸大乱。

就这样,在长安城根深牢固的沈侯府慢慢被蚕食,逐渐被吞没,直至满门灭口,永绝后患。

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当中。

却万万没想到,沈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同意了退婚。

她是皇兄对付沈侯府的关键一棋,如若出了什么差池。就算他和皇兄一母同胞,皇兄薄凉冷血,也不会轻易饶了他。

他目光没有一丝温度,凝视着楚王妃:“本王的儿子可不止临涉一个。”

楚王妃狠狠打了一个冷颤,当即噤声不语。

……

走了一盏茶的时辰,两个侍卫领着萧临涉来到楚王府的幽室。

吱呀一声。

他们将幽室的木门打开,做出一个请的动作,道:“世子,属下得罪了。”

萧临涉面无表情地走进幽室,很快,门又被关上。

他剑眸环视一周,幽室布置极简,唯有一床榻与一书案。

不过如此。

萧临涉在心里嗤笑,就这点小苦头,沈漪也想让他屈服?也未免太小看他。

他脱下外袍与云头锦履,上了床榻,闭目。

所谓闭门反省,不过是无稽之谈。只叹他这数日不能见到比沈漪胜上百倍的锦娘,漫漫相思已在他心中蔓延,叫他思之如狂。

罢罢罢,他在梦寐中寻锦娘,一解相思之苦。

窗外,绵绵春雨依旧在淅沥沥下着。

萧临涉的呼吸渐渐绵长,胸膛随之一起一伏。

忽然,他眉心一皱,脑海中莫名闯入数个片段。

沈漪身穿一袭素净的白衣,静坐在幽室的书案前,绿鬓淳浓染春烟,玉骨冰肌神采秀。

她的目光是那样透彻,宛若山涧的寒泉。

那其中,还有泠泠的憎恨。

梦中的萧临涉神色哀伤,似不敢直视沈漪的目光。

他垂下眼睑,薄唇动了动,像说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说。

趁她不注意时,才会偷偷抬起眼,凝视着她的芙蓉面,不禁流露出幽幽的火焰。

恍惚画面一变。

沈漪只身一人走在茫茫雪地中,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

没有一丝留恋,没有一丝羁绊。

萧临涉剑眸盛满了慌张,他跌跌撞撞地朝着沈漪跑去。

无论如何追逐,也是徒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远,直至消失不见。

远处,飘来她清清淡淡的声音:“萧临涉,我既是弃了你,断不会再回头。”

有千百把长剑直直刺入他的心脏,疼得他灵魂几近出窍,精神恍惚。

他脸色惨白,踉跄了几步,声音嘶哑发颤:“漪娘,我有悔啊。”

萧临涉猛然惊醒,汗水已是打湿了他的里衣,他粗着气喘息。

梦中的场景太过逼真,仿佛他真真切切经历过似的。

他望向窗外。

夜幕低垂,天空漆黑如墨,透不出一丝微光。

萧临涉眼中晦涩不明。

沈漪从未来过幽室,为何她会出现在此处,他竟用那种目光凝望着她。

分明他是只会对锦娘生起不可言喻的私欲,而他对沈漪那少得可怜的情谊,今日也尽数被她折腾殆尽,只剩满心不喜。

何以他在梦中一直追逐沈漪,直道有悔?

他回过神来,嗤之以鼻笑道:他怎会有悔?这梦实在荒唐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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