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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

身后传来纪珣惊呼。

陆曈心中一紧,千钧一发之时,忽然另一道凛冽银光骤然出现,刀尖被打得偏了一寸,紧接着,陆曈感到自己被人一拉,“砰”的一声,银刀斩下匕首向前刀光,又是一道寒芒闪过,地上人嘴里溢出一丝痛呼,匕首连同半截手腕齐齐落地。

嫣红鲜血登时洒了一地白雪,里头人听见外面动静,纷纷出来探看。

地上人尚在挣扎,一把锋锐银刀已抵住他咽喉。

裴云暎将她护在怀中,冷冷盯着地上人,眸中杀意凝聚。

“谁派你来的?”

衙役捂着断手在地上翻滚。

一只靴子踩上他腕间。

“说。”

“是太师!是太师大人让我来的!”

地上人终于忍不住剧痛,大喊开口:“太师让我跟着陆曈到苏南,趁机杀了她!”

陆曈一怔,四周奔出来的禁卫医官们也是一愣。

陆曈垂下眼帘。

先前好几次,她的确感到有人暗中窥伺的目光,但一路到苏南相安无事许久,后来又自己留心四处,未曾发现什么不对。

原来不是错觉。

戚玉台身死,活着的她对戚家再无用处。更何况对戚清来说,只要有怀疑,无需证据,便可以下手。

她在戚清眼中是个死人,无论在盛京还是苏南都一样。

段小宴看了一眼身后,疠所的病人们聚在门口张望,怕被病者们瞧见此等血腥场景,段小宴看着地上人问:“大人,怎么处理?”

银刀收鞘,裴云暎道:“拖走。”

他松开陆曈,拧眉打量她:“有没有受伤?”

陆曈摇头,正想开口,目光突然定住。

满地厚厚白雪中,有一滴一滴嫣红滴落下来,在雪地绽落成花。

他的银刀已收回刀鞘,陆曈目光往上,落在面前人左臂之上。

黑鳞禁卫服华丽又硬朗,色调冷泽,纵然受伤也看不清楚,然而仔细看去,左臂之上,有一线细细刀痕划过的口子,血就是从那里滴落下来。

“你受伤了?”她问。

刚才衙役冲她亮出匕首时,是裴云暎将她拉开,匕首近在眼前,他替她挡了一刀,若非如此,那刀应当刺进她心口。

裴云暎低头看了一眼,不甚在意道:“小伤。”

他仍看着她,视线将她打量,似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安然无恙。

蔡方和李文虎从远处小跑过来,看着段小宴等人将方才的杀手拖走,神色有些惶恐:“县衙里怎么会混进贼人……”

“是冲着我来的。”陆曈道,“是我之过。”

“这……”二人不知盛京之事,一时面面相觑。

裴云暎看向陆曈。

“既为杀你,或有同伙。”裴云暎道:“我去审人,你先回去休息。”又侧首唤来一个禁卫,令禁卫守着她,也不管左臂伤痕,掉头离去了。

陆曈看着他背影,目光落在面前的雪地上。

雪地一片银白,方才殷红血迹如条流淌小河蜿蜒,触目惊心。

她攥紧掌心。

……

好好的大雪烹庆,陡然发生这么桩意外,众人都有些心神不宁。

陆曈回到疠所,仍如平日一般给人换过药,又回去宿处继续做药囊。

做着做着,就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大仇得报,该死之人已全部赔命,原以为这世上一切都已了结得清清楚楚,她回到苏南,安心等待不知何时降临的死亡,偏偏在这时候遇到裴云暎。

正如当年那张写在墙上的债条一般,欠债的、讨债的,算也算不清楚。

想到离开时裴云暎左臂的伤痕,心中忽而又生出一股烦躁。

药囊被紧紧捏在指尖,门外传来脚步声,陆曈抬眸,窗外,段小宴一张笑脸探了进来:“陆医官。”

陆曈一顿。

少年步履轻快,自然熟地进屋在她对面坐下,“刚才的人审完了,我过来看看你。”

陆曈看着他:“是什么结果?”

“还能有什么结果,姓戚的老匹夫自己死了儿子,非要拖其他人陪葬。你前脚离开苏南,后脚就派人跟上打算在途中取你性命。若不是我哥有远见,早被他钻了空子。”

“裴云暎?”

“是啊,”段小宴道:“云暎哥猜到戚老狗定没憋着好心。所以在护送医官的护卫们中安排了他的人时时提防。盯得很紧,那些人没有察觉。”

“后来我们也来了,苏南的人更多,刺客更找不着机会,才狗急跳墙。”

段小宴拿起筐里一只药囊,“你别担心,刺客都招了,一共有好几人藏在苏南城里,现下都已拿下。如今戚家已倒,不会再有人取你性命。”

陆曈不语,只盯着小筐,片刻后开口问:“他的伤怎么样了?”

段小宴眨了眨眼,似才反应过来陆曈说的是裴云暎方才救她左臂上挨了一刀,一拍桌子嚷道:“哎呀,相当严重,刚才我们审犯人的时候,他脸色都白得吓人,差点昏倒。”

陆曈平静道:“殿前班的护卫,应当不会虚弱至此。何况我看过他伤口,不至你说的如此严重。”

少年眼珠子一转:“陆医官,这你就有些盲目了,我哥先前在岐水平乱,日日刀光剑影,可不是容易事。等兵乱一平,立刻又带着药粮马不停蹄赶到苏南。如此奔波,人本就虚弱,这下一受伤,简直雪上加霜。”

“他受了伤,你不去看看吗?”

不等陆曈回答,段小宴又咧嘴一笑,“其实我来找你就是为的此事。我哥审完人回宿处了,常医正在疠所忙,叫我寻个医官去给云暎哥包扎,我瞧大家都抽不开身,还好你在。陆医官,我把包扎的药和布条都放在门外了,毕竟我哥是为你受了伤,你医术那么高明,把他交给你我放心。”

他起身,把药囊丢回筐里,“我还有公务在身,就先出去了。”

言罢,不等陆曈开口,逃也似地窜出屋。

他跑得很快,陆曈再叫已来不及,默了一下,放下手中药囊走出屋,院子里的石桌上果然放着个药托,里头摆着干净的水和布条,还有一些伤药。

她走到石桌前,心中微微叹气,终是将药托捧了起来。

……

禁卫们的宿处离医官宿处很近。

也是为了保护医官,蔡方特意寻了相邻的两处宅子。

禁卫们此刻跟着蔡方出去,院子里并无他人。

青枫瞧见陆曈时,目光闪过一丝惊讶,待瞧见她捧着的伤药时,了然侧过身去,替陆曈推开屋门。

陆曈走了进去,屋门在身后关上。

屋子里很暗,并未开窗,苏南的这个冬日阴沉沉的,白日也像是傍晚,桌上燃着一点烛火,摇曳灯火下,一扇屏风后,隐隐显出一个人影。

听见开门动静,对方也没有动弹。

陆曈捧着药盘往里走,待绕过眼前屏风,就见一道挺拔人影背对她坐在桌前,只穿一袭墨色中衣,正侧首将衣裳褪至肩下,露出左臂上一道淋漓伤口。

桌上放着清水和伤药,似乎是打算自己上药。

察觉到有人近前,他道:“出去。”

陆曈放下药盘。

他微微蹙眉,一抬头,顿时一怔。

“段小宴让我来给你上药。”陆曈开口。

裴云暎看着她,没说话。

陆曈抬眸,示意他放下手臂,待他放下手臂,她伸手,去脱裴云暎的衣衫。

指尖落在光裸皮肤上,二人都略微顿了一顿,很快,陆曈就收起心中思绪,剥开他的外裳。

衣裳被全然褪了下去,露出青年光裸的半身,他的身材修长结实,常年练武,肌理线条分明,轮廓流畅似只美丽猎豹,有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陆曈见过很多人的身体。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活着的、死去的,正如林丹青所言,医者见惯病者身体,早已习以为常,她先前也不是没见过裴云暎赤着上身模样,然而此刻,心头却忽而闪过一丝极轻的不自在,令她取用药物的动作也不如往日熟稔。

这点生涩被裴云暎捕捉到了。

他看她一眼,顿了一下,忽然开口:“你怎么不敢看我?”

陆曈拧手帕的动作紧了紧,语气依旧平静:“裴大人想多了。”

她低头这般说着,神色如往日一般镇定无波,却根本不看他的眼睛。

裴云暎垂眸看着她动作。

陆曈用帕子清理过他臂上伤口,刺客的伤口并不深,他避开得很及时,她拿过药瓶,将膏药抹在他伤口处,又挑选一条干净白帛替他包扎。

整个过程,二人都没有说话,窗外风雪寂静,偶有大雪压碎树枝的脆响。

一片安静里,陆曈感到头顶那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灼灼令人无法忽略。

屋子里没有烧炭盆,苏南物资紧缺,取暖之物都先紧着疠所和苏南百姓。明明寒日冷冬,陆曈却觉得自己脸颊有些发热。

“从我到苏南起,你一直躲着我。”

头顶传来裴云暎的声音。

“怕什么,以为我会一直纠缠你吗?”

陆曈一怔,抬头,正对上他看来的目光。

他语气很淡,神色也是淡淡的,那张俊美的脸不似往日风趣亲切,林丹青私下里问过她好几次,是否和裴云暎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之事,以至于这次重逢显得格外生疏。

她刻意躲避裴云暎,裴云暎也没有试图靠近,像两个不太熟的陌生人,维持着一种冷漠的距离。

陆曈没回答他的话,只道:“为何派人在苏南保护我?”

他看了她一会儿,移开目光:“顺手的事。”

“是我让你错失亲手报复戚清的机会,”他道,“应当负责到底。”

陆曈沉默。

他总是把这些事说的云淡风轻。

陆曈目光又落在他胸前:“这是在岐水受的伤?”

他身上添了不少疤痕,新鲜的、狰狞的,同那道多年前拙劣稚嫩的伤口一道,在猎豹身上留下伤痕。

裴云暎看了一眼,不甚在意道:“快好了。”

陆曈低下头。

她听蔡方和李文虎说过,裴云暎在岐水平乱的威风,他们无数次在医官们面前崇拜夸赞他的英勇善战,但陆曈清楚,岐水乱军为祸许久,先前数次剿乱不定,必定不是件容易事。

眼下看来,那应当很艰难。

裴云暎低头看着她片刻,忽然开口:“你担心我?”

不等陆曈说话,他又淡淡道:“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担心?医官,还是别的?”

陆曈喉头发紧。

攥着布条的手不松,她觉得自己宛如一瞬被看穿,不可在这里多呆一刻,否则再待下去,以对方的聪明,很难不发现端倪。

她站起身,把药瓶搁在桌上。

“你的伤包扎好了,我把膏药留在这里。夜里,你自己再换一遍。”她说,“晚点会再送汤药过来。”

言罢,俯身端起桌上水盆,就要出去。

裴云暎看着陆曈。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却不知道自己脚步有多慌乱。

陆曈比在盛京时候瘦了很多,不知是不是治疫太过操劳的缘故,原本就瘦小的身体如今看起来更加孱弱,脸色也很苍白,灰青棉袍衬得她像只快要冻僵的小动物,即将要沉睡在这场冷酷的严寒大雪里。

他心中一动,忍不住叫她:“陆曈。”

她停下来:“裴大人还有何吩咐?”

萧萧朔雪,浩浩天风,屋外长阔冷意令人清醒几分。

他看了她许久,道:“没什么。”

……

陆曈回到了宿处。

桌上药筐里,没做完的药囊已被拿出去了,屋子里没人,她在窗下坐下。

窗外正对小院,寒雪纷飞里,远远可见落梅峰影子,一片寒林里,隐隐可窥点点嫣红。

陆曈微微出神。

落梅峰的红梅一向开得好,愈是大雪,愈是浓艳,满枝艳色夺人。过去她总是坐在树下,学着芸娘的样子,冰梢绛雪总会令人沉静,再烦闷的心情也能在这里得到平静。

今日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有些东西,似乎并不能像自己以为的全然掌控,更无法做到干脆利落的一刀斩断,宛如绵绵无尽的柳丝,断了又生,全然无尽。

鼻腔突然传来一点痒意,像是有细小虫子从里头蠕动出来。

林丹青抱着医箱从门外进来,笑道:“今日小雪,裴殿帅送来的药汤不错,我刚才去疠所瞧过,大家精神都好了许多,咱们晚点也喝……”

“哐当——”一声。

林丹青手上医箱应声而落,看着她惊道:“陆妹妹,你怎么流鼻血了!”

陆曈茫然低头,不由一怔。

有殷红的、刺眼的红色自鼻尖滴落下来。

一滴、又一滴。

像朵落梅峰开得艳丽的红梅,娇朱浅浅,渐渐氤脏她的衣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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