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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青年僧人正是寺院主持、住持,法号赞若。

刚才,他在前面带着僧众面壁诵经,还不觉得如何,这时候一走过来,众人都忍不住惊叹起来。

这个主持,还真年轻。

看起来,赞若约莫三十岁出头、四十岁不到的样子,这样的年龄就为院主,可以称得上是年轻有为了。

就算这座庙宇不大,地处偏僻,可院中众僧、沙弥少说也有二三十人,能脱颖而出,说明主持在佛学上是有过人之处,能维持这么多人的生活、以及寺院的运转,在管理上也该有独到之处。再加上此僧背景,自是让人高看一眼。

明法僧听得问候,双手合十的回礼,说着:“是有些时间没见了,看你的样子,在佛法上有所精进。”

“般若如海,谈不上精进,”那赞若主持摇摇头,语气真诚,不是谦虚,而是真情实感,“诸位与明法老师同来,当是北去论道的名士了,是过来拜佛的么?”

他对众人的来历有所了解,但一想就明白过来,陈止提前来过,那杏坛论道的消息传出来也不奇怪,况且以赞若僧的情况,就算他接到了青州的请帖,也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在他们转念的时候,赞若僧已经当先说道:“我看几位,对陈施主留下来的这句话,也是很感兴趣的,那我等可以一论。”

荀折等人闻言,一一过去见礼,然后荀折有些迫不及待的问道:“大师与陈止交谈有无之论,最后他留下的话语,里面到底有何玄机?”

“非也,”赞若僧却摇了摇头,看得众人一愣,以为那小沙弥隐瞒了什么、或者都是谎言,跟着就听赞若说道:“陈施主说的并非是经学、名教的有无,而是我佛门的‘知’。”

“啊?”

这个答案,让众人一愣。

孙敏却觉得有趣,指了指墙上留下的那话,问道:“那这话作何解释?无为有为,明显的道家之言。”

赞若僧还是摇头,就说:“此话的无为、有为,本不是重点,前面的无知、无所不知方才是关键,陈施主领悟了无知则无所不知的奥秘,知道般若无知,方能遍观天地真理。”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尤其是那魏欧更感诧异,他很清楚,陈止在彭城期间,从来没有表现出对佛家的倾向性,更不要说领悟什么佛家奥秘了。

“我在彭城的时候,听了不少传闻,说那陈止研究过农家,写过书法,论过法家,谈及经学、儒家,连墨家之术都涉猎过,就是没听他研究过佛法,而且从一些细节来看,陈止对佛家并无倾向,怎么在这个赞若僧的口中,陈止仿佛一下子得了佛家的大智慧?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和他抱着同样想法的人不少,但直接问出来的,只有孙敏一人。

“这是陈止的原话么?”孙敏脸上带着一抹笑容,“他就是用道家之言,给佛家注释?”

赞若僧沉默片刻,摇头道:“陈施主本身不是这个意思,按他的说法,是用佛家语作为注释,来阐述道家之言。”

这话一说,众人面面相觑,越发觉得离奇了。

照这个僧人之前的话来看,众人以为是陈止用道家的话,给佛家之语作注释,这就有借着中土文章,传播佛法的味道;可等孙敏一问,众人才恍然惊觉,意识到事实根本就反过来了,是陈止用佛家的语句,阐述着道家的精神,分明是辩论之术,是陈止在和佛家之士的辩论中,用对方的武器表达自己的理念,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结果,等陈止走了,这位主持却大言不惭的扭曲了愿意,但被人一问,却又实话实话了。

赞若僧却面无惭色,反道:“陈施主佛性深厚,只是自身并无察觉,他所言的‘无知、无所不知’之境界,比之荀子的‘虚一而静’境界更高,实是无心而觉悟者。”

众人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敢情这位是自顾自的将陈止看做了佛性之人,然后给了个评断,关键他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因此才理直气壮,这是极度相信自己心中信仰的表现。

孙敏却笑道:“大师这话可不地道,你这是为了弘法,不惜用陈止的话,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你就这么看好陈止?”

他的话一说,旁人才反应过来。

对呀!

陈止说了一句,就被这个僧人曲解,用来证明佛门之言,但问题是陈止的话就一定是对的?除非,陈止的话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表某种权威。

这个思路一理顺,众人的表情就都古怪起来。

赞若僧也不以为意,反对明法僧道:“明法师,陈施主乃是心有大智慧的人,若能入我佛门,必能光大弘法,我已问清楚了,他尚未娶亲,说不定早就有出尘之心,未防西南道教趁虚而入,当尽早询问才好,好在老师北上青州,还有机会碰上陈施主,不妨询问一下。”

此言一出,众人都僵在风中,对陈止的观感复杂起来,他这留下了一句话,就让和尚惦记上了,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最尴尬的还是明法僧,他只是笑笑,没有接话,跟着话锋一转,谈及佛理。

顿时,赞若僧来了兴致,拉着几人来到正殿,谈论起佛法。

说是正殿,但山中简陋,论大小好比大户人家的正堂,几个人坐在蒲团上,说着说着,又绕回了陈止身上,围绕着那句话交谈。

很快,能够接上话的,就是曹庆、孙敏、荀折三人,那明法僧则垂首不语,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但看他的表情,又不像是在思考。

………………

另一边,陈止的车队又经过了两座小镇,接近了武原县,同行几位正聚在陈止的马车中,谈论着过去两天的见闻。

但这彭城周围的景象,对刘纲来说没什么新鲜的,对陆映、陶涯、赵兴而言,也没什么吸引力,所以风土人情说了几句,话题就转到了那日在不真空寺,陈止和寺院主持的一番对话上了。

“陈兄,你在庙中和那个大和尚讨论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半天都没听明白。”刘纲在众人里面乡品最低,相对的最没什么负担,问起话来没什么顾忌。

他的这个问题一问出来,众人的注意力就都集中起来。

那日庙中,陈止和赞若僧的对话,听起来颇为高妙,让人想不在意的都难,偏偏佛家喜好机锋,话不通透,要让人自己参悟,这就陶涯等人颇为迷惑,不解其意。

陈止听了,笑了起来,说道:“其实也没什么,那位赞若法师的话,实体现了他看待世界的观点,他所精研的佛法有独到之处,但因为身为主持,所以又有偏差,有些难以解脱的东西。”

陶涯奇道:“是什么偏差?难道作为主持,还会影响参悟佛法?”

陈止就道:“佛法是一种思想、思维方式,乃至某种精神,但寺院是一种组织、一种实体,用实体来传播精神,难免就有矛盾之处,比如说,赞若僧倡导万物皆虚,但作为主持,偏偏又执着于拜佛之礼,难道万物皆虚,唯独佛像是实的?我只是提出了这个看法罢了,没什么复杂的地方。”

“就是这样?”刘纲很是惊讶。

陈止点头道:“就是如此,佛法和寺庙本就不能一概而论,就像百家精神和各家书院一样。很多书院源自同一本典籍,最后发展出不同主张,就是因为典籍承载的是精神,而书院却是人组成的组织,人对典籍理解的差异,就是症结所在。”

“我好像明白了一点。”刘纲点了点头,车上的其他人也松了一口气,跟着陷入沉思。

陈止看着众人,没有多言,他清楚的知道,赞若僧的思想,乃是一种唯心思想,追求的是逻辑自洽,其实不能多言,否则容易思路混乱。

这时候,那陈举过来通报众人,说是有武原县的王希,领着五名骑手过来迎接。

“王兄有心了。”陈止一听,就笑着下车,准备会见老友,而车上的众人还在思索着陈止话中之意。

“同一个典籍,不同的主张,这不就是注释典籍导致的不同么?同样的语句,断句、理解不同,注释有偏,就会诞生不同的主张。”

………………

几个时辰之后,在山庙拜访的明法僧等人,经过艰难山路,下得山来。

“那陈止是用道家的言论,讲给佛家的人听,这是辩论的技巧,怎么想都是那赞若僧曲解了陈止的愿意……”

路上,曹庆忽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这一路都在思索。

荀折眉头一皱,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说,你也听赞若大师对那句话的解释了,说的很清楚,是般若经中的一种解释,陈止的话也是符合经文的。”

孙敏却笑了起来。

荀折转头问道:“孙兄,你笑什么?”

孙密就道:“我是笑啊,那庙中和尚不知不觉中,就给陈止的一句话作了注释,不过这注释过后的含义,却是用佛家的主张解释,现在呢,你们又在这里,讨论着注释后的含义。”

曹庆一听也笑道,点头道:“师兄说的不错,就是不知陈止原来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说话间,情绪复杂的众人回到了斜口镇,过了一夜,次日一大早就再次启程,两日后抵达了武原县。

只是,还未进城,他们就察觉到此城有些怪异,来往之人颇多,而且形色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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