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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婳轻轻地笑了笑,任由青年那还沾着水珠的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手腕,冰凉的涩意让她身子颤了一瞬,随后她更紧地被青年拥在了怀中。

一瞬间,言语消散,恍若雪落。

两人都未抬起眸,故而也未看见,即便是在白日,远处亦烟花璀璨。

第一百零八章

一旁的小孩左望望,右望望,寻找同伴,一转身就看见了前面相拥的两人。小孩忙用手捂住脸,又露出两只眼睛,陡然转了身跑远了。

树林间响起小孩奔跑踩树叶的‘嘎吱’声,在盛大的烟花的爆裂声中,如此渺小,却又是这世间发生的一切的很微小的一部分,就像是不远处轻笑出声的少女一般。

后来,他们牵着手,将整个后山都逛了一遍。

前些日下了雨,空气很好,两个人也同那孩童一样,踩在落下的枯黄的叶子上。姜婳望着脚底的叶子,看得出再未落下来之前,叶子应当是绿色的,只是落下来之后,连日被夏日的阳光暴晒着,这才有了这踩上去清脆的响声。

姜婳望向旁边的人,青年有一张比夜空皎月还要好看的脸。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娘亲的事情。可能是因为上一世十年也没有,这一世她想好好地都做一遍。

两个人一同回了寮房,是相邻的两间。其实寺庙之中是不容许男客和女客住在一起的,但是不知道谢欲晚如何同小僧人说的,最后僧人还是把他们的房间安排到了一起。

姜婳望着面前的青年,闭上门,带到门彻底关上之后,她垂眸轻轻笑了笑。

她靠着门,缓缓坐到地上,她的正对面是一扇窗户,透着窗户向外望去,是零星几棵梧桐树。可即便是这般偏僻地方的梧桐树,上面亦有数不清的红布条。黄昏的光洒在红布条上,少女靠着门,仰望着被风吹动的万千愿望。

那日,闭上眼之后,姜婳在心中念了自小抄写的所有佛经。

她也不太知晓自己在念什么,但是在深夜,在这寮房的昏暗之中,她虔诚地将那些佛文在心中一一诵读。

偶尔她会想起祖母那张脸,随后想起这半年来她所了解的一切。那些曾经困死她的局,在这半年间,尽数破了。

一直到天微微亮,她才缓缓睡过去。

清晨。

远山寺响起了洪亮悠远的钟声,一众僧人有条不紊地做着今日的早课,他们其中有刚入门的弟子,也有自小在佛寺长大的出家人,在一方并不算华贵的大堂之中,他们一身素衣,虔诚地祈祷。

木鱼声,佛珠拨动的声音不绝如缕。待到早课的一切都结束,僧人们才有序地去厨房领斋面。

“住持。”

“见过住持。”

被唤作‘住持’的‘老人’早已步履蹒跚,被身旁的弟子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坐在了长木凳子上,缓慢地吃着碗里面的素面。

“咳——”

“咳————”

住持吐出一口血,苍老的脸缓缓地失去了最后的生机,在一众人的惊呼声中,在这个寻常的清晨,在一碗简素的斋面前圆寂了。

谢欲晚是在要下山的时候知晓这个消息的。

因为他们下山的时候,山顶的钟齐齐整整地被敲响了三次。钟声回荡在山林间,上山下山的人都止住了脚步,像是约定俗成一般,众人齐齐向着远山寺的方向行了个礼。

“阿弥陀佛。”

姜婳怔了一瞬,这两日他们都没有见到住持。

一旁传来人们议论的声音:“住持圆寂了,唉,住持当是算到了,这几日姻缘签都没有算了。要知道从前,即便生病住持也坚持每日算十卦姻缘签,是这一两年才慢慢减少的。之前一段时间没有算,后来恢复了,哪知”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住持是圣人,只是那姻缘签真的准吗?”

“准啊,特别准,我从前为我女儿算过一卦,里面说她初遇非良人,果然那人就是个骗子。多亏了住持,否则我的女儿还不知要如何被蹉跎”

姜婳望向一旁的谢欲晚,轻声道:“要去看看吗?”

青年怔了一瞬,随后摸了摸她的头:“好,我去看看,先让莫怀送你下山,连着几日不回去,季夫人应当着急了。”

姜婳应了声,她的确要回去同娘亲报个平安了。她望向谢欲晚,青年的眸依旧很淡,但是她从中品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情绪。那个住持姜婳想起那片竹林,又道:“让莫怀去寻一片竹林那病了的书的竹叶,我下山之后先去寻寻花匠。”

他们到了一旁供人歇息的凉亭。姜婳垂着眸,轻轻地靠在谢欲晚的肩上。从她们的视线望过去,能够看见高耸的树和浅薄的云,空空荡荡的一切,偶尔有一缕杂着暖意的风。

青年转身望着她,手有一瞬间抬起,随后又放下。山上又传来了钟声,这一次并不知晓是因为什么,姜婳想着山的很高处看去,用手指了指:“谢欲晚,那是什么?好像是一座高耸的山峰,上面似乎有很多花,只是太远了,只能看见繁复的一片。”

因为那处太高了,一眼望去,周围都是云,就像是被云蒙了雪白的一层一样。姜婳看了许久,也没看出来是什么。

“是鸢尾花。”青年的声音很淡。话毕,谢欲晚也向着那一处望去,雾白的一片是被云缠绕着的山,上面零星点缀着些紫色的鸢尾。

姜婳一怔,轻声道:“鸢尾花?好像在书中看过这个名字,不过好像是一本医书。好远啊你是如何看清的。”说着,她抬起眸,努力地向着那处看了看,发现自己还是看不太清。她又继续靠在谢欲晚的肩上:“鸢尾花是什么模样?”

这个问题出口的时候,谢欲晚眸停顿了一瞬,随后他抬起她的手,用手指在她嫩白的手心上一笔一笔画着。他用的力道很轻,受力的地方又是手心,姜婳不由轻声笑了起来,她抽出手摇了摇头埋进他怀中:“谢欲晚,好痒,下次下次用笔墨吧,好痒。”

夏日本就温热,两个人贴着,额头很快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可很快,姜婳就发现,额头有细汗的人只有她。她的手扣着他的手,依旧是冰凉的一片。她将头靠在他身上,她还未说,他已经拿起帕子替她擦拭了。

青年的帕子也是雪白的,姜婳的手玩着他的雪衣,很轻易就弄皱了一块,可当她的手松开,那块被弄皱的地方又慢慢平复了。他轻柔地为她擦着汗,她乐此不疲地折叠着雪衣。

等到青年放下帕子,一把捉住她的手的时候,她丝毫没有被抓包的模样,反而是主动上前了一步:“谢欲晚,关于姜袅袅的小信是谁写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橘糖写的。”听到这句话,姜婳不由弯了眸:“那是我猜错了,我还以为是你写的,以为是你想见我,原来不是。”少女的语气听不出失不失落,她只是轻轻地抱紧了青年的手。

半晌之后,青年的声音比适才小了些:“是我让橘糖写的。”

姜婳并不惊讶,只是抬眸望着山顶那一处被云缠绕着的地方。这些年远山寺在长安城中很出名,甚至有别的地方的人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求一方姻缘签。只是在长安城中数年,她还未听说过山峰上那一处。

想着应该是不对外人开放的,姜婳也就没有再纠结。她最后看了一眼,恰好余光看见了莫怀。她向着旁边的人靠紧,莫怀来了,她便该下山了。

青年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莫怀手中提着一包竹叶,向着两人走去,他没有走近,只是在他们能够看见的地方。一旁的晨莲从他的手中接过包裹,打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了一片枯黄的叶子。

姜婳走过来的时候,晨莲还在认真看着手中的叶子。姜婳也没有打扰,便让晨莲看着。见到晨莲抬起眸,姜婳歪歪头:“看出什么了吗?”

晨莲手指轻轻划过竹叶,摇头:“没学过这些。”一句话让一旁的莫怀也不由褪去了些许冷漠,他望向晨莲,随后从她手中接过包裹。

一行人就这样下了山。

在他们的背后,青年眸色很淡,向着竹林的方向走。走到半路时,一个老和尚开始与他同行,同行了一段路后,老和尚开口道:“施主可是要去看住持?”

“是。”

“随老僧来吧。”

“施主可知为何住持会早逝?”老和尚一身素色的袈裟,手中拨着一串斑驳的木珠,他的脸和手上满是褶皱,步履蹒跚之间能看见其年岁。问出这句话后,老和尚望向了一旁的青年。

谢欲晚应得很自然:“上次见住持时他身体尚好,这些日未曾再见过住持。”意思便是他并不知晓。

老和尚缓慢地笑了一声:“不知晓,也是常事,世间事务哪里事事知晓的道理。但是住持的事情,老衲知晓几分。这远山寺是为信男信女求姻缘的,虽然也会有人来求旁的东西,但是大多数人求的还是姻缘。这姻缘啊,无非合适情爱,只是就这短短四个字困得世人格外深。”

“梧桐树其实并不算稀奇,只是种在这远山寺中,便稀奇了三分。人们将红布条绑在梧桐树上,绑得高高得想让神佛能够看见自己的心愿。这本也无事,可远山寺还有一样东西,是旁的寺没有的。”

停顿了一下,老和尚叹声道:“那就是姻缘签,施主这般的人应该不会来求姻缘签,但每日都有很多人来求姻缘签。所谓签,便是算,所谓算,便是命。所谓命,便是一命抵一命,阿弥陀佛。”

谢欲晚大概明白了。一命抵一命,前面的命的前来求姻缘签的人的命运,后面的命是住持的性命。住持泄露了那些人还未发生的命运,便会损害自己的性命。

是在警醒他。

青年沉默片刻,望向一旁的老和尚,止住了脚步:“既如此,为何还要算?”

看着青年淡然却坚定的脸,老和尚一时间脑中闪过许多人的身影,他的师父,他的师兄,他的师弟,如今的住持。老和尚一时茫然,却还是在回复过意识后说道:“这是道,是他们的道。”

似乎又想了许久,老和尚觉得自己不适合同谢欲晚这般聪明的人绕关子,否则绕来绕去,最后晕的还是自己。老和尚望向他,适才他也算了一卦。

老和尚斟酌不出言语,最后只能说了一句:“施主,因果有序若是有时间,去鹤山上面坐坐吧,那里面有一方亭子,里面的茶是用雪水煮的,雪水煮雪。”

谢欲晚没有听过‘鹤山’这个名字,但是在老和尚出口的那一刹那,他似乎就知晓了鹤山就是适才小婳指的那座山,那座满是紫色鸢尾花的山峰。

无论如何,他到底还是道了一声:“多谢。”

老和尚摇摇头,随后也不带路了,转身向着山林中走去。走到半路的时候,老和尚望向被树木掩住的天空,看着它由亮转昏,最后挂满月亮和星星。

他席地而坐,拨着自己手中的佛珠。

这一声他悬清只算过两卦,一卦为死,一卦为生。月光彻底被云掩住,老和尚慢悠悠倒了下去,身旁的树枝掉落了两三根,老和尚就这样死在这寻常的夜中,在之后的数年中同每一年的落下的树叶一同腐烂。

胆小怯弱了一辈子的老和尚,送走了自己的师父,送走了自己的师兄,随后是师弟,最后是师弟收的徒弟,也就是刚刚圆寂的住持。

他看着他们用性命算出一张又一张姻缘签,仿佛用钝刀子一刀又一刀地割着,皮囊逐渐苍老,灵魂鲜血淋漓。他不曾明白他们所谓的道,可当他们一一圆寂,他开始茫然,终于有一日他也忍不住算了一卦,是为自己算的,十二卦,卦卦死。

不知为何,知晓结局之后,他反而心放开了些。于是他又抬手算了一卦,为那个曾经他有一面之缘的青年只见卦象诡谲却是生。

谢欲晚在寺庙中又住了两日,他独自走遍了远山寺的每一处,除了那日老和尚口中的鹤山。下山的时候,那个曾经接待他和姜婳的人已经成了新一任的住持,似乎一夜之间也苍老了许多。

下山的时候,莫怀已经在下山处等待了。谢欲晚没有问什么,只是听着莫怀讲着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偶尔听到一处,他会出声问上一句,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不语地听着。

到了小院,看着近黄昏的天,谢欲晚怔了许久只有两日了。两日后他便要坦白,虽然并不算一切结局的宣判,但这些日的一切却再不能复现了。

他静静思量了许久,最后起身入了厨房。菜稍稍好吃一些,她能不能少生气一些。他会告诉她,他不是故意的他的确最开始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后来,他在贪恋。

厨房内燃起烟火,青年低垂着头,安静地切着手中的菜。一旁的炉子呜呜地响,青年将片好的肉放到一旁,将炉子上的水提下来倒到一旁的盆子中,一时间雾气缭绕。

淡如雪的烟中,青年垂着眸,手有些控制不住地收紧。即便是他自己也看出来了,他在紧张。向来矜贵淡漠的公子,如今低垂着头在一方小小的厨房中,任由热雾迷了身。

橘糖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幅模样。她一边上前从谢欲晚手中接过东西,一边轻声道:“够了公子,这道膳食只需要这么多水,再多便不好了。”

“这样吗?”青年的声音很淡,一时间让橘糖哑了声音。她望着面前的公子,手怔了一瞬,脑海中那些画面又划过。屋内满是浓郁的鸡汤味,她原本已经能够克制的呕吐的欲望又开始泛滥,不由直接跑了出去,吐了出来。

厨房内,谢欲晚有些回过神,他望着面前的一盅鸡汤,眸中闪过一丝茫然。应该也没到闻了便要呕吐的程度吧?这一份茫然让他从有些心思重回转出来,不由望向门外的橘糖,随后又看了看手中的鸡汤。

外面,橘糖呕吐完了,这时一杯水从旁边递过来。

她转身望向莫怀,先漱口,随后道:“多谢。”

莫怀沉默地望着她:“为何吐,不止这一次,也不止鸡汤。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只要是肉,你便吐了。”

橘糖一时哑言,捏紧了木杯,垂下了眸。

莫怀见她这幅模样,不由将人拉了起来,手直接把在橘糖手腕处。橘糖一怔,看见这般模样,才知晓莫怀误会了什么。她忙摇头,却一句话说不出。

沉默片刻后,她轻声道:“我就是一次吃多了肉,然后就这样了。不想让你们担心,我就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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