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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油麻地的旧公寓里,尤雪珍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她及时地遮手背身,没破坏餐桌,不过他们也都吃完了,已经在吃饭后水果。

阿婆非常关切地给她扯了一张纸,问她是不是感冒。

尤雪珍捏捏鼻子,笑说:“没事的阿婆,指不定是谁在背后说我坏话来着。”

孟仕龙从厨房出来,手指上沾着洗洁精味道,蹲到电视柜前去拿那张昨晚没看成的碟问阿婆:“今天要看吗?”

阿婆打了个哈欠,摆出倦懒的神色。

“唔得,美容觉唔得中断。过咗生日又老一岁,要更加注重保养。你哋两个后生玩吧。”她起身往房间走,又折返,“我哋三个人嚟张自拍。”

尤雪珍主动请缨:“用我的手机吧,我美颜软件多!”

阿婆喜笑颜开:“好好好。”

尤雪珍擎着手机主动站到最前排,中间是阿婆,最旁边是孟仕龙。从镜头里看到大家都摆好姿势,她说着一、二、三,按下拍摄。

拍出来后,照片里最不好看的人居然是孟仕龙……

他的下巴轮廓在普通镜头下足够锐利,套上美颜尖过了头,反而看着有点畸形,都可以当自行车坐垫骑走了。

阿婆压根不管孟仕龙死活,她看自己拍得很美,很满意地说这张她要洗出来,放进尤雪珍送她的相框里。

等阿婆进了房间,尤雪珍抱歉地看向孟仕龙:“早知道我把美颜开小点了……”

这照片洗出来还放相框里实在有点黑历史。

孟仕龙却毫不在意:“我还有比这丑的。”

“你的照片?”

“小时候我和阿婆的合照,在我房间。”他轻轻歪头,“要看吗?”

“要要要!”

小时候的孟仕龙,她还挺好奇的。

孟仕龙推开半掩的房门,示意她进来。

尤雪珍先站在门边向里张望,这是她除开叶渐白以外第一次踏足男生的房间,感觉很新奇。房间十分窄小,她的宿舍都够逼仄了,这间小房间大概就只有宿舍的二分之一,但在寸土寸金的港岛也难免,还好床边有一扇百叶窗解救了下房间的沉闷,但窗户也很小,百叶拉到一半,隐约能看见油麻地的街景。

最小的是他的床,完塞不下孟仕龙的感觉,床品四件套居然是圆头圆脑的面包超人。

孟仕龙注意到她的视线在床边徘徊,坐下来拍了拍只有一个的枕头:“这是我以前来阿婆家睡的床,后来阿婆就一直给我留着这个房间,我也不怎么回来,就一直用的我以前睡的床。我记得当时我身高就……一米六吧。”

“一米六?!”

尤雪珍大跌眼镜,无法将眼前快撑破这个房间的人和一米六这个数字联系在一起。

他轻描淡写地笑着说:“是啊,中学被叫了三年的矮子。我的身体开窍比别人慢一拍,到了高中才长,把我老豆吓一跳。”

那三年被嘲笑的时光在他嘴里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尤雪珍走进房间,拉过桌边的藤椅坐下,用闲聊的语气和他提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我之前好像有和你讲过……有一天傍晚收音机的频道突然连到港岛,然后我听到了维港的开船信息,还有太平山的缆车售票信息之类的东西,一些数字,我听得很模糊。你还记得吗?”

他点头,却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聊到这个。

“然后我和我班上同学讲了,他们没一个信我,说我是为了吸引大家注意力编故事的骗子,一直叫我吹牛大王。”

刚刚还笑着的人,却在听到她的话后轻皱起眉头。

两个人表情颠倒,现在笑着的人反而成了尤雪珍。

“然后啊我就气不过,我干了件大事!”

“是什么?”

“我偷偷给港岛的那个无线电台写了一张明信片,说我在11月3号的下午6点18分不小心连到了你们的广播讯号,然后把我听到的还记得的几个数字写下来,结尾我写上,希望你们能为我作证!给我写一封回信!”

孟仕龙的眼前不知不觉就出现了一个豆丁大的小孩,鼓着气愤的脸颊,花费很大劲找到千里之外地址,攒着零花钱去买明信片,然后写下一长串或许还带着拼音的文章。

对小孩子来说,这的确是干了一件大事。

想到这里,他锁着的眉头又不自觉松开,眼角弯起,忍不住问:“后来呢?电台给你回信了吗?”

尤雪珍骄傲地挺胸:“当然!而且我收到的那天也恰好是圣诞节。那些人后来可佩服我了。”她循序渐进,“那些当初嘲笑的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肯定也会佩服你的。”

孟仕龙彻底笑开,终于明白她绕了一大圈的终点是在哪里。

她在安慰他。

尤雪珍看着他笑,和刚才说起小时候的笑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不带有一点粉饰。

他仿佛察觉到自己笑得有点过,微微收拢,继续追问:“所以你现在才那么爱听无线电台吗?”

“有这个原因吧。”尤雪珍想起之前看到的那则公告,情绪猛地低落,“可惜,我现在收听的那家电台就要关闭了。”

“为什么?”

“不清楚具体的,总归无线电是小众爱好,要为爱发电确实很难。我后来每天都会登陆网站去看一眼,他们就停在那则公告没有再更新了。虽然我很想继续收听下去……”怕他也和袁婧一样听后觉得自己矫情,她又补了句,“说起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好了跑远了!你刚才说要给我看照片的!”

“就在你背后的桌子上。”

尤雪珍回过头,看见了那张他说的丑丑的照片。

看样子是在一个缆车里,照片里有三个人,小小的孟仕龙,阿婆,还有一个女人,眉眼和孟仕龙很像。

孟仕龙走过来,点着照片上的那个女人:“这是我妈妈。”

“她……”

孟仕龙沉默下来,在他的沉默中,尤雪珍听到了答案。

她刚想说什么转移话题,他却拉开了袖子,露出之前她未能看到貌的纹身。

那是一朵红色山茶。

“这是她最爱的花。”孟仕龙很平静地叙述着,“她和阿婆相反,不爱拍照,除了和我爸的结婚纪念照就留下这么一张照片,所以照片留给阿婆做纪念了,我干脆去纹了她最爱的花在身上。”

尤雪珍无措道:“……对不起。”

他摇摇头,拇指摩挲着相框:“这是她们带我去太平山的时候拍的,虽然我不太记得了。后来回看这张照片,隐约想起来那天的黄昏特别漂亮。”

照片里,缆车的布景是一片夺目的夕阳。虽然过了年头颜色略黯淡,但那过分耀眼的昏黄似乎手碰一碰,就能擦出火花,将薄薄相纸点燃。漂亮到就像老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失真天气。

接下来的半小时,她坐在他的藤椅上,他坐在他的单人床,两人面对面,隔着半张地毯的距离,通过他房间里摆放的东西聊着他的过去。街外的霓虹广告牌亮着灯,从橘红变暗蓝变深紫,绕了一圈又变为橘红,从百叶窗打进来铺在床上,将床单上面包超人的圆圆腮红衬得更害羞。

他的桌上有一本刺猬饲养手册,床底下有一个当时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能打开的盒子,不过就连孟仕龙自己都忘了如今里面装了什么。他先偷偷看了一眼,迟疑了一下,才在她面前打开。

里面装着一张鱼蛋铺的集邮卡,两块粘化了的巧克力棒,以及,一本地理杂志,一张作文纸夹在第16页,那上面刊登着一座叫布罗莫的火山,而那张纸的作文标题是:我的梦想。

尤雪珍粗粗瞟到第一行:“我的梦想,是亲眼去看布罗莫火山,传闻它是世界上最像月球的地方……”

他很快把盖子合上了。

尤雪珍笑问:“你喜欢火山?”

他不太好意思地:“……小时候。”

“现在不喜欢了吗?”

“也不是……只是觉得好像这个不能再称为梦想,我老豆评价它和别人的梦想比起来简直不像话。”

尤雪珍不认同地撇嘴:“为什么梦想非要是远大的,我觉得只是想去看一座火山就很好。梦想,梦和想,明明都是很柔软的东西啊,托着一些很重的包袱反而会坠下来,于是大家嘴上说着梦想,其实都灰头土脸的。”

他听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很认真地在思索:“那你现在的梦想是什么呢?”

尤雪珍一怔。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毕业,不是找一份好工作,不是出人头地,而是……

孟仕龙看着她:“让那个无线电台起死回生吗?”

她愕然:“你怎么猜到……”

“虽然你刚才说那不是很重要的事,但你的眼睛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尤雪珍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帮忙,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孟仕龙拢起眉,摆出思考的表情。

好半晌,他给出了一个令她完没想到的,大胆的提案——

“不如你来创办一个新的电台。”

尤雪珍愕然:“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来造一个新的火箭……很难很复杂的!”

他笑起来:“那不是更酷了吗?”

尤雪珍连忙摆手:“不行不行。”

他没有被反驳的恼怒,检讨说:“是我了解得不够多,你就当我瞎讲吧。”随后起身去厨房端了两杯自制的冻柠茶回来,手里还握了张碟——

“《食神》吗?”

“我从最底下的碟里翻出来的,想重温一下吗?”

“看呗!”

他打开老式的笔记本电脑,将影碟放进去,又将笔记本放在地毯上席地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邀请她来。

尤雪珍从窝着的藤椅起身,回头看了眼他没关实的房门,指了指:“门没关呢,我去把门关上。”

“开一条缝吧。”孟仕龙却说,“我故意没关的。”

“啊?为什么?”

“你第一次来家里,还是我的房间……陌生的封闭空间我担心你会不舒服。”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她在这个敞开的房间里,真实地感觉到被妥善收紧的安感。

她无言地点点头,任由门继续开着条缝,走到地毯边靠着他坐下,用肢体语言告诉他,她完没有一点不舒服。

只是坐下的距离没把握好,膝盖砰砰地,很轻微地撞了他一下。

这一下,她立刻回到那个露天电影挨着坐的海边。只不过现下四面都环着墙,没有人群,世界被压缩成只有他和她,就好像他们被嵌进电影里也成为某一帧,此刻被屏幕外的谁观看着。

尤雪珍抓着冻柠茶的杯壁,冰块融掉的水汽沾湿指尖,她将它放远,偷偷背手用衣服蹭掉黏腻的触感。

孟仕龙已经完投入到电影中,丝毫没注意到她悄悄挪远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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