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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临渊是在鸿佑帝寝宫的偏殿里见到的他。
铜兽熏炉中袅袅地燃着安息香,金幔低垂,窗外的宫殿灯火暄暄。
鸿佑帝这个时辰应当已是睡下了,寝衣外披着衣襟敞开的龙袍。身侧的内侍替他奉上茶来,他皱着眉没喝两口就放了回去。
“朕刚才才见过城防将军与十六卫都指挥使,都跟朕说他们毫不知情,便是这些匪徒的去向都不得而知。”鸿佑帝神色郁郁。“刚才有人来报,说爱卿你就在当场,朕这才急召你入宫,实是别无他法。”
“事发突然,恐怕两位大人都未料到。”方临渊闻言躬身说道。“还请陛下关照龙体,定要先放宽心才是。”
鸿佑帝摇了摇头。
“幸而你当时在场,朕也算放下了两分心。”他说道。“可看出这些人什么端倪没有?”
“皆是覆面的胡人,在街市上放火杀人,却并未劫掠。”方临渊说道。“臣有失察之处,未能第一时间赶到,大约已有五六个百姓遇难。”
鸿佑帝却摇了摇头:“朕知道爱卿已经尽了力。若非爱卿在场,还不知今夜会闹出多大的乱子。”
方临渊沉吟片刻:“陛下,这些人做好了万的准备,幕后主使者绝不简单,但微臣总觉有些蹊跷。若此事确与突厥有关的话……”
他皱眉思索再三。
“该当是与突厥王庭有所牵扯。但是那仁帖木儿刚进京城不久,和谈也极其顺利,臣实在想不到他此举的目的。”
鸿佑帝沉思片刻。
“是否有可能是他们内斗?”他问道。
方临渊实话实说:“这臣便无法断言了。”
鸿佑帝陷入了沉默。
许久,他缓缓叹了口气,靠坐在龙椅上。
“去岁干旱,朝中钱粮不丰,民间又总生饥荒匪患,如今刚暂且平息,却又冒出了一群颈纹莲花的反贼在江南起事。现下北方战事原本已然平定,却又生出突厥匪徒在京中作乱。”他说。
“……如今大宣四境不平,莫非是朕德行有亏,触怒了上苍吗?”
方临渊连忙跪下:“陛下万勿妄自菲薄。”
“你快起来。”鸿佑帝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坐下罢。”
方临渊起身,在太监端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抬起头,便看见高坐在龙椅之上的帝王神思倦怠,斜倚在龙椅上,低垂着眉目,抬手疲惫地揉着紧皱的眉心。
他着实上了岁数,鬓边与眉间都生出了银丝,如此看去,也不过是个逐渐衰老的、用身躯撑起一个王朝的普通人。
方临渊心下一时也有些不是滋味。
接着,他看见鸿佑帝抬起了眼,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最后一点希冀。
“爱卿,如今朕只能倚仗你了。”他说。
“陛下……?”方临渊一愣。
便见鸿佑帝撑着扶手坐起身来,拿起案边的浓茶饮了两口,强压下面上的疲态。
“朕已加强了城防守军的巡查力度,严防此事再度发生。”鸿佑帝说。“但是爱卿也知,此事若不做个了结,朕既无法对上京百姓交代,我大宣也难以装聋作哑地继续和突厥履行合约。”
方临渊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那么,陛下的意思是……”
“锦衣卫事务繁重,东厂不堪大用。”鸿佑帝说。“如今的十六卫指挥使实在是个草包。更何况他们常年身在京城,对突厥一无所知。”
说着,他抬起头,看向方临渊。
“爱卿,朕今日便要任命你为十六卫将军,统御上京十六卫戍司,替朕查明今夜之案的来龙去脉,以捍卫我大宣百年的太平。”
——
方临渊离开皇城时人都有些恍惚。
就在刚才,皇上当场下了圣旨,任命他为十六卫将军,又将玉门关守将的职务暂时交给了卓方游。
他马鞍都买好,却走不了了。
但他这会儿却顾不得想这些。今天晚上的事太过蹊跷,如今皇上委以重任,他若查不出结果,明年突厥入京纳贡和亲之时,大宣又当如何应对?
此事断不能不了了之,不然以那仁帖木儿的秉性,即便这回不是他做的,但他也会因此愈发有恃无恐。拒纳岁贡、重新犯境,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他一路都没说话。
倒是旁边送他出皇城的小太监殷勤得很。
守备上京的十六卫,素来都只有指挥使,十六卫将军一职只存在于传说中。上一个当十六卫将军的还是当年陪太-祖开国的名将娄沭,二百来年了,这是第二位。
这是何等尊崇的圣恩啊!
只是方临渊心里有事,一直没怎么搭腔。直到他上车时,才想起了什么,问小太监道:“陛下今日所说的,江南颈纹莲花的匪徒是怎么回事?”
那小太监自是知无不言:“将军有所不知。前两月江南冒出了个圣莲教,据说教徒都会在这儿纹朵莲花,以作辨认。”
说着,他还在自己两条锁骨当中的位置指了指。
“他们势力很大?”方临渊问道。
“这两月越来越厉害了,据说已经在湖州南边举旗,说要建新朝廷呢。”小太监压低了声音。“不过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皇上已经派了兵部的储佑储大人去平叛,想必再过一两个月,就有好消息了。”
方临渊点了点头,道了句多谢,坐回了车里。
马车调转方向,驶上了宽阔的朱雀大街。晚风吹起的车帘外灯火交辉,方临渊却抬头,看见了黑夜里泛红的天空。
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了。
——
怀玉阁的下人来报,说侯爷自打回了府,就进了书房,一直没出来。
册封使要到明日一早才来府上宣旨,赵璴却在刚才就已经知道了消息。听到下人传话,他沉默片刻,不知在想什么。
绢素将安神汤放在了他手边。
赵璴素来亥时便要饮安神汤睡觉,从而第二日天亮之前便能起身整理仪容。但此时已经要到三更天了,他却一点要休息的意思都没有。
赵璴侧过眼去,瞥了一眼安神汤,却道:“准备些宵夜。”
绢素一愣:“殿下这个时辰要用宵夜?”
赵璴只淡淡地抬眼看她。
她自知失言,连忙躬身退下,没过多久便送来了小厨房里做的糕饼果子。
食盒刚放上桌,还没来得及打开,便见赵璴站起身,将食盒提了起来。
“殿下……”
“不必跟着。”赵璴却只淡淡说道。
绢素只得等在原地,眼看着赵璴提起食盒,独自出了怀玉阁,不知向哪儿去了。
不过,也用不着猜。
府中总共也没有几人,夜深露重的,总不会是送去给大娘子的吧?
绢素重新端起桌上的安神汤,准备待五殿下回来之后,再重新热了送来。
她转身,目光正好扫过搁在桌上的那篮栀子。
公主向来不喜欢这类香花,今夜却不知为了提了这样大的一篮回来,还正搁在寝房内的桌上,快将整个屋子都熏香了。
事出反常,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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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便看见那篮簇拥的花间,有两个暗红色的东西落在低头,不知是什么。
她定睛看去。
便见翠绿厚重的花叶之间,静静躺着一对丝结。看其编织缠绕的制式,竟分明是同心结。
绢素瞳仁一震。
殿下今日提了一篮花回家,又带了一对同心结,大半夜的,又到扶光轩去给安平侯送宵夜去了。
殿下莫不会……
绢素震惊地转头看向扶光轩的方向。
假戏真做了吧?
——
雁亭来报说公主来了时,方临渊案头的烛火正静静摇曳着。
他将刚写满了一页的信纸放在桌边,说道:“让他进来吧。”
没一会儿,赵璴的脚步声就在他门前响起。
不必他说,想必赵璴已经知道皇上下了什么旨意了。方临渊就没主动跟他提,一门心思检查着方才写好的信件内容。
“坐吧。”他随口说道。
却见赵璴放了个箱子在他案上,问道:“在写什么?”
方临渊便将信纸随手递到赵璴手上,转头去看他提来的那个盒子:“这是什么?”
赵璴没言语,垂眼看向了手里的信。
“《定边十三策》。”他念道。
方临渊点了点头,将那盒子打开来。
却见赵璴漏夜前来、还是独身一人这样神秘兮兮的模样,送来的盒子里却赫然是几盘糕点果子,还有两盘小菜,闻起来挺香。
方临渊疑惑地抬眼看向他。
却见赵璴一边缓缓翻着信纸,一边问道:“你这是要给谁的?”
“过两日卓方游就要离京,我准备连着我父亲的手札一并交给他。”方临渊答道。“你这又是……?”
他指了指赵璴送来的食盒。
“快三更了,你不饿么?”赵璴抬眼,神色平静。
“……就是吃的?”方临渊又问。
接着,他便迎来了赵璴平淡的视线,像是在问他还能是什么。
方临渊讪讪地转开目光,随手拿出个酥饼咬了一口。
“你大半夜来这儿,不会就为了给我送夜宵吧?”他问道。“赵璴,你有话还是直接说嘛。”
赵璴闻言,翻动信纸的手微微一顿。
信还没有写多少,十三策这会儿也只写到第四策。但单只这些,已然囊括了玉门关守备的各处细则、如今关内各将领官员的详细情况、以及那仁帖木儿帐下几员将领的用兵偏好及弱点。
赵璴确实没想到方临渊这会儿会在做这个。
他极想离开上京,如今骤有变故将他滞留下来,他想来是该不大高兴的。但转念想到方临渊素来将玉门关的兵士百姓看得要紧至极,他如今连夜写信,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
虽确实不是特来给方临渊送宵夜的,但方临渊这么问,他竟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皇帝可有说,让你处理完这件事再去边关?”赵璴顿了顿,说道。“若是如此,你恐怕不需要写这个信。”
方临渊却摇头:“有备无患。守城之事卓方游很擅长,只要突厥没有太大动作,他都能轻松应付。只是陇西十八城刚收回来,百废待兴,守将定是诸事繁杂的。他总不能到了那会儿,还事事都送千里的信来问我吧?”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愁色渐渐爬上了他的眉心:“《定边十三策》早在我回京之前就已有构想,现在写来并不算难。但是……”
他缓缓出了口气:“今晚的事,我如今只理出了一点思绪。”
“你说。”
“他们今日非但有数十个人,还有砍刀与马匹。这么庞大的数量,又要统一调遣,定是要暗中囤积,需要有一处据点才行。”方临渊说。
“若要查,此处可以下手。他们计划周密,却是匆匆逃离的。若想将上京城里的痕迹部抹去,要么还有同伙滞留在此,要么便绝不可能。”
“你说的没错。”赵璴说道。
“但是,陛下要我查清来龙去脉,光有这些是不够的,定是要揪出幕后主使之人才行。”方临渊说。“只是京城守备松懈,他们已然事成,恐怕短时间内查不到主使头上。”
“你做好长留京城的准备了?”
方临渊垂眼,看向桌上尚未写完的信件。
“我着实想不到,突厥行此举能有什么好处。”他说。“但我眼下能做的,便是在我不在玉门关时,让边境仍能固若金汤。陇西十八城若再落到他们手里……”
赵璴抬眼看向他。
便见烛火跳跃,恰映照在方临渊漆黑的、坚定的眼里。
“那便是抗旨,我也要带兵打到他长生天去。”
——
赵璴一时间没有出声。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似乎顺着血脉一直到了他耳边,一声接连一声的,有些鼓噪,像是深夜高悬的弦月之下,波涛汹涌的海。
想是他太过光耀,便是这遍地泥泞、肮脏不堪的上京城,也舍不得他离开吧。
是了,这样肮脏卑污、暗无天日的地界,有时也会生出不切实际的妄念。
赵璴心想。
潮汐的声音令他一时间没能发出声音,直到片刻之后,他才缓缓伸出手来,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十六卫恐无大用,此后有任何需要,只管寻我。”他说着,将那样东西放在了桌上。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桌上放着的是个绢帛包起来的小玩意。
他伸手拿起了那样东西:“这是什么,信物吗?”
却见赵璴淡淡看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出声。
方临渊取出了那个物件,却见是个铜制的铃铛。铃铛柄上雕着迎春花,藤蔓花朵缠绕而下,看上去灵巧极了。
微微一晃,便有悠扬清脆的铃声,细细地传入耳中。
好像是刚才他在集市上看见的,准备买给流火的铃铛?
方才境况紧急,他险些都忘了。
方临渊眼前闪过两分惊喜:“原是送我的,你怎么知道我看上了这个?”
却见赵璴目光微顿,继而转开了眼睛。
“是信物。”赵璴却道。
“……啊?”
方临渊一愣,就见神色淡漠的赵璴转过身去,径自离开了。
“一枚铜铃可抵二十个东厂番役。”临走之时,赵璴淡淡说道。
还真是信物啊……
但他刚才确在市集上瞧见了啊?莫不是赵璴连信物都是现买的,也太草率了吧?
方临渊翻来覆去,也没从那铃铛上看出什么信物的记号。
他疑惑地抬头,看向赵璴的背影。
只是赵璴转过了身去,方临渊并无法看见他稍显紧张的眼神。
而他如云的鬓发也恰作了遮挡,让方临渊没看见,一些仓促找借口、遮掩自己莫名行为的人,即便再是个修炼千年的老狐狸,也会悄无声息地红了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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