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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雾宜的手很软、很冰,柔得像是陷进去出不来。
女孩接到父亲电话时,出于慌张、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捂住景峥的唇。
唇和她的手相接那一刻,一阵酥麻感瞬间从唇际蔓延至他身。
去别墅的路上,景峥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脑海里一路上反复咀嚼的触觉和感受,居然是这个。
大约半小时前,他和程雾宜站在黢黑的楼栋中,莫名其妙地对峙。
直到进来个人,打破他们这尴尬的缄默。
道别的时候,他看见小姑娘站在他稍前的位置,局促地转过身,叫他只用送到这儿就行了。
“那明天见……班……景峥。”
男生的表情瞬间柔下来。
后来景峥叫程雾宜到家了给他发条微信,随后折返,进了那间暗房。
这年头,除了一些发烧友级别的摄影爱好者,已经没多少人会玩这种需要洗晒曝光的胶卷相机。
景峥明显属于行家,整间房子被严丝合缝地用遮光帘和油画遮住,不留一丝缝隙。
一边的洗池混合着药水,发出诡异的红光。景峥戴上手套,走过,从池子里捞出一张刚刚洗好还泛着红的照片,夹在光板上。
照片上的景物一点点成像。
是那只橘猫,躺在他家的后院里。他的手法很高级,构图也堪称完美,甚至能感觉到当晚的月光与风。
是那只——
死掉的橘猫。
看着它那副惨状一点点浮现出来,景峥的情绪似乎没有一些变化。光板上夹着很多其他的照片,近的,是几天前景峥拍到的航迹云,远的,甚至有十几年前,妈妈带他去公园放风筝的照片。
电话响起来,是景丰那边,说许言之的画展马上就开了,家里长辈摆了桌饭,叫景峥一定过来吃。
“就来。”
-
景家别墅。
自从母亲死后,新女人进了门,景峥就搬了出去。
逢年过节,他会准时回家,外人看来,他们还是幸福美满、没遭过任何劫难的美满家庭。
餐厅里,一大家子人已经在吃饭。
奶奶看见景峥过来,赶忙招呼他:“小峥,快过来吃饭。”
景峥给一大圈人见礼问好,几句话就把大家哄得开心连连。
吃完饭后,他和堂姐景桢去了二楼打游戏。
一楼客厅不时传来响动,景峥朝下面眺了眺,问:“今天怎么来这么多人。”
景桢操作着马里奥:“不就家里快要开藏品展了嘛?你妈……”
景峥乜了一她眼。
景桢立刻自打嘴巴:“姐错了,不是你妈,就那女人,伯伯让那女人主持,这算是景家半承认她了,能不紧张吗?伯伯请了电视台还有影视学院的老师,到家给她一对一开小班辅导呢。”
景峥没什么情绪嗯了一声。
“嗷。”想起什么,景桢往楼下看了一眼,“你看见沙发角落上那个老太太没,是奶奶找来给许言之算命的。”
“哦?那神婆怎么说?”
景桢想想当时那个场景就笑得发癫:“那神婆下午来的,朝许言之走了一圈,还跳大神呢。”
“你知道的,伯伯找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也就是为了哄奶奶开心。奶奶最看重什么,自然是孙子孙女这些。”
“神婆围了许言之一圈,然后说她一看身形就是生养过的,肯定能给景家再生个大胖小子。”
许言之最一开始来景家,大概是在景峥小学时。那时候,她还不过是夜总会的卖酒女,能被景丰看上,也没别的什么原因。
漂亮。
真的低级,却也真的漂亮。
没人知道许言之之前的那些经历,也没人想知道。
总不过丑陋且不堪。
景桢还在一旁取笑着,景峥不知在想些什么,问:“她以前生过孩子啊,那她孩子呢?”
景桢噎了一会儿,手上的游戏都不打了,呛道:“不是,你还真信啊。你听话能不能听重点呀?”
景峥无奈:“所以重点是什么?”
“重点就是,”景桢笑得花枝乱颤,“你都不知道下午有多好笑。那神婆又是把脉又是朝许言之脸上喷水的。她摆景太太的谱摆多久了,哪受得了这种委屈,但奶奶信这些,她脸都气绿了,妆花了也不敢动,别提有多精彩了。”
许言之怎样,景峥都已经不在意。
因为手机里突然新进来条微信。
程雾宜:我到家了。
-
隔天,景峥的桌上出现了一颗苹果。
刘百川看到打趣道:“可以啊景班,这还没到圣诞节呢,就有女生上赶着给你送苹果了。”
景峥朝程雾宜的位置上看了一眼。
小姑娘还是戴着墨镜,正和同桌说话。
只不过一转眼的功夫,等景峥再一回过头,刘百川就已经抓着那苹果啃上了。
景峥:“……”
察觉到他极度不友善的目光,刘百川停了停咀嚼的动作,用肩膀撞了撞景峥:“瞪我干啥?以前那些软糖巧克力你都不是任我吃的吗?咋的,你兄弟还不能吃你一个苹果了?”
“不一样。”
“哪不一样?”
景峥看了一眼那啃了一半的苹果,又看了一眼刘百川,咬牙终于说了一句:
“苹果没洗。”
“……”
另一头,程雾宜正在仔细听同桌薛彩彩说圣诞晚会的事情。
高一高二年级会有圣诞晚会,高三自然是不参加的,但有些社团排节目人手不够,也会利用私交求高三退社的前社员帮忙。
比如彩彩,就因为之前是话剧社骨干,所以被话剧社的学弟妹叫来救火,一起排一个英语舞台剧。
“袁雨诗演公主,汪丹颖演毒皇后,我演公主丫鬟A。”彩彩说。
程雾宜:“她们俩以前也是话剧社的吗?”
彩彩切了一声:“话剧社社长想追咱们校花同学呗,说这角色校除了她没人能驾驭。而且还贴心得很,怕咱校花同学认生,把校花同学好姐妹也一起塞进来了。”
“……”
圣诞那天,自习课教室的人走了大半,都是去看高一高二联谊晚会的。
景峥也不在,这天他带了相机,在礼堂帮那些学弟学妹拍一些照片。
程雾宜没什么兴趣,就在教室里安静地写着作业。
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来。
对方自称是言之圆梦基金会的工作人员,收到了她的奖学金申请表,表示她的条件各方面都很符合申请条件,通过了初次筛选,下一轮是面谈环节,时间到时候会通知,叫她准备好财产条件的证明以及各项资料表。
程雾宜千恩万谢地挂了电话。
只是刚一回到位置上,一个女生就冲进了教室来。
女生一屁股坐在了薛彩彩的位置上,对程雾宜道:“彩彩突然肠胃炎,你知道她药放在哪儿了吗?”
程雾宜赶到礼堂的时候还在喘着粗气。
后台,袁雨诗上了妆,比以往还要靓丽几分,正站在话剧团团长旁边,和大家一起商量对策。
程雾宜略过他们,只径直走到薛彩彩旁边。
薛彩彩正坐在道具旁边,整个身体都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程雾宜拧开自己的热水瓶,细心地给彩彩喂药。
薛彩彩捂着肚子,连说脏话都是虚弱的:“妈的,我也没吃什么啊,就吃了新开的炒粉店的炒粉,怎么就这个节骨眼上闹肚子呢。”
程雾宜还贴心地带了暖宝宝,正打算帮彩彩贴到肚子上,肩膀就被推了下。
“要不就阿雾代替彩彩上吧。”汪丹颖把程雾宜拉起来,推到大家面前,“反正阿雾之前也听过故事梗概,彩彩戏份也不多,一句台词也没有,阿雾只要站在那里就行了。”
大家面面相觑着,其中一个胆大的说了句:“戴个墨镜多影响形象啊!”
汪丹颖:“咱们追求的不就是个戏剧效果嘛!”
话剧社团长站在袁雨诗旁边,眺了程雾宜一下,内心满是嫌弃和鄙夷。
但他这会儿也确实没有别的人选。
况且,汪丹颖也确实没说错。程雾宜那个滑稽又局促的样子往台子上一站,保准能吸引不少眼球。
于是他走过来,掩下眼底的不屑,儒雅又礼貌地对程雾宜说:“同学,能帮帮我们吗?”
-
话剧社的节目被排在倒数第二个。
压轴大戏。
舞台正下方第一排中间,最好的位置上,景峥抱着摄像机正在假寐。
独唱歌手正在台上弹着吉他唱我爱你你爱她之类的歌。礼堂设备先进,舞台两旁有两块巨大的LCD高清屏幕,吉他小哥脸上几个青春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刘百川这时抱着篮球跑过来,要摸景峥的镜头盖。
“滚。”
知道景峥最宝贝他这些家伙事儿,刘百川犯贱不成,扫兴地撇撇嘴。他往后看了一眼,悠悠说了一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景峥:“你发什么颠?”
刘百川扯扯他:“你倒是看看你后面呀,你在这儿拍照片,她们都在拍你。”
景峥于是往后乜斜了一眼。
那些偷看他的女生几乎是同时,又都收回目光。
这样的阵势,景峥早已习惯。少年无谓扶了扶脖颈,正好这个节目结束了,他重新将目光聚焦在相机中,调好角度和景深,将焦点对准了幕布中央,袁雨诗将要出现的地方。
只是下一秒,幕布拉开。
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雀起。
景峥看着台上,彻底愣住。
-
幕布拉开的那一刹那,程雾宜敏感地感受到光线变化。
但隔着墨镜,还好,她初愈的眼睛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上台的时候,话剧社社长又再三跟她强调了她的戏份。
善良的公主,在毒皇后辱骂下人的时候挺身而出。
她就是那个下人,本来是给了彩彩几句词的,但现在换成程雾宜,就只要站着就好。
基本等同于演一棵树。
只是她需要程站在袁雨诗旁边。大幕拉开,本来袁雨诗就是场的焦点,这下她也被动吸引了不少目光。
一个校公认的校花,甚至还要比以往更漂亮,旁边偏偏站着了一个盲人打扮的人,任谁都要多看两眼。
台下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多,程雾宜深呼吸了几下,权当听不见。
这时汪丹颖走到了她面前来。
“跪下!!!”
程雾宜:???
“……”
剧本里是没有这一句的。
少女薄背绷得笔直,安静地望着汪丹颖,一动也不动。
汪丹颖皇后范儿起得十足。
明明空气只是短暂的凝滞,但彼此都明白,她们看对方的眼神,都算不上良善。
在厕所的那一幕幕,汪丹颖一直没办法忘记。
她咽不下这口气。
被一个乡下来的小丫头骑到头上,就算袁雨诗忍得了,她可忍不了。
校门口新开的那家粉店,开业大酬宾,但卫生质量堪忧,去过的人几乎就没不拉肚子的。
是汪丹颖推荐薛彩彩中午试一试那家新店的。
只见汪丹颖走过来,一把抓住了程雾宜的手臂。
袁雨诗已经潜意识察觉出点不对,上前就要拦。汪丹颖哪里肯让她插手,直接一把狠狠抓了程雾宜一把,把她往自己怀里带。
这回汪丹颖没再给程雾宜保护自己的机会,眼疾手快抓住程雾宜的墨镜,飞速就往外面扯。
为了防止墨镜掉落,程雾宜自己将镜腿加固了很多,也用橡皮筋将两只镜腿牢牢绑定在一起。
然后再怎么保护也经不住汪丹颖这样暴力的动作。
墨镜被汪丹颖拽出来,程雾宜脑后的皮筋在少女乌黑的头发上勒出深深一道痕迹。
终于——
清脆的断裂声。
陡然断掉的皮筋在程雾宜脸颊上崩出一道血痕。
那痕迹极度的红,衬出她皮肤极度的白。
几乎也是同一秒,没了墨镜的遮挡,舞台上强力的白炽灯向程雾宜照来。
她的眼睛刚好,陡然收到强光照射,仿佛又开始刺痛起来。
程雾宜闭上了眼睛。
台下。
刚才的窃窃私语,在大屏幕对准程雾宜的那一刻,变成瞬间统一的惊呼。
期初,大家都还以为是剧本安排。
直到摇臂镜头被怼到程雾宜脸上。
少女的脸庞被一览无余地投射在舞台两边的大屏幕上。没了墨镜的遮挡,人们是这个时候才明白,这个站在公主身边的小瞎子,究竟有多惊艳。
纯白的脸,左脸颊处受了伤,红从伤口处渐变晕染开,从红至粉红。
像是在她脸上观赏了一场玫瑰盛放。
所有人都忘了,
他们本来,只是在看一场戏。
-
程雾宜闭着眼睛,狠狠地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陡然被强光照射,眼压急剧升高,她的视觉短暂地模糊起来,头也跟着晕起来。
就像盲人重见光明之后,突遇强光,又有可能会致盲一样。
程雾宜恍惚又觉得,她还是那个,无法见人,开学第一天就被嘲笑的小瞎子。
有时候,人的恶意真是来得毫无缘由。
容貌在她这里,带给她的从来都不是特权或者喜悦。
程雾宜小时候比现在长得更像她妈妈。
以至于程大有醉酒时,会把她当成妈妈,
骂。
难听到无法回想。
所以受伤的那段时间,程雾宜甚至想过,要是她就永远是那副受伤的样子就好了。
少女闭着眼睛,突然觉得从她转学到云嘉的这段时间,就好像是,一场短暂致盲的梦。
黑暗的、孤单的。
偏偏又知道自己就身处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却没有人会救她。
小丑。
礼堂舞台的地毯柔软,程雾宜就抓住那柔软的地毯,想要靠自己起身。
少女将要睁眼的那刻。
突然,只觉天又暗下来。
朦朦胧胧,像是夏天带着纱气的雾。
那人的话语却坚定得无半分朦胧。
抬头,是他还带着体温的校服,轻轻盖在她身上,方位地包裹住她。
程雾宜听见有个人说——
“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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