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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的巨石门后面,沈巍终于缓缓地现形,他方才指使林静犯坏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忐忑的表情。
赵云澜的目光落在了他胸口的血迹上,停在了那里。他窝在身侧的拳头捏紧了,手背上露出突兀的青筋,看上去就像马上会动手揍沈巍一顿。
然而最终,赵云澜却连一根手指也没有抬起来,他只是一直沉默,舌头抵住了上牙床,强逼着自己闭嘴,然后默默数数,数乱了两次,这个总是自嘲“智商不高”的人终于乌鸦嘴地一语成谶——他足足用了将近两分钟的时间,终于磕磕绊绊地数到了三十。
林静见机很快,沈巍露面的瞬间就一把捂住祝红的嘴,把满脸疑惑的妹子拖到了一边。
赵云澜沉默的时间越长,沈巍就越焦躁不安,终于挨到了赵云澜开口:“沈巍。”
那一瞬间,他的语气让沈巍想起赵云澜识破了大神木中的骗局之后,那一句略带疲惫的“你再这样,那我可真要和你翻脸了”。
沈巍骤然慌了,不管不顾地往前想向他走去,谁知刚提起脚步,赵云澜就一抬手阻止了他。
“别过来。”赵云澜低下头,同时声音压得很低,“先别过来,现在不是你露面的时候。”
沈巍只好僵硬地停在了原地。
祝红不明真相,直眉愣眼地问林静:“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是露面的时候?为什么不能露面?”
林静淡定地说:“阿弥陀佛,你别管。”
祝红:“……”
赵云澜看了看沈巍胸口上破裂的衣服和斑斑的血迹,过了好一会才问:“疼吗?”
沈巍先是本能地点头,随后低下的下巴卡在了那里,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林静正事不行,说媒拉纤之类猥琐的活却极其有一手,乃是广大中老年妇女之友,一看这情况,他立刻狗舔门帘露尖嘴地说:“怎么不疼,疼晕过去两次呢。”
赵云澜抽了口气,脸色铁青,看也没看林静一眼,只是冷森森地冲着他泻/火:“林静,你偶尔闭嘴一次不会死的。”
林静假装饶有兴致地转过身去,拉了拉身边的祝红,指着混战的方向:“哎,女施主,快看,他们打起来了。”
祝红仿佛忽然对自己已经布满了尘土的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专注地研究了起来,并且默默地离林静远了点。
赵云澜微微侧过头,望向外面的混战,放松了身体,靠在了另一边的石壁上,好一会,才说:“所以你通过某种方法让鬼面狗急跳墙……”
沈巍连忙坦白交代:“我诱使他在昆仑山巅用三生石做炉底石,通过炼魂鼎和功德笔与轮回晷相连,用山河锥锁定了轮回晷。”
赵云澜没有看他,语速很慢,似乎要利用这段时间边说边思考:“昆仑山巅……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就是那次,你在所有在场的人身上留下了标记吧?想来想去就只有你了,地府要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这一步,早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了。”
沈巍一张手,手心里有一条长长的头发,然后他合上手心,发丝转眼就不见了,片刻后,落到赵云澜面前,曾经叫男人爱不释手的漆黑的长发悬在他面前,缓缓地弥漫出一丝极其不详的黑气来……那是与鬼面收集的混沌如出一辙的黑气。
沈巍伸手一捏,将头发丝收了回来,头发落到他手里碎成了几段。他认罪态度极其配合:“标记就是这个。”
赵云澜点了点头:“哦,其实在小镇,你劈开地面的时候我其实就应该想到了,你才是大封的守卫人,如果连我都能看出那是个阴兵斩,你又怎么会无所察觉。”
沈巍:“鬼面不是他全盛时期,他一部分力量被封在后土大封里,所以他不知道我的感觉比他灵敏些,我当时感觉到了,我们脚下就是混沌的碎片。”
赵云澜:“那你还让他给你一锥子,你是有病吗?”
沈巍:“……”
“别给我装死,说话!”
“我那时……”沈巍的声音哑了一下,他飞快地清了清嗓子,“这确实不是我本来的打算,我本来没那么急,虽然线已经埋下了,但……毕竟还有时间,我没打算这么快动手。狗急跳墙的是鬼面,他用混沌碎片设圈套引诱我,我其实也是灵光一闪想要趁机祸水东引,到后来收集混沌碎片的时候不想功亏一篑,所以……”
赵云澜头靠在石壁上,酸溜溜地笑了一下:“是啊,你多急智啊,在昆仑山上听了我两句话,就编出了一个半真不假的洪荒世界——所以你用‘砍胳膊’这件事试探了我一下,发现我果然是个玩不起的,于是果断连我一起骗进去了?”
沈巍声音低了下去:“你不会同意的……”
他嘴唇微微有些颤抖,林静冷眼旁观,一时竟然分辨不出这位施主是装的还是真的——总之林静觉得沈巍的表情就像是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被抓住后站在法庭上等着审判的罪犯一样惴惴不安。
赵云澜又不出声了。
沈巍忽然消失在原地,赵云澜敏锐地感觉到一个人贴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撑在他身侧的石壁上,随后他的拳头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
沈巍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要是不高兴,就打我吧,我不躲开。”
赵云澜一缩手,挣开了。
沈巍一把抱住他,死死地把他抵在石壁。
赵云澜皱眉:“放开,别搓火啊我警告你。”
沈巍一声不吭。
赵云澜抬手一摸就碰到了沈巍,侧身把他往一边推去,沈巍却低低地痛哼了一声,赵云澜感觉到他轻轻地颤动了一下,立刻收了力,缓缓地摸索到沈巍的胸口,碰到了他衣服上已经干涸的血迹。
过了一会,赵云澜缩回了手,口气不咸不淡地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沈巍沉默了一会,有些落寞地开口说:“不怎么,只是坐山观虎斗——我……我大概生来就这么卑鄙吧,不想放任这些人整日里蝇营狗苟、躲躲藏藏地等着别人庇护。”
沈巍感觉到了赵云澜的抗拒,于是终于还是放开了他,往旁边退了半步:“鬼面虽然一直把我当他的宿敌,我的敌人却不是他,我只应了神农看守大封。”
沈巍的话说得含蓄,却不难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压根没把一直追在他屁股后面跑的鬼面放在眼里。
两人忽然都沉默了下来,赵云澜回头看了一眼那死气沉沉地浮在水面上的镇魂灯,摸了摸裤兜,摸出一根烟点上,眉头依然是夹得死紧,对林静和祝红说:“没我们的事了,走吧,回去加班赶报告。”
林静摸了摸鼻子,被迫听见领导和家属冷战,顿觉尴尬,只好竭尽所能地插科打诨说:“刚开始上班就加班哈,眼看就龙抬头了,咱也不发点东西吗?”
“发。”赵云澜眼皮也不抬地说,“一人二十斤和尚肉。”
林静:“……”
然后林静抬手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双手合什:“阿弥陀佛,让你多嘴。”
祝红却忽然出声说:“赵处,我得留一会。”
赵云澜回头扫了她一眼。
“我四叔还在,我跟你走了,总不合适……”祝红说。
“嗯,”赵云澜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于是他点了下头,“好吧,躲远点,你自己小心。”
说完,他带着林静扫着边往外走去,间或有不长眼的鬼族扑过来,都被两个人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祝红一直目送着他们俩的背影,眼见两个人搭档老道,低调地溜边走毫无存在感,她才放下一点心来,试探地说了一声:“斩魂使大人?”
虚空中男人应了一声:“什么事?”
祝红:“……”
而后她跳了起来:“卧槽,你怎么还在?”
沈巍沉默了片刻,低声问:“我该去哪里?”
祝红匪夷所思地说:“你干嘛不跟他们走?”
这一回,沈巍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祝红:“斩魂使?沈老师?喂,喂喂,听得见吗?还在吗?”
“他大概……不想让我跟着吧?”沈巍的声音从镇魂灯下传来,祝红也忍不住跟着他往里走了两步,听见他说,“他说过,如果我再骗他,就跟我翻脸。”
祝红目瞪口呆。
“你骗过他?”她问,随即不等沈巍回话,祝红就兀自说,“不对,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说你就信?”
沈巍藏在镇魂灯后面,也不怕被人看见,因此隐约地露出一个轮廓的虚影,有些茫然地看着祝红。
祝红毫不客气一只手撑在石壁上,重重地叹了口气:“用赵处的话说,我反正智商比较低,不明白你们都在忙些什么,反正阴谋诡计看起来都很厉害——不过你确定像你这样给个棒棰就当针的人也能骗过他?那他对你可真是真爱。”
沈巍:“……”
“赵云澜说要把大庆炖一锅的话没有一百次也有九十九次了,那蠢猫还不是活得滋润得要命、越长越胖?”祝红从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也能这样大模大样地教训斩魂使,而这斩魂使还是她赢不了的情敌,一想起这个,她就又酸涩又快意,心里的感受简直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概括。
“我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你被鬼面卷走,他当时那模样,是真想把鬼面千刀万剐的——我跟了他这么多年,是真生气还是装出来的暴躁一眼就知道,你当我心里好受吗?”祝红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反正就这么直白地把心事捅了出来,“他干嘛跟你生气,就因为你骗他?沈巍我真想……算了我还是不想了,反正我也不敢——打个比方,你要是离家出走把你妈都急疯了,找到以后她给你吃两个大耳刮子,你难道还冤枉了?”
沈巍用一种莫名的神色看着她。
祝红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忽然扭过脸,木然地说:“对不起我忘了你没妈。”
沈巍:“……没关系。”
祝红不知道怎么接这一句,两人顿时尴尬了,过了好一会,沈巍才忽然开口问:“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这话说得祝红心里一堵,闷闷地说:“是啊。”
沈巍想了想:“那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祝红白了他一眼:“我只是想让你少惹他不高兴。”
沈巍脸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困惑,他似乎有些出神,眉头轻轻地拧在了一起,眼底映着镇魂灯下水池里粼粼的波光,过了不知多久,祝红几乎以为他的魂飘走了,沈巍才倏地收回目光,对她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他诚恳地说,“多谢。”
说完,沈巍站起来,隐去身形,祝红听见他的脚步走到自己身边:“祝姑娘请伸手接一下。”
祝红不明所以,伸出手来,沈巍在她手心上放了一个没有她巴掌长的小树枝,上面有两个极细小的嫩绿色的芽,它的重量当然并不压人,可祝红就是无端地觉得这貌不惊人的小树枝异常的厚重。
“这是……”
“这是昆仑山大神木的树枝,”沈巍说,“自开天辟地以来,只有女娲砍下过大神木上的树枝,种在了黄泉下千丈处,成了现在的功德古木,这是第二枝,你收好。”
祝红一个趔趄,险些没拿住,手忙脚乱地用双手捧住,诚惶诚恐地捧到了眼前,看起来很想把这玩意供起来。
“大神木的树枝到了大不敬之地门口,就成了一棵死树,大概和我们一族天生犯克,这些年我接掌昆仑,费了很多工夫,可也没能照顾好它,几千年了,只长出这么两个嫩芽,我一直有些愧疚。”沈巍说,“你四叔可能顾不上你,你在这躲他们远一点,万一遇到危险,两株嫩芽能保命两次……”
沈巍说到这里,顿了顿:“如果用不掉,等所有事尘埃落定了,麻烦姑娘帮我找个灵山秀水的地方,把它栽下去。”
祝红莫名地觉得他的话像是在交代什么,忍不住问:“你要去哪?”
沈巍:“我去追他。”
“他还用追?”祝红顿时抛开自己心里那点疑惑,撇撇嘴,酸溜溜地说,“别看那贱人走得痛快,现在火消下去了,心里指不定多后悔,肯定等着你呢,放心。”
看不见的沈巍没有再答话,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走了。
祝红说得一个字都不差,赵云澜确实没走远,他就在黄泉路口下面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来回走溜,弄得满地烟头。
这明显更年期的症状让十分懂得趋利避害的林静离他远远的,默默地蹲在一边,不知从哪弄来一个望远镜,扒着看正白热化的战局。
当赵云澜点着他当天的第十二根烟的时候,忽然一只手凭空伸出来,从他嘴里硬生生地把烟掐灭揪走了。
赵云澜愣了愣,一偏头,就看见沈巍犹犹豫豫地站在那,好像想说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的模样,过了一会,沈巍避开他的目光,慢慢地低下了头,他一身的血污,看起来狼狈得要命,眼镜早就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了,额前的头发稍微有点长,盖在鼻梁上险些遮住了眼睛,说不出的委屈可怜。
赵云澜沉默了好半晌,终于无力地叹了口气,冲他伸出手:“过来吧。”
沈巍一把把他揽进怀里。
“狗眼都瞎了。”被当做不存在的林静心里默默地想。
他远远望过去,只见各族似乎都商量好了,地府众鬼差简直成了炮灰,被众人不约而同地挤在了牵制鬼面和一干鬼族视线的地方,此时几乎已经伤亡过半。
林静冷眼旁观,感觉特别是十殿阎王的唱戏服,花花绿绿的对拉仇恨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只是混沌即使是碎片也极其厉害,不管是仙是鬼,众人都避其锋芒,时有避不开的,就被悄无声息的吞了进去,连根毛也没留下——混沌,仿佛就是让任何事物都宛如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林静眼睁睁地看着秦广王被混沌的碎片逼到了极处,“噗通”一声掉进了忘川水里,巨大的袍袖硬生生地吧他浮了起来,看起来就把一块泡发了的彩虹糖。
这时,忘川里突然浮出了一张巨大的网,像一张大鱼网一样,把秦广王整个从水里托了起来,他一身湿淋淋,连滚带爬地扑上了岸,只见各族精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伏羲八卦的位置上,趁着地府的人转移视线,不知什么时候布下了这么一张大网。
林静:“阿弥陀佛,那是什么东西?”
沈巍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是伏羲八卦网。”
林静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手一哆嗦,望远镜差点掉下去,转过头来干笑一声:“那什么,您忙完了呀?”
赵云澜“无意”地踩住了他的脚。
沈巍并不在意他调侃,继续说:“应该是妖族带来的,传闻伏羲起于东土,封圣以后才有了蚩尤,蚩尤之后生巫妖二族,太昊死后留下了伏羲弓和八卦,伏羲弓后来被后羿拿走,落到了人族手里,这么看来,八卦网大概就是妖族的不传之秘了,我说呢,各族果然都有些压箱底的东西。”
正说着,只见随着八卦网浮出,混沌的碎片仿佛瑟缩了一下,第一次开始后退,鬼面高悬在空中,面具上画出来的面孔一阵扭曲。
突然,整个八卦网爆出一阵金光来,林静吃了一惊,小声说:“那是我西方供奉的佛祖金印……传说末法时代镇压邪魔的最后一道法宝。”
金光四溢,充斥着整个地府,黄泉路上不知什么时候熄灭的小灯再次被点燃,这一次火光明艳得多,像一条顺着黄泉路摆尾而过的火龙,顷刻围成了一圈。
整个混沌的碎片连同无数鬼族一瞬间被巨网吸了进去,唯独奈何不了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阎王殿上的鬼王。
他究竟厉害,却也把自己厉害成了一条光杆司令。
沈巍轻叹了口气:“尘埃落定,我们走吧。”
这是打不下去了。
林静本来已经跟着他们走了,可他总觉得心里有种怪别扭的感觉,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他下意识地端起望远镜,转过头看了一眼,只见鬼面脸上露出了一个欲哭还笑般的表情。
忽然,那张面具从中间破裂开了,成了两瓣掉了下去,露出那张肖似沈巍,却要阴郁得多的脸,身上的袍子无风而起,猎猎如旗。
“很好,”林静听见他哑声说,“你赢了,我斗不过你,你压根不屑于和我斗——很好。”
沈巍停住脚步。
“你我生来如出一辙,我不明白我比你差在什么地方,你是孤高尊贵的斩魂使,我是万人喊杀的鬼王——这没什么。”鬼面低笑了一声,“这当然没什么,我就是大地之心的鬼王,天地人神皆可杀!只是恨你为人卑鄙,竟然连跟我一战的勇气也没有,找这些蝼蚁来羞辱我。”
“你会后悔的。”他突然低低地笑起来,“你以为你赢得兵不血刃?你会后悔的,我的好兄弟。”
他的身体猛然长大数十米,如同一座高山,而后万里之外的地下传来一声隐而不发的咆哮,隆隆地传到地上,像一声雷。
沈巍的脸色突然变了。
鬼面放声大笑,身体忽然碎成了千万片,大地剧烈地震颤起来,网住了混沌碎片的伏羲八卦网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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